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元曲:我在白云下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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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元好问:何处是我家

【黄钟】人月圆(卜居外家东园)

重岗已隔红尘断,村落更年丰。移居要就:窗中远釉,舍后长松。十年种木,一年种谷,都付儿童。老大为有:醒来明月,最后清风。

玄都观里桃千树,花落水空流。凭君莫问:清泾浊渭,去马来牛。谢公扶病,羊昙挥涕,一醉都休。古今几度,生存华屋,零落山丘。

1124年的秋天,元好问站在国史馆的藏书阁门前,看着云朵、菊花,慢慢的磨墨提笔开始写他的曲子。作为国史馆的编修,元好问已经对那些由山菊、青草、梧桐、苍柏构成的诗意世界的感觉逐渐淡漠。

在理解元好问的曲子之前,我们需要对那个时代的士子们的心态有一个基本的了解。

元代的士子,穿着薄薄的衣衫,进京赶考,奔赴四方,自江南溯水轻舟而上,看着巍巍的青山逝去,江水滔滔,寒风吹来,临水读书,他们的内心对京城的渴望、拒斥都是丝丝缕缕,难于梳理清晰的。

这种内心的矛盾也是元好问无法回避的问题。1125年,也就是充任国史馆编修的元好问,与江南的寒门士子一样,离开了藏书楼,携带盘缠还居河南嵩山,在嵩山高高的山顶上,眺望天下四合八荒,视线穷尽中原的山河土木,他在思考下一步该往何处去。

元好问的曲子,就是在这样的颠沛流离,奔赴四方的路途中写下的。离开嵩山的元好问历任镇平、南阳县令,无论是在京城做国史馆的编修与青灯书卷为伴,还是在偏僻的山乡做一介县令,无论是芝麻大的事情还是疏漏必查的国史文卷疵漏,元好问的人生态度,处事之方都是虔诚、认真、执着的。甚至有了他天兴二年随汴京被俘官员被渡黄河,亲眼看到日暮苍山的悲壮。这样的人生经历却给了他更深远,开阔的视野。

领襟上绣满金菊花,青灰色的袍子有山水色泽,挥挥衣袖,强颜欢笑,时光已经是次年。

这一年元好问已经不想再颠沛流离或继续寄人篱下了,他想找个地方住下来,让身心都休息一段时间。

战乱的年代,无论是知识分子还是官宦、流浪四海的禅师、贫苦百姓、走落江湖的儿女,哪怕是匪兵土霸,第一件事情就是所谓的“卜居”。

卜居,此时的元好问面临的是如何选择居处的问题。蒙古军队带来的战火已经将中原乃至江南的许多城池焚毁,这个时候选择居处,举目却遍是荒凉的景象。

与元代的青衣寒士一样,元好问对自己的何去何从充满了疑惑。古今往来大多数人面对这样的残败之景,难免都会这样质问人生的意义,仕官与归隐的价值。所以他才有“白头来往人间遍,依旧僧窗借榻眠”这样的句子。其心境低落,情绪迷茫,都可以从句子中读得出来。去国史馆做一介编修,像纸窗下的僧人一样半生苦行,皓首穷经直到白发斑斑,或者在山居僻静之处,卧谈安眠,静听风声雨声,在这种情况下,元好问的内心陷入苦思。于是,他开始转向艺术的世界,想在充满悲伤情愫的曲子中寻找到失落的精神家园。

元好问站在中原的嵩山远望故居的方向,视线里是苍茫的尘埃自天地间飘落人间。家园是已经不存在了,漂泊感是元好问这样的知识分子无可回避的尴尬。一方面想积极入世建功立业,另一方面极度的悲观低沉,想归隐山水,从国史馆的沉闷空间里跳出来,回到可以自由嬉戏、游乐的家园。

于是,在这种内心的煎熬中,1139年,时年五十岁的元好问携家回到山西秀容,以一个遗民的身份开始了晚年的生活。一生几度深陷领域,登高望远,身临山乡以县令的身份,走遍大半个北方的元好问从残阳、乱蝉、僧窗、深谷的前半生从此转入了宁静阒寂的晚年生活。

卜居,有些乞怜苍天、心境茫然的意思。如今要面临“卜居”的问题,在山乡野里,在元代的某个角落寻找栖身之处,虽然不是直接写国殇以及宋代亡国的抑郁,却让人联想到蕴含的对盛衰之感的思考。“重岗已隔红尘断”,这样的口气已经有点看破红尘,风轻云淡、波澜不惊的样子。繁霜斑斑,歌酒言欢,遥想当年的元好问不过是一介七品县令,登上嵩山远观天下,却是怎样的豪情壮志呢?

卜居,为自己寻找一个安身之处。

选择住处,元好问在辗转了大半个北方之后,从国史馆密密匝匝的文字世界,离开案头,来到风雨急狂的山西秀容,这个元代的士子,仿佛是半僧半俗的钓客、酒鬼,有点疯癫,也有几分迷离。

元好问的卜居之处在这样的一个村落,“隔断红尘”,“村落更年丰”。红尘喻指元代的政治气候,“年丰”是表明村落恰值丰年,有很好的收成、年景。这种想象和寄寓,表明了元好问内心深处温情、自然的一面。他需要让身心休息一下,回到民俗味十足的世界,远离案牍劳累,编撰之苦。

从这里可以看出,元好问的栖身之处与历代山水诗人的归隐理想出入并不大。但这种类似于佛家的“放下”的心态,它不仅关系到身居何处,不是单纯的卜居、问路、卜算那样简单。他确实需要静下心来,好好想想自己的去处。

“窗中远柚,舍后长松”,这样的曲子类似于魏晋书法家曲水流觞畅饮挥毫的快意,一笔勾写处理想桃源世界的安居之处。这样的居处,可以“十年种木,一年种谷”。这是一种接近浪漫色彩的晴耕雨读般的生活想象。元代的政治、宦海、仕途、功名都在这个想象的过程中慢慢的被遮蔽,心灵淳厚,本质的光明流露出来,重新皈依山水,进入人性的自在空间,“醒来明月,醉后清风”,元好问的卜居之处,竟是如此的让人神往。

毫无疑问,元好问将农耕时代的体力劳动诗意化了,同时把皈依山水的隐士情结,回归人性自有天性的生命冲动融合在曲子中,在山野之地吟唱出来,这种艺术力量也是元好问的生命所抵达的终极高度。他终于将自己的灵魂、身心完整的带回朝气蓬勃的生命源始之地,让自己在离开案牍、农耕、笔墨之后日子能够接收山野苍茫之气的沐浴和体恤。让饱受折磨的心灵,身体在这远离红尘、是非、谗言的简朴家园得到安闲。

于是,满腹忧愤的元好问终于找到了让身心归于平静,脱离躁动的途径。野云横飞、松柏映窗,生命的天地原来是可以这样别致、辽阔。正大八年应诏入朝,太宗十一年的颠沛流离,那种遗民的心态,思想都得到了淘洗,归于其原始本色,饱满的生命重新充盈着喜悦与朝气。“玄都观里桃千树”,元好问此刻以长安玄都观桃树作比拟,暗喻、嘲讽当时的权贵阶层,心境跃然纸上。“花落水空流”,则是写看破世相,宫廷权势之争的奥妙。

宋元之际的士人用曲子写酩酊大醉之时的寥落、浅酌低歌的悲愁、雪满沧州的痛惜、白云残荷的不羁、骤雨激流、退隐与肃杀,它婉转凄凉,及其绵长的腔调,往往给人一种天外之音的错觉和震撼。像元好问这样,二十年的颠簸,回到了故里之后,相劝别人莫问“清泾浊渭,去马来牛”,有几分糊涂,也有几分颓唐。惊惶之中唱出这样的曲子,写下这样的盛衰之感,比残荷、乱蝉构成的废墟之美更加让人动情。每一句也因此有了沉痛的味道。

“谢公扶病,羊昙挥涕”,元好问用东晋谢安和羊昙的典故借古喻今,笔调已经到了悲戚之地。如是这番,其实写一点烟火气重的,也挺好的。因为生活,本来就是烟尘四起的。谢安受会稽司马道子的排挤,病居广陵,而羊昙因知遇谢安,于是“行不由西州路”,然而醉后误入西州们,遂悲哭而离去。这个典故用在这里,完全没有铺叙、比赋的雕琢之痕。

卜居,元好问终于还是找到了一处寄居之地:山西秀容。元好问笔下的良辰美景、朵朵蹙红在这个山野之地,似乎也因此带上了点恬淡、酸楚、消极的色彩。不过,这种低迷不是萎靡、它是生命内在呼吸的收缩,字字酸楚,并非无故的矫情、乔装。宋元之际的文人们的往事与随想写丧乱的沉重、山河破碎的伤情、一醉千年的悲郁,都源自他们处于时代变动的罅隙里挣扎,探寻,煎熬的生存经验和人生智慧、世间情怀。尽管“一醉都休”有一种离世厌弃的悲观消极色彩,但是在内在精神上,他们都已经成功穿越正大元年那让人窒息的书阁案牍堆砌起来的围墙,来到了嵩山之巅,渡过黄河,能够抵挡不大不小的风浪了。我们不必过分怀疑元代士人的心灵境界和眼光,“生存华屋,零落山丘”,这样的曲子,这样的词句,有穿越世间繁华、苦厄的沉定。

遥想宋元之际的元好问,站在正大元年国史馆的案堂之前,文牍满地,秋叶乱舞,曲子的音调是难言的苍老。元好问挥袖而去,以遗民的身份度过后半生,醒来明月,醉时清风,已经为自己的身心寻找到了安栖之地。

1125年秋天,京城国史馆编修庭院,菊香溢满书卷,都已成往事。元好问伫立在山西秀容的茅屋窗口,时光倏忽,黄换已经落满庭院。此时此刻,若是展卷读一读他的“生存华屋,零落山丘”,却不知是怎样的一番萧条和闲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