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一种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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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接近一种本质》

我一直试图凭直觉去接近一朵花。闪亮的花瓣上露水晶莹,花萼硕大。我有时觉得它会发出尖锐的号叫。我偶然想起金斯堡,一个嚎叫的男人。但我清楚这不是城市里混乱的交响的模拟,它不属于单纯的某个离乱群体。在长长的河流两畔,在宽阔的绿得发蓝发亮的草原腹部,你不可能追踪它。时间的碎片轻易地击中人的脆弱的神经,使人迷失在这无边的盐碱地。这是开满野花的旷野,找不到人的足迹,它消失在花的中间,阳光从破旧的河床上折射过来。人的影子在这个陌生的新鲜的生物语言系统中间散解。河水涌动,心灵的清洁器皿涨满了春天的气息。人似乎也是一朵穿行于金色阳光下的游动的野花。野花刺眼,满眼的神秘。你的心性与气质与这些精灵相去很远,你的肉眼辨认不出这个家族的族徽。你迷失在人口的密度、种种俗语和美女作家中间。

田野一片静穆,河网密布,广袤,凶险。人的思想随着浓郁带有野性的花香不停地变换,到处是死角,到处是河沟和昆虫扇动彩色的小翅膀的声音。无人的花野,泥土湿热,豪华的车轮早已废弃腐朽。地气从人与花中间上升,蒸腾,人面模糊,花形变幻。我一度怀疑这是从母体里蜕脱出来的骠悍的俗物;河流的水花煞白,洗净了这生命接连的声音。阳光热刺刺地落在脊背上,微风将这种痛苦吹向田野,吹向草丛中隐蔽的深渊。野花浓香猛烈,极具冲击性,使人感官反应不及,口舌干燥,神经有一种幸福中浸渍过来的痛楚。呻吟的小溪穿过羊群和土坡消失在湛蓝的天空。你无法握住它的触手,不能与它进行交流。听听这熟悉的呼吸声,像鲜嫩的胚芽在春天毫无顾忌地疯长身体。野花鲜艳,野花很野也很美。一个久居城市身心懒散的人容易迷失在突然袭来的花香中。我以为这是一个常识。人的繁衍、语言、个性与此相比似乎成为一种虚假的东西。它永远不会是现代工业可以制造、复制的手工品一类。我宁愿相信它掌握着一种生存理念,一种嬗变过程中必须守住的东西。

我沉浸在这种神秘的花香溢满安谧的山岗。树枝伸进水里,弯着身体触到野花的花蕊。有的树枝桠伸过了河的上空,在空气中被野花霸道而浓郁的味道浸渍着肉体。滴进水里,野花的味道在阳光洒播种子的河流里飘向远处的村庄,融入那些不被我们重视的涣散的时间深处。也许这是我们青春遗失的某个原因和疾病袭击的缺口。由此出发的理想,语言、谣曲、野调和物质主义凶猛侵入思想和软弱的肉体乌合阵地。

我仍然是孤独地信任着我的朋友和导师。我固执地相信他们就在这里。花香蛮横地出入夹杂着小动物吱咛的声响的气味漫山遍野,缠住树木,缠住河堤,贴在我的脸上,继而越过绿色的大片农田。花朵溢满雄性和金属的明亮光泽,密度大,使我感到渺小卑微。粗壮的根茎,叶脉在阳光下被光线扭曲,我看到流水如蛇越过临近的竹篱笆。水纹映在野花的性感花托上,金色、土黄。如果夜晚有星光,你会发觉河水不同寻常的另一种延伸,直到进入你回忆和辛酸深处的方向。它制造悲哀,人的秘密和村庄的古老信号。它提醒你,泛滥的抒情是罪过与毁灭。

我痛苦地觉醒在晌午一个人的田野。花香野力十足,以剧烈,高速令人震撼的速度在旷野奔袭动物和人。它在左冲右突,忽隐忽现,混合了水汽与尘埃钻进人的鼻孔,将人缠住,使记忆堵塞。我像遭到笨重的旧石器的打击,反应迟缓,好久才扭回头来。一双怅然不知所以的眸子溢满了忧郁。花香冲击着河滩,河边的礁石和浮游的鱼儿也陷入一种空前的迷乱。

大风从背后的村子刮过来,羊群走回围栏,太阳在头顶直射下来,遍野燥热,泥土青灰,树木叶片在我头顶微微晃动。人群躲进孤独的风中,岁月的大风从花野掠过,野花摇头、扭动,起舞,惊艳,妖娆,节奏剧烈。我的小调急遽地喑哑,隐伏在隐隐作痛的干燥的喉咙里。

野花的头颅朝着阳光汲取生存的能量和养分,山岗成了野性的躁动的河流,不可抗拒,解脱,只能狂奔,呼啸,挣扎。

我惊疑地想起,田野里大雁开始向南迁移的时辰,诸鸟高飞,秋天的成熟气息溢浸整个旷野。村庄安静,栅栏上还有一枝折下的断了的花。老鼠们打洞时咬住了野花的根,撕毁了花叶和野花灵魂中饱满美丽东西;一直把它们拼命拖到大地的空虚、猥亵、孤独、远离丰收、民俗、风水的深渊中去。企图让它们的青春在没有阳光覆盖的地方腐烂、分解、荣辱皆命。

我发觉这是一种渗透性极为强烈的火辣但细腻的花香。遍野都是这种野生生命的热情及痛苦。在太阳的炽烤下,人和花都有一种钻心的刺痛感,血液迅速流过心房。我惊出一身冷汗,我已经站在金秋的边缘。

野花布满山野,布满人凄迷的眼睛。野花纯净,因阳光而血流清洁。

这是侵略人刺激人神经甚至迷幻视觉的气味。野花呼啸,没有恐惧和悲悯,哪怕一丝的忧伤。坚韧的野花,永不坠落的野花,明媚的阳光清洗它们的成熟的躯体;洁白的云彩从山岗隐去,阳光躲进云层,天空阴沉了下来,一如中年人骤变恼怒的脸色。我陷入了不可制止的惊慌之中。我边跑边诱惑地回头,遍地的野花开始低沉地发出怒吼,雨水打下来,打碎了野花美丽的唇。我淋湿了身体,满脸的迷失,辨不清村庄在哪一个方向。那些金黄的,橙色的,湛蓝的,苍白的,忧郁的,火辣的野花在兴奋地交头接耳,散发出生命原始的气息。我发觉我是个可笑的懦夫,无助地呆在英雄的血域。

这些花仿佛每一株都像女人。站在山岗上,或浑浊水浆中的勤劳的女性。

我陷入迷惑:这是燃烧的朱颜?是战国的美女还是西北的女人的手指?

雨还在下,野香阵阵,令人为之烂醉,令人叹而长吁。在这个生命之秋,它们开始摆脱城市邪恶的诱惑,它们狂欢的舞蹈打动了山野所有刚刚迎来丰收与成熟的生命。不亚于注入一支灵异的药剂。它不是来自消费白菜、石油、灵与肉的城市,而是越过下流小调的蛊惑,定居山坡,与青春同居。

我想应该是这样。野花嘶啸,如马。野花生息,繁衍,从一个细小胚芽开始,崩溅生命的灵感和火花与灵异的令人激动的力量,以及强大的适应自然恶劣粗糙环境的能力。这就是所谓青春,或者民风中弥留的秘密。

缄默的花儿保持神秘,如黄金般舞蹈;旷野安寂,如生命最初的黎明。自然界中,电闪雷鸣,风雨冰霜,没有野性没有坚韧品格的花朵断难生存。这是自然的规律,它不讲任何私情适者生存。这是一种进化论也是自然生命无法回避的生存问题。我喜欢野百合,因为它的一丝野性,它是自然的宠儿。野性是自然界最富深蕴的一种尊严,这是生命的大无畏,蓬勃的茁壮成长。野性是人体一种原始性质的起码的健康,起码的理性繁衍的需要。野花强烈的生存欲望是足以藐视城市里繁忙的医院流水线上硕大的人、冰冷的手术刀。

我开始感到惭愧。一个不能理解这种强悍生命力的人会深深陷入这种乏味不能自拔。通常,这是人的悲哀,他的脾胃,心脏,血压无法抑制这种大自然的宠儿的略略带有破坏性的冲击。脆弱的身体经不起这种自然的力量的强烈颠簸,我终于发觉了悲哀,站定了脚,站在我劳动与游戏的土地上,我不会再离开。

阳光重又光临大地,河带飘摇,野花又恢复了兴奋。体香越过发亮的深秋的河水飘向村庄,牲畜和远方。也许这就是真正的野花的性情,性格。我琢磨着,思考着,让自己漫游在它们中间。是转折点,是死亡,衰老,代谢,也是新生。这是我们农耕文化人惟一的信念。出于这种信念我决定留守我理想栖息的土地。

这是毫无隐私,阴暗,毫不媚俗的野花。野花欲望如焚,像百兽之王的狮子。这是永不熄灭的野花,赤红的火把。通体没有一丝阴暗,筋络与大地的骨血相连;有柠檬色,桔黄色,绯红,黑浓,赭石,还有绛紫。这些花不能在城市狭窄的充满自以为是的角落生长,淘米水和闲言碎语会玷污这大自然的精灵。我佩服,这种理想的颜色,这种不可干涉的野性,至少人与羊群,暴雨无法干涉它们的自由。它们永远是热烈的生命运动中舞蹈中的陶醉似幸福生命的思考,有时人会嫉妒野花的这种存在或生命方式。它生长在我们的村庄里,使我们骄傲。

野花纷飞,野花健康。我已经走不出这炽热撩人的花野。

我觉得失去了跳跃能力、伸展技能的人是悲剧的人。人不能以野性为核心,但人不能缺少它。这是拒绝冷漠、死亡和服从的生命。这是才能的体现,智慧的姿态。

这是亲密的野花,这是素面朝天的野花;

这是自私的人所不能企图的健康。

我想不起这些神秘的物种的起源,它深深影响着我的神经脉络,我的性格、理想。

我想拥抱这些热烈的生命,连同村庄,山岗。我独偏心这种幸福。如果丧失了生命内在动态的美,思想就会随时搁浅,触礁。当初的诺亚方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而消失在都市人的视野和理想中。

站在民间村塬的高地,我面朝荒山的花野,新生不息的理想潮水般涌来。野花起舞于人间精神枯萎的龟裂旱地,展示着生命不灭的浩然与天生的个性。我知道这不是可以预约的野花,不可以亵渎。尊重这种健康和美也是自我的反省和对健康的理智认识。它怒放于生命的暗角,车马的前方,黑暗的罅隙,民间、道德的前沿,始终如一。那就是相信青春或一种本质。

偶尔我见过那些灿烂的疯狂的倔强的野花,躺在阳光下的岩石上,肉体糜烂;随光线一点点枯去,惊心动魄地演绎着生命的高贵、不屈与壮烈,野性十足地死去,像古代战死于沙场,兵不血刃的英雄。这是对我们脆弱生命的嘲笑吗?我们没有重视过,这是我们村庄文明的一种符号;我宁愿相信是我的另一种坚定的理想。

我由衷地赞叹那些岁月风霜中的野花,顽强、具有饱满意志的不屈生命。在如此坚韧的生命面前,有一种宝贵的信仰和通向理想前沿的心声,有一种我们坚守的青春立场!

青春的觉醒在于理想旗帜的飘扬;

青春的本质就是坚韧,就是开始接近一种思考的姿态。

而青春的道路只有一种,接近青春的本质也永远只有一条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