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周文质:与风花雪月无关的时光
【越调】寨儿令
挑短檠,倚云屏,伤心伴人清瘦影。
薄酒初醒,好梦难成,斜月为谁明?
闷恹恹听彻残更,意迟迟盼杀多情。
西风穿户冷,檐马隔帘鸣。叮,疑是佩环声。
古代的青衣寒士,挑短剑、醉几案,屏风后,是枯枝寒霜。这是古代戏曲写意的镜头,青绿的衣襟,晃动的烛火,时光的悠缓和内心的情感都逐渐明晰。这种明净,与那衣物的素色,清淡是一致的。
漏断铜壶,香冷金炉只是昨日繁花,瞬间凋零。
挑着短檠,倚在云屏,不求红尘中为太守,青史内把名留,挑灯磨墨只为修书一封,借着灯下的温暖度过这漫漫寒夜。做不到甩去衣袖,驾舟上瀛洲的逍遥,只偏爱这凡间清苦,夜夜疾笔写两鬓秋色。
红烛天南,青门紫陌冷落昔时旧影,渐觉年华老去。就趁着这夜色,挑灯挥笔,写下最后一句离恨,水调声中好梦难留,屏风后的人已经开始唱起菊花消残、孤雁南飞。
烟水微茫,倚着兰舟轻唱的傍晚,常错把它听成南朝旧曲。士子们到了这样的夜晚,就再也无法安静的入睡。一曲琵琶弹尽,三五客人挽袖退席,灯烛摆上,庄周一梦,蝴蝶翩翩,寂寞而冷清。
南方的天气晴好,田野里的黄雀和竹笋,是明月枯霜之夜,灯影上的花黄碧绿。贫苦的士子袖藏小剑,冰冷的天气里打开墨砚,孤独的影子映在窗阁上,才写几笔就坐而叹息。
在江南的城市之中,士子们的性情、心态都是值得细细揣摩的。
那青白玉孔雀钗,青绢衬着红丝带,一封书信,几页纸草,梧桐树下寒窗苦读的书生,他的心似乎在不住的颤抖。
这样的夜色中,挑灯的人眼睛里有几丝醉意无人能看得真切。那玉鸟衔花佩,秋风吹梧桐,心事在北海苍悟,在彩彻天衢,一梦终南山,千秋多少泪,苦寒的读书人望眼欲穿。
醉倒,不是因为薄酒,不是因为浓情不堪回首,而是笑看世人贪图名利,上下颠倒,黑白不分。有情有义的寒门士子捏着竹笔,再三斟酌,自歌自舞泪湿罗衫袖。
周文质也许是感到寂寥了,索性唱了起来,梅雨时节的苦雨已经过去,如今闲坐在江浙的月明之夜,听闻的是屋檐下的风声、虫鸣。于是他想到了一个困顿之中的寒士,江浙的水乡古镇舍儒习贾经商的商人遍地都是,白驹过隙,人世沧桑,唯独这个人傲气得不肯沾染烟火气。
清瘦的影子,是朝花夕拾,香消玉损还是满目悲凉?
江南的精神气质,就在这挑灯赏残花的士子身上得于显现。那个年代的江浙埠头、米行、街市、山野,鱼龙杂混,乱糟糟的没有安定的光景,车马绕过几条巷子,人的心就冷清下来,读书做官的美梦已经散去,杭州黄昏的灯火通明,当年的盐商,昔时的儒士,如今面对柴米油盐,却满眼的糊涂账。远离宫闱深处的阴谋与血腥,当年越甲三千,苍波万顷,壮怀激越的时光淡淡散去。
周文质在杭州应该遇到过这个的青衣寒士,他生活的江浙路过桥头、巷子,庭院,或者一个小茶馆,一定看过不少苦寒的士子。江南的士子在时光的镜中,似乎都是清秀、枯瘦的形象,但亦不乏快意恩仇、快马轻裘的男儿。关于周文质,《录鬼簿》谓其“体貌清癯,学问渊博,资性工巧,文笔新奇。家世儒业,俯就路史。善丹青,能歌舞,明曲调,谐音律,性尚豪侠,好事敬客”。想必是一个有真性情的读书人,能够悟得清人们生活的真相。“挑短檠,倚云屏”的江浙士子,如今栖身在狭小的一角,透过屏风观察外面的世界,思慕内心深处的那个女子,优美、清冷的意境原是如此美好。
士子们在江南的杨柳岸、乌篷船下寻寻觅觅,而人生依旧是凄凄清清,悲愤与忧患,在水磨小调的吱呀声中缓慢的消融。一个时代的普通士子,他的生活扑朔迷离,隐藏在历史真相之下,是如此的耐人寻味。日常生活原来是如此的不可接近,不可言说、了解,但是这一次周文质在江浙的庭院还是奇妙的与一个置身于曲子之外的士子相遇。或者说他看到的是古今士子的寒苦形象,而非一个具体的人。但更或许他真的在江浙生活了太久,认识了太多的性情中人,油盐柴米之类的事情,百种滋味皆在心头。
一个江浙的寒苦士子,挑短檠,倚云屏,等一个女子的归来,或者他是在思慕雨雪霏霏的时节,一段酝酿了几个春天的爱情。
江南的单衣秀才,他的一生是清苦的诗意之旅。挑灯夜读,无需红袖添香,他落落的坐定,登上郡楼看上一个朝代的关山五十州,风吹稻浪,绿色的波涛滚滚而来,心里一下子年轻了许多。在这个春天,对爱情的渴望让他觉得自己的生命也在恢复,就像稻田里的萌芽,一点点抽出绿色的光泽。
这个士子,只是意象中的,应该有着古代才识通音律,善绘画的能力。挑灯相看,不能入寐,月光就斜斜地洒在窗棂,屏风画影,烛火之中是昔时的朱颜。素纸或帛书上的朱颜,油彩清淡,笔墨氤氲,清瘦的影子忽隐忽现。
月明星稀,微微的火花,那是元朝的夜晚,小巷子里的烛火。它或温和、明媚,有着清冷的底色。那一朵灯花,要比古寺、朝堂里的灯光微妙许多,它时而清幽、飘逸。窗纱上的灯花,点点滴滴,散落在屏风。
如果你能与那屏风后的士子眼眸中的冷清相遇,能够读得懂他的心思,你才能知道这些江南的夜是多么漫长、玄妙、奇异。士子们卸下剑,端着茶,迎着烛火静默不语,山高万丈,水阔千里,他们时而正襟危坐,时而披衣徘徊,度过这慢慢长夜。
要想理解江南深夜里士子的苦心,应该再读一读周文字笔下的这个场景。从襄阳到长安,从北方到江南,士子们只身上路,背影之中有让人望眼欲穿的期盼。
挑短檠,几案上的灯,静照四壁,只有古人才有这样的闲雅和韵味。灯花不似宫廷那猩红的烛火,它是清淡的,远远地照在日常人家的门檐;它有一种忧悒、恬静和安详。虽然苦困但是并没有失去它的美感。清苦的灯火依然有它明媚、亮丽的一面。许多朝代的士子,在无限凄凉的十分都是这样度过的。他们仿佛能在其中获得一种难得的心灵力量来温暖苍凉的心怀,在大时代的夜晚找到安慰。
灯花,那是如此明丽的光,你单薄的衣衫趁着它,明亮的心才能度过这漫漫的寒夜。细小的灯花在江浙的夜晚,微微颤动,疏雨茅檐,夜读的人醒来看到月光,盈满内心,挑着灯,踱着步子,想找到屏风后的那个卷轴上的人。
月影中,屏风后,似乎每个年代都藏着不少的故事。细细的说起来,这些前尘旧事总能惹人心动。灯下孤眠,红灯笼,月沉沉,旧宅里的牡丹正盛开,江南的风暖,去年的三尺雪融尽,你也许就爱上这个读书的秀才了。
士子的心里有这样一盏烛火,他夜里挑灯,屏风后站定,仿佛是晚唐的小女子,细步前往山脚下的花园,步履如青莲,轻盈而灵动。他“挑短檠,倚云屏”,翘首以盼,在静静的等待,挑着灯,倚着屏风,清瘦的影子应在画屏。不知道他从哪朝哪代来到这屏风后,佳美的光景不再,他拂去灰尘,独自唱着这曲子,仔细的琢磨起来,腔调依稀还是当初相约之时的味道。
这便是前人所说的人比黄花瘦。
夜读的士子,他形单影只,他离群索居,十年还是百年,你都能听到他那细细的读书声。
他挑灯,他看剑,他看着寒霜不停的念叨。独坐在清冷的灯火下,是你所知道的那个夜读人么?江湖之上,京城之内,少年们快马锦袍,他一盏薄酒,惊醒之余,不知那个女子人在何处。
记不住那个女子的容颜,灯花碎碎,云影缠缠,恍若隔世。
谁容你一朝醉去,又是谁留你看遍落花?
谁的一盏薄酒,这样的温情,却酸楚得不能承受。寒窗之下,你还是当初一袭青衣,薄薄的衣衫,有一种凄凉。“好梦难成”,醒来低低诉说,千遍万遍。已经是千百年前的一个夜晚了,没一人知道当时的月光是怎样,只能追问彼时的人,月光下是否感到寥落。平生际遇不堪回首,这冷酒断肠,不知如何诉说。薄酒一杯,平生惆怅醉卧江南,烛影映窗,流萤扑闪着翅羽,低低婉转。
这是古人在爱与思慕的苦闷之中,流露的自然之情。依偎在月光下的窗口,他的无助、迷惘的心情流溢出来,你会体会到其中的小心、疑惑。古人的情感世界并不仅仅只有朱颜、菊花、锦衣、红莲、青鸟,而是同样有着与现代人一样的明月光、恍若隔世的心,捉摸不定的情愫。
魏晋时期繁钦的《定情诗》说“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何以结中心?素缕连双针。何以结相于?金薄画搔头。何以慰别离?耳后玳瑁钗。何以答欢忻?纨素三条裙。何以结愁悲?白绢双中衣……”,周文质笔下的读书人当是属于“美玉缀罗缨”,以玉佩为信物,为思恋的物质载体。冷月挂在心头,这个士子正在书斋里徘徊。他也许只是元朝的一个普通人,看着漫天的光点,迟疑之际,开始思慕、畅想,并且寻求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喜悦。如今在这日常百姓的院宅里,屏风下读书的少年于晨光熹微之中看到朝露的晶莹。
江南的雨季里,士子们夜读,读的是满地黄花,昨是今非,知人世的艰辛与沧桑,论说平生的无限恨意与慷慨。而这叮叮佩环声,便是那所思慕的女子步履轻迈,走路的时候佩饰发出的声响。《礼记·经解》:“行步则有环骊之声”。寒士在烛火下想起了佳人佩环叮叮作响,心里便回到更遥远的古代,皓月当空,卷帘处,依稀可见美人香草。
古人的玉佩,以质朴,古雅为上,将就的是光泽清透,而纹理少,雕饰尽量减少,佩挂于腰间革带上,悬垂于身体一侧。步履姗姗,那玉佩叮叮的声响便传到厅堂之外。月明之处的古人,他们的爱情与思恋往往是这样平缓、自若,那仿佛是经得过风霜和质疑的。“闷恹恹”,你可以知道独坐的士子,他的情绪是如此的低落和困顿,陷入失意之中,但又有所期待。“意迟迟”,终于月到中天,那许是元大都的一个小巷,或者中原的普通书斋,苍苍的风吹着烛火,士子夜读觉察到寒意袭来,残酒梦醒,在屏风下,写锦书。已是午夜时分,“闷恹恹听彻残更,意迟迟盼杀多情。”寒夜十分,月光如水,从天宇洒在世间的屋檐下,灯火弥漫的午夜,他衣着正单薄,从天空往下面看到盘旋曲折的巷子深处,那是他一生的坎坷与梦境。苦心的经营自己的生活。残更午夜,梦回时分,一切都安宁了下来,他就这样独倚门阁,庭院里鸦雀无声,冷清而寂寥。
清苦的士子,无心江湖的生涯,浪迹漂泊。冷清的庭院,月光依稀照着旧时的人,脸上写满落寞,地上铺满秋叶。在中国古代的士人们一般有两种人生选择,第一就是身在庙堂,以儒家兼济天下的情怀为根本,入仕为官,其次是以凡俗之心,回归山水田园,挑水、砍柴、种菜,融入日常生活,它包括山居的士人,隐士,以及着重人生趣味雅俗共赏的散曲家。这个寒夜的读书人,却是拒绝归类的。
只是他无须去以这样一种身份来点缀装饰自己。
听一听,那灯火阑珊处的环佩声声,是酒醒时分,花开无声。他的心是宁静的,环佩之音,静悄悄的传来,若在梦中,恍在醒时。“盼杀多情”,士子在生活的罅隙里,委身在这个庭院,笔墨煎熬的生涯里,他充满了恐慌与诗意,只有这一刻活的宁静和救赎,一句痛惜,有万千的遗憾。那一袭紫衣,或者身戴温玉的女子,清脆的玉器撞击的声音,都勾起无限的凄凉。
这种苍凉,是庭院深深深几许,午夜月光朗照,心下困顿和迷失的焦虑。“意迟迟盼杀多情。”盼杀,与散曲里那唱到伤情处最凄伤的一段一样,嬉笑怒骂和平生恨意交织在一起,怅然若失与孤独围困起来,侧耳倾听,靠近窗前,环佩声声,声声凝噎。“西风穿户冷”,孤清、暗淡的时光里,他就是那样落定,煎熬之中觅得安心。冷风从书斋里穿过,庭院里月朗星稀,江浙的海潮远远的似乎能听到声响,门吱呀一声关闭,已是深夜。
这环佩声,是旧时年月的事儿,让人回味,已让人心碎。
配袖箭的士子,腰间是晶莹温润的羊脂白玉,清脆的叮当之声,牵动前朝的回忆,那云纹状的玉佩任随春去秋来,色泽不变。每个读书人赴京求取功名,书案誊写家书,或者明珠寄情,相思天涯,身影蹒跚,灯火阑珊处,总能看到那悬在腰间的玉佩。周文质曲子里的满腔思绪,随着铮铮的碰撞声彼此起伏,雨后荒园,独立苍茫,春泥的气息丝丝缕缕使人温情难忘。
青苔上,残月楼,清瘦的身影如今亦已徘徊良久,只是佳人不得见,红墙枯藤欲说还休。
这玉佩的叮叮声,红丝线、青色玉,让惊醒的人临风伫立,手持信物,不知繁华梦断,流莺已远。
流年的环佩声叮叮响起,夜歌声声,回眸时的苍老以及清冷,总是让人痛彻心扉。江南的雨洗净这清脆的声音,青青的石板路,不知多少人回头看昔时旧人脸上的落寞。
无关负心人与伤情的故事,他是一个生活在具体的日常环境之中的士子。这样的爱与恨都不是传奇、亦非说书人热衷的话头。就是这样一个元代的午夜,人们早已入睡,他在屏风后独自想起往事,这环佩声声,唤起无限的哀伤。他等了一个雨季,在深秋的午夜,陷入无比荒凉的心境。静坐窗下,在后人的故事里留下剪影,满案风凉,灯花依旧,心酸袭来,这种悲凉,是置身厌世与世俗之间的士子们无可逃循的选择。虽然他并不厌世,也不祈求生活的恩赐。西风吹来,衣襟飘飘,寒苦的日月一天天过去,他仍然人在屏风后。
这就是关于元代的风花雪月的故事,清冷的月光照在木质的书阁,红色的灯花、沉静的忧郁让人想起红袖添香的故事。叮叮的环佩之音在深夜的窗外清脆的响起来,读书到深夜的江南秀才起身掩卷长思,临到黎明时分,那挑灯的人久久不愿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