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关汉卿:一个人的风轻云淡
【南吕】四块玉·闲适
南亩耕,东山卧,世态人情经历多。
闲将往事思量过。贤的是他,愚的是我,争什么。
历史的风尘渐渐散去,我们首先与关汉卿苍老的身影相遇。
在元代,关汉卿的存在就像是风雪中的里程碑,你读元曲,那台上粉墨登场的角儿唱的只是虚空和插科打诨,博人一笑,只有冥冥之中这个身影的到来,才能让你感受到那个时代的夜晚最真实的苍凉之意。
关汉卿,号已斋叟(一作一斋),这是一个老气横秋的名号,与他的曲风,对人间沧桑世道的理解是一致的。关汉卿大约生于金代末年(约公元1229年—1241年),那个时候,应该是金朝的末年了。他是元代大都人与马致远,王实甫,白朴并称为“元杂四大家”关汉卿位于“元曲四大家”之首。关于他的传奇,向来说不尽道不完。他有点像是走在云雾中的道人,轻飘飘的,脚底下是烟尘,能够乘风而去。那元大都就是他的归宿,在那个热闹的世界里,如鱼得水,人间苦恼再多,却也是安心之地。
世态苍凉,万古一灯,枯坐在茶楼的曲家在万籁俱寂之时,听着曲子,想想那个渺远的元代,总会感觉到生命的短暂。实在是白驹过隙,转眼就是黄花落地,虚空来袭,躲不过风雨也躲不过沟沟坎坎。
关汉卿的人生即是如此。他觉得自己是从这俗世里来,终究还是要回到俗世里去,所以心下这么想着,也就不那么难过了。
那躬耕者,以及醉卧东山的古人已经渺不可寻了,关汉卿在元代却并不孤独。他不道东西长短,也无心搬弄是否,嚼旧话头。那或艳丽、哀戚的传说在他的笔下都是香烟缭绕的大殿中央上演的唯美传说,演到凄凉之处,若是同在一个屋檐下,雨水啪嗒啪嗒滴下来,人儿就一同入戏了。戏里的人上东山看闲花,台上的人吊着嗓子唱尽悲伤。
这种心境是关汉卿这曲《闲适》的内在基调。我在读关汉卿的这首曲子的时候,心里还在念着他。这念并不是碎碎念,不是闲敲棋子落灯花的那般无聊,而是想看清楚他的心思。他的曲子是不带贵族气的,或者说在平民化的曲子、杂居写作中,他又是一个截然不同的曲家。
他懂得忙里偷闲,懂得穷快活,杂耍般的生活经历,让他的生命格外的饱满。元大都是他生命的风尘场,在那里可以目睹人间万象,以及不同命运的人物以及戏剧化的事情。
明代臧晋叔《元曲选·序》说他“以为我家生活,偶倡优而不辞”。他就在元大都的深巷中,他“旧酒投,新醅泼”,油灯下为这些萍水相逢的人抒写着万千故事,解读那风尘之中难于驾驭的命运。他这戏本子写的是喋喋不休的鸡毛蒜皮事,人情世故冷暖自知,写江湖上人物,写凡间的苦楚,洒脱不羁的性情,让他将这些写得率性而坦荡。那一片断壁残垣、瓦砾废墟,他的笔下就是万古的苍凉。日月悬于天地之中,清浊、忠奸,便是那朗朗乾坤下透亮的镜子,世间百态皆在其中。而那率性而深情的剧里人生则更是悲慨之气溢满全卷。
彼时的元大都即是今天的河北安国,城市的繁华灯火之下,关汉卿则是以平民的姿态来为自己命名。这一点在最初写《南吕一枝花》赠给女演员朱帘秀的时候就知道他给自己的定位:“我是个普天下的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这句话让我觉得,就算是俗,他也俗出味道和性情来了。
关汉卿对其世态人情的理解是十分准确的。仲明《录鬼簿》吊词称他为“驱梨园领袖,总编修师首,捻杂剧班头”,这除了得益于他在元代曲剧中所作出的贡献,也许这还要归功于关汉卿心怀里的那几分倔强与傲气。
元末朱经《青楼集·序》和明末蒋一葵《尧山堂外纪》认为关汉卿是金朝遗民,这种区分并没有贬低关汉卿的意思。但这只是古人的一种考证方法,在一定程度上也能够给我们一定的启示。关汉卿戏本子里的虫鱼、草木、冤魂构成了一个与人世间烟火气息相反相成的奇异世界,他希望能够与现实政权之间拉开一点距离。他的剧本并不是依靠空疏的知识来堆砌,而是用人间的真情去编写属于世人的疾苦与故事。于是他混迹元大都,便是以杂剧班头、世间浪子的心态来寻找他写曲子的灵感。曲子里的这些人物本身就是来自元大都或者某个传闻,它触动了关汉卿的思考,把它编织进曲子里,就成了绝唱。更多的篇幅是关于世态人情的思考,那些弹弄琵琶、斗鸡的好事之徒,以及沉溺饮酒、花前月下之辈,这些人物在他的剧里并不是道德唾弃的对象,而是他表现对世情之下更为坦诚的思考和关怀。
这个在生活中滑稽、自嘲的元代人,他的杂剧却有着惊人的深刻与看穿世间冷暖的透彻。他的句子看起来是浅陋的,但是却是他对生活的真实理解。他满脸沧桑看着台上台下,去没有谁能知道他的苦衷。或者说人间的甘苦、困顿,对于关汉卿来说都是一样的,他具备这样一种精神和消融苦难的力量。
明代朱权说关汉卿“观其词语,乃可上可下之才”(《太和正音谱·古今群英乐府格势》);朱权是明代皇帝朱元璋的第十七子,熟悉道教,这句话与关汉卿“世态人情经历多”的心境是颇为一致的。他就是个江湖中的性情人物,笔下有阿猫阿狗、街头邻居,都是他的财富,他是能容得世间波劫、凶险、困厄的人物。正是这种惊人的消化能力,让他的杂剧余音袅袅缕缕,穿透千秋岁月,让人有一种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感觉。
关汉卿是一个凡俗之人,亦是一个至情之人。他的确在某些时候也是有些傲气的,但是这傲气不是骄纵。三教九流,他见识过不同的脸谱,乃至大奸大恶之人。狱吏设案问供,他毫不为意,嬉笑怒骂皆是文章。他诙谐风趣,侠肝义胆,不做掉书袋的索隐,注释那些风花雪月的故事,他的故事是直接源自现实的生活的。甚至他本人也是这悲剧的一个角色,生活赋予他的责任就是用剧本来记录这一段人生往事。
王国维称赞关汉卿“一空依傍,自铸伟词,而其言曲尽人情,字字本色,故当为元人第一”。这句话显然就是对关汉卿此种超拔的精神气质最好的赞誉。躬耕南亩的古人已经远去,追随者再次抵达,只看到它满山的荒凉,荒草萋萋,凋敝、衰落的景象。持羽扇、着草屡的古人轻轻闲吟,听着这饱含世事沧桑的曲调,关汉卿也才慢慢懂得凡俗的疑惑与困顿。
躬耕南亩,对于普通人来说,它并不是诗意的,只是一种谋生的手段;对于一个文人来说,这种体力劳动却是掺杂极其复杂的个人情感和诗意的。这种苦涩的诗意并不能彻底让其灵魂和身心得以解脱、释然,只是为这病困之中的心灵提供一个可以期待的假象。他就是这样生活在那个朝代,粗鄙之人会嘲弄他,或者为官宦所贬斥,但他不是为了某个小的群体而存在的。这个孤独而伟大的杂剧作家深知“躬耕”这种诗意的生活已经成为幻象,却并没有丢弃他的理想主义者的韧性。他相信在这人潮之中,总是会有人在听曲子,他们尽管是素昧平生,却是心心相印。
古代人晴耕雨读,是最富有诗情画意的古典场景之一。关汉卿在这首曲子里为我们呈现的就是耕读生涯中,一个人的风轻云淡。清朗的天地之间,一个人在田地里劳作,风吹过来,草木的清香沾满衣襟,这份闲适是非常难得的。但关汉卿退隐人间,却并没有着急去扮演隐士的角色,他要出演的是他自己,没有粉饰的人生和没有雕琢的情节,这是他的本色。他的歌词和宾白都是如此有趣,以致在他高兴的时候自己也披挂上阵、粉墨登场,在欢呼和人潮之中为这世间的沧桑所感动而垂泪。因为长期生活在底层社会的关汉卿已经忘记所谓的身份、名份,他要的只是在这个剧本的高潮说出那满腔的心事,与昨天一起喝酒的那个朋友拱手问候。他嫉恶如仇,铁骨铮铮,伏案草书,写闺阁秘事、写国难当头,写天地乾坤与人间冷暖痴情意,出入街头里巷,与这些老友一同登场,那人生最紧要的剧情对于他们来说,都是为了这一个时刻的来临。
了解关汉卿的这份心思,便不难读懂他的曲子。
南亩耕,东山卧,关汉卿想到了三国时代南阳的诸葛孔明,陶潜的南山菊花和采菊东篱下的悠然。那天地间的松轩竹径,药圃花蹊,茶园稻陌,竹坞梅溪,是银灯下的琉璃光影,玄远而神秘。但是前朝已经过去,他现在是金朝遗民,生活在元大都,那绿草窗下,峨眉淡了,笔墨疏了,可以采菊、耕读的土地已经找不到了。他混迹在街巷里,却有着冷峻的心灵世界,目光时时注视着人间,而不是朝向虚空之处。看到这天宇之下,人间的繁华与悲凉,冷漠与哀伤,勘贤愚枉他都会感到不可抑止的悲痛,而虚度光阴,他亦会倍加焦灼。
那个东山,是关汉卿的东山么?
东山巍巍,关汉卿是走出了山林的,他在大的世界里与众人的欢乐、悲愁为伴。此刻,不再谈论放下与执著这样乏味的机趣,他生活在这个江湖里,除了世间再无去处了。
关汉卿布衣青袍,从人流之中走来,面貌冷峻。我似乎看到他面带疑虑的神色。
时隔几个朝代,他怎么还能找得到陶潜的东山呢?你不禁会这样替他担心。
他所要寻找的果真就是那一座隐隐的青山么?不是的。关汉卿的生命是已经融在这大千世界了,他对生死、富贵、善恶的理解表现在杂剧里,繁花不过是一春,伤悲不过是一朝,已经能够懂得如何在风浪口中站定脚跟,不会被浅乏的世相迷惑了。
在他的杂剧里,他见识过那么多人生的悲剧,那么深的嗔怒,不可控制的情绪,无法化解的恩怨,以及官场权力游戏角逐的荒诞,已经对病痛、哀伤这样的人生有了超脱的视角。不过,所幸他并没有变得狡猾或者按照循入空门的教诲来改变自己的生活,他只是按部就班,喝酒就是喝酒,琐碎的事情对于他也是一种幸福。至于他是否能够找到那座云雾缭绕的青山,是否能够乘云而去,离开这个苦难的世界,并不是最重要的问题。
关汉卿的戏剧人生就是这样启幕,唱腔一开始就是俗得要命,但却不是鄙俗,而是与人群之间的距离逐渐拉近,最终不再分辨你我的和光同尘。他时而登场,穿的是布衣,演的是三等角色,台上走一圈,读者和看官眼花缭乱,仔细分辨,侧身倾听,却会砰然心动,这就是我喜欢关汉卿这首曲子的原因。正待你追问他今生将何去何从,豁然间,唱腔滚落,他人仿佛是已经云游归来,台下就是围拢着的众人。
元末邾经的《青楼集序》说他“嘲弄风月,留恋光景,庸俗易之,用世者嗤之”,却是带着偏见的。关汉卿对生活的重构和理解都是源自他切身的经验与智慧。他的韧性始终让他的作品保持着生命的弹性。也许,戏剧人生终有一日要落幕,情节演绎到最后还是要停笔、收场,但这不会改变关汉卿朴实自然的豪放本色。
南山的菊花已经谢了,此时是元代了,时光从古到今都是那样悠悠然地翻过。蹒跚地走着,迷惘之时,那唱腔从人生荒凉的废墟上面飘来,此刻的山,已经苍老,此时的人已经满头白发。那躬耕南亩的古人,就当作是古人留下的一个传奇之地吧,关汉卿寻找他的一亩三分地,来到这荒芜之中,立身于当朝的旷野,“闲将往事思量过”,那似雾非烟的往事,莽苍苍一片,没有泪水和曲谱,只能靠着那点倔强的性情去猜度。
如果能在某处寻找几块闲田,关汉卿的人生也许会是另一个模样。罢扫蛾眉、净洗粉脸、卸下云鬟的女子已经孤独的离去,淡妆不用画蛾眉,粗茶淡饭的女子却是深明人生大义。在剧中人哭到地老天荒,没有光明的救赎,只有一折一折的剧演下来,漫长的人生以及碎碎的剧情。
昔时的关汉卿已经知道,世间再无这样的诗意之地,躬耕南亩只是一个虚构的故事。如今想再“躬耕南亩”,心中的桃源已经不存在了,宁静一旦被打破,生命的意义也就陷入困境。“南亩耕,东山卧”,南已亩早是传说中的故事了,想出世就要渡江、撑船,想入得那山水佳境就要作出一定的割舍。
关汉卿本人平生倒是从没想过一朝成为封疆大吏,但躬耕南亩,醉卧东山,却也只是一个无奈的选择。并不是说关汉卿没有了那种大智大勇的魄力,他只是独辟蹊径,在人生的这堵墙上打开了另一扇门。他是一个懂得生活的人,不会像心灵受到伤害意在宦海的士子那样脆弱。
对于关汉卿来说,生活就是他的剧场,此世便是彼岸,他不会盲目寻求所谓的救赎。他躬践排场,面敷粉墨,嚷着要寻找那个可以隐居的南山,但他的心的巍然不动的。他一个人在酒楼上看南来北往的客人,嘈杂与喧腾的大街上,他感觉到自己对编织故事的剧本已经深感厌倦。已经过了对所谓的功名、天命、佛老的念叨的年岁,他只想安静的喝完这杯酒,投入这众人的欢腾之中。他昼夜危坐如山,却又懂得这欢腾的难得,将自己的孤独和悲凉融化在这人海中,是远比在冷清的书斋里写所谓的曲剧更为有趣的事情。生命对于他来说就是这样一个过程,你和街肆里的陌生人杯盏往来,与素昧平生、萍水相逢的客人击鼓传花,在那最热闹最狂热的时候,加入歌舞的行列。在酒未醒之前,从不期待黎明会到来,将美好的时光带走。他就是这样一个合群的人,虽然他的心是孤独的,他“会围棋、会蹴鞠、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双陆”,这一点是与酸腐的媚俗文人截然不同的。
也许,因为他的有趣,他的超绝尘俗的人格魅力,躬耕南亩的古人也许会加入这个酒宴之中。他扬手一敲红牙唱板,顺即落座,并没有奢华的铺排,只有简单的果蔬,他们却是沉醉在这酒楼上。元大都片刻的喧腾,只他们无尽的宣泄,也是自由的歌舞。那些天下的事儿都写进杂剧,邀来那贫困的月光,一饮而尽。即使他是被驱逐南下,那已经无关紧要了。剧情已经落定,人间的世道不能更改,没有谁能动摇他的坚定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