第4章 街上的噪声和厨房里的谈话(1991—2001)(2)
正在恋爱,窗外却开来了坦克
——我当时正沉浸于恋爱,其他事情一概不去想,就像生活在世外桃源里一样。那天早晨妈妈匆匆叫醒我:“窗外都是坦克,好像是政变了!”我睡得迷迷糊糊:“妈妈,那是在演习吧。”他妈的!我睁眼一看就呆了!窗外停着一排排真正的坦克,我从来没有这么近看过坦克。电视台还在播放芭蕾舞剧《天鹅湖》……妈妈的一位朋友跑来了,她很担心,她好几个月都是借钱交党费了。她说她们学校有座列宁半身像,她把它搬进了杂物间,现在拿那尊列宁像怎么办呢?突然一切都束手无策,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女播音员在播出国家进入紧急状态的声明……母亲的朋友每听到一个字都一哆嗦:“我的上帝,我的上帝!”父亲就朝着电视连声“呸”。
我给奥列格打电话:“我们去白宫[12]吧?”“现在就走!”我戴上了戈尔巴乔夫像章,切了一片三明治。在地铁里,人人都默不作声,大家都等待着灾难的降临。到处都是坦克……坦克……在铁甲上坐着的军人完全不像凶手,而是些面孔带着负疚感的怯生生的男孩。老年妇女送去煮鸡蛋和煎饼给他们吃。当我看到白宫周围聚集了几万人,心情就轻松了!大家的情绪都很高昂,感觉我们无所不能。人们高喊:“叶利钦,叶利钦,叶利钦!”组成了一排排自卫人墙。但只让年轻人登记,上年纪的人被拒绝,这让他们很不满。一位老人愤怒地说:“共产党人已经夺走了我的生活,至少要让我死得美好些吧!”“老伯伯您还是离开吧!”……现在人们都说,我们那时候是要捍卫资本主义,这是不正确的!我要捍卫的是社会主义,但却是另外一种社会主义,不是苏联式的……我也曾经捍卫过它!我就是这么认为的。我们全都这样想。三天之后坦克离开了莫斯科,它们都已经变成了善良的坦克。胜利了!我们互相亲吻,亲吻……
我坐在莫斯科朋友们的厨房里。这里聚集了很多人,有朋友,也有从外省来的亲戚。我们想起来,明天又是“八一九”政变纪念日了。
——明天是个节日……
——那有什么好纪念的?一场悲剧。人民输了。
——在柴可夫斯基的音乐中为红色帝国送葬……
——我当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钱冲进商店。我知道,不管政变怎样结束,物价一定都会上涨。
——我是欢欣鼓舞的:老戈要下台了!我早就厌倦了这个大话精。
——革命只是装饰,是给人民看场戏。我记得当时完全漠不关心,跟谁都懒得说话。人们只是等待。
——我打电话给工作单位——我去干革命了。我从自助餐厅拿走了所有的刀,都放在家里。我明白,要是战争打起来……需要武器……
——我拥护共产主义!我们家里所有人都是共产党员。妈妈从未唱过摇篮曲,从小她就给我们唱革命歌曲,她现在还给孙子们唱。我说:“你疯了吧?”她说:“我不会唱别的歌。”我外公是一位老布尔什维克……外婆也是……
——你们还在说,共产主义是一个美丽的童话。我的爷爷奶奶都在莫尔多瓦的劳改营里失踪了。
——我和父母一起走到白宫,爸爸说:“我们一起去。香肠和好书是不会再有了。”人们在扒出铺路石搭建街垒路障。
——现在人民清醒了,对共产党员的态度变了,不用再躲着了……我曾在共青团区委工作。第一天我就把所有共青团员证、空白表格和团徽带回家,藏在地下室,后来连土豆都没处放。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需要它们,只是担心以后这里会被查封,可能一切都会被销毁。这些证件和徽章对我来说是非常珍贵的。
——我们本来会互相残杀……上帝救了我们!
——我们的女儿当时正在产房里。我去看她,她问我:“妈妈,会发生革命吗?内战要开始了?”
——嗯,我毕业于军校,在莫斯科服役。如果上级下令让我们去逮捕某个人,那么毫无疑问,我们会执行任务。很多人都会热情地执行任务。我们厌倦了国家的混乱。早先一切都是清晰而明确的,一切都按照规矩,按照秩序。军人喜欢这样生活。一般情况下,人们都喜欢这样生活。
——我害怕自由,来一个醉鬼就可以烧掉我们的别墅。
——朋友们,什么他妈的理想啊?生命是短暂的。让我们干杯!
2001年8月19日——“八一九”政变十周年。伊尔库茨克——西伯利亚的首府。我在大街上做了几个简短的采访:
问题:
如果国家紧急状态委员会成功了,会怎样?
回答:
——他们会守住一个伟大的国家吧……
——看看人家中国啊,还是共产党掌权。中国已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了……
——戈尔巴乔夫和叶利钦应该作为祖国叛徒受到审判。
——那国家就要血流成河……集中营就人满为患了。
——只要不背叛社会主义,就不会贫富分化。
——那就不会有车臣战争。
——那就没有人敢说希特勒是美国人打败的了。
——我当时就站在白宫外面。现在我有种被欺骗的感觉。
——还问如果政变成功会怎么样?现在胜利的是那个人!捷尔任斯基纪念碑被推翻,但卢比扬卡还在[13]。我们在建设克格勃领导下的资本主义。
——就算政变成功,我的生活也不会有变化……
现实如何与理想和语言平衡
——世界已经破裂为几十个颜色各异的碎片。如我们所愿,灰色的苏联日常生活很快变成了美国电影中的甜美画面!至于我们当时站在白宫前面的情景,已经很少有人记得了……震撼了全世界的那三天,却没有震撼到我们……两千人在集会,其他人都像看白痴一样冷眼旁观。很多人在喝酒,我们国家总是有很多人喝酒,但那时候喝酒的人尤其多。社会停滞了:我们向何处去?是搞资本主义,还是搞发达的社会主义?资本家都是脑满肠肥面目可憎,这是我们从小就被灌输的……(笑)
整个国家都被银行和市场摊位覆盖了,彻底变成了另一种模样——物质世界。不再是笨拙的大靴子和老里老气的衣裙,而是那些我们梦寐以求的物品:牛仔裤、大衣、性感内衣和精美器皿……琳琅满目,美不胜收。我们苏联的物品都是灰色的、古板的,就像军队一样。图书馆和剧院都给腾空了,改成了集贸市场和商业店铺。所有人都想得到幸福,立马就获得幸福。人人都像个孩子,为自己打开了一个新世界,在大超市里也不再晕头转向了……我熟悉的一个小伙子下海经商,他告诉我,第一次弄了一千罐速溶咖啡,两天就出手了,又进了一百个吸尘器,也是马上卖光。至于夹克、针织衫这些小商品,都是轻而易举就卖掉了!所有人都在换新衣换新鞋,换设备换家具,翻盖装修别墅,都想要盖出漂亮的围墙和屋顶……我们有时和朋友们回忆起来,简直都要笑死啦……野人出山了!那时候穷得叮当响,必须去学习一切……在苏联时期只允许存有大量书籍,不允许拥有昂贵汽车和房子。现在我们学会了穿礼服,学会了烹调,学会了早上喝果汁和酸奶……我此前一直很鄙视金钱,因为我不知道它有什么用。在我们家里不能谈钱,认为这是一件丢人的事情。可以说我们是在一个缺钱的国家长大的。跟大家一样,我的收入就是一百二十卢布,对我也足够了。拜金潮是随着改革出现的,是跟着盖达尔来的。真金白银。到处悬挂的标语口号已经不再是“我们的未来,是共产主义”,而是“买吧!请您购买!”如果你愿意,可以周游世界,去去巴黎和西班牙,看看嘉年华和斗牛场……我在海明威的书中读到过这些情景,读过就明白了:我永远不会去看这些西洋景。那时候是书籍代替了生活……如今厨房彻夜畅谈的时代结束了,开始要挣钱了,开始要赚外快了。金钱已经成为自由的同义词,令所有人亢奋激动。最有能力、最有进取心就是做生意人。列宁和斯大林被遗忘了。我们避免了内战的发生,却再度陷入“白军”和“红军”、自己人和非自己人之争。物质追求代替了流血……生活至上!人们选择追求美好生活。没有人愿意光荣地死去,每个人都想体面地活着。然而另一个事实是:蜜糖饼是不够大家分的……
——苏维埃时代,这是个神圣而富有魔力的词汇。由于惯性原因,在知识分子的厨房里人们仍然在谈论帕斯捷尔纳克,一边熬汤,手中还拿着阿斯塔菲耶夫[14]和贝科夫[15]的书,然而生活最终已经证明这些不重要了。语言没有任何意义了。在1991年,我们把身患严重肺炎的妈妈送进医院,可是她像女英雄一样回来了,她那张嘴巴哪怕在医院也闭不上,大谈斯大林,大谈基洛夫遇刺,大谈布哈林[16]……人们希望白天黑夜听她不停地说。当时的人们就是想了解这些事情。最近她又进了医院,这回可就一连几天缄默不语了。五年过去了,现实已经完全不同,如今的女英雄是个大商人的妻子。女英雄的故事完全变了……那个女人的房子有多大?三百平方米!有多少仆人?一个厨师、一个保姆、一个司机,还有园丁……她跟老公去欧洲度假,看博物馆——明白吧,还有精品店……精品店!一个戒指就有多少多少克拉,另外还有配饰,金耳环,纯金的!根本没有人再谈古拉格或者类似话题了。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现在还和老爷子们争论啥啊?
我有逛二手书店的习惯,那里静静地摆着两百卷《世界文库》和《历险书库》,橙色封面,我的至爱。望着那一排排书脊,久久地呼吸着书的味道。书如高山啊!知识分子们却都卖掉了自己的藏书。大众当然是贫穷的,但并不是因此而要把书从家里搬出去,也不只是因为钱,而是因为对书的失望。彻底绝望。就连对别人提出这样的问题都会显得不礼貌:“你现在读什么书呢?”生活中发生了太多的改变,只有在书中没有变。俄罗斯长篇小说从来不教读者如何在生活中取得成功,如何致富……奥勃洛摩夫一直躺在沙发上,契诃夫的主人公永远是边喝茶边抱怨生活……(沉默)中国人说,在变革的时代别指望上天保佑你。我们当中很少有人还是原来的自己。体面的人们都不知消失到哪儿去了,到处都是你争我夺……
——说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我绝不会说那是一个美好的时代,反而认为那是个让人恶心的世道。人们的头脑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有人承受不住就疯了,精神病院人满为患。我到那里去探望过朋友,有人高喊:“我是斯大林,我是斯大林!”另一个大叫:“我是别列佐夫斯基[17]!我是别列佐夫斯基!”他们那个病区全都是斯大林和别列佐夫斯基。大街上总是发生枪击案,杀人案数量很多。每天都借酒消愁。赚钱啊,成功啊。有成功者就有失败者。有人倾家荡产,有人锒铛入狱,从宝座到地下。另一方面,人们麻醉自己,一切都在你眼前发生……
银行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大家都想创业:这个想开一家面包店,那个要销售电子产品……我也在队列中。我很惊讶很多人和我一样。一个头戴针织贝雷帽的阿姨,一个穿运动夹克衫的男孩,一个体格健壮的男人,他看起来像一个囚犯。七十多年来的历史告诉人们:金钱买不来快乐,生命中最美好的东西,是人人都能免费获得的,比如爱情。但是讲台上却在这样大声说:做生意吧,致富吧!把一切都遗忘吧。所有苏联书籍都被遗忘了。这些人已经完全不像曾经与我一起弹奏吉他直到凌晨的人了。我就是在那时学会了三和弦和声。唯一能把他们同厨房之友连接在一起的,就是他们也对红色旗帜和浮夸感到厌倦:共青团员会议啦,政治教育啦……社会主义总以为人人都是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