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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贯云石:那一年的卖花声

【双调】殿前欢

隔帘听,几番风送卖花声。

夜来微雨天阶净。

小院闲庭,轻寒翠袖生。

穿芳径,十二阑干凭。

杏花疏影,杨柳新晴。

在一座元代的庭院,这清晨的落叶声、卖花声是人世间最动听的声音了。

一座安宁的院子,在云顶之下,它古雅的色彩如清秀的绸缎一样映入眼帘,屏风后面的人突然被长长的一声卖花声惊醒。

似乎随着这叫卖花儿的声音,整个院子就在瞬间苏醒了,睡眼惺忪的样子。

卖花声,它是在轻轻呼唤庭院里的书生,告诉他橘子红了,是应该出门看看云朵了。

书生隔帘听着卖花声,春天就是这样到来的。杏花疏影里的春日,迟迟不肯将那温润的光洒照在才子的书卷,只有当他来到窗前,看着庭院里杏花开了,卖花声传来,才知道已经是春日了。

一盏薄酒醉去,你就到了这个朝代里的院堂,四下无人,只有那些花儿在安然地绽放。仿佛整个世界都是空的,院子、阁楼都是空的,只有阳光在肆意流淌。如果,你也在这样的朝代,午后的阳光洒在窗棂,熏香炉的竹炭刚刚熄灭,可以披上衣袍,踩着雪,去看看元大都的世俗生活世界。

清晨初醒,或者在午后,卖花的女子,走过庭院,隔帘听着这清脆的声音,读书的才子蓦然以为自己已经到了迟暮。遇到一个卖花的人,你隔帘倾听,侧耳,辗转,不安,待到她远去,心事边不自觉的凋零。

也许他在醒来后人就已经在屏风后了,春日读书总是那样庸倦,只是有意无意之中还是在等待那清晨时分巷子里的卖花声。那声音乍一听是婉美的,悦耳的,但是仔细里去听了,却是悠着清冷的余音的。卖花声绕过京城那么多的庭院,就像是一段如泣如诉的故事在耳际回荡。

庭院背后,朝阳的书斋,主人便是贯云石。贯云石自号酸斋,又号芦花道人。他在元大都的许多时间就在在阁楼里编修国史。西域的阳光和爱情只是一种想象,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的过渡完成,与他一生中最后隐居在杭州的时光不同,那女子的卖花声总是在雨后的阳光下出现,唤醒他的记忆和身心深处的秘密。

这个卷帘人,已经习惯了在卖花声中醒来。尤其是这样的春季,他醒来后似乎就是在期待那渺茫之中的暖风吹来,那个女子的声腔于冷清之中掩饰着生活带来的烦躁情绪,让这个编修国史沉浸在书卷里的读书人倍感新奇。这一声声叫卖,比国史里多少官宦、才子的曲子亮堂多少,贯云石内心微微感觉到了这个新的悸动。

贯云石想起那个卖花的女子,无须问取名姓,那些来自云南、巴蜀的女子,将这些花朵待到元大都,淡红、淡青,每一种都让人心神清净。也许江南的女子,或者西域的女子,在珠帘之后,风风雪过后的傍晚,正是在等待这样的花朵,小心的插进瓷瓶,一天的心烦事就烟消云散了。

这一声声嘹亮、完美的叫卖声,亦是声声心酸,声声叹息。那背后兴许有一个女子的人生悲欢,生活的苦厄和凄凉。也许时年边疆还有战火纷扰,京城也并非都似这般安宁,这个卖花人在清晨走了多远的路,来到这陌生的世界里,她的声腔总像是一个寒霜之中为生命的悲伤而哭泣的歌女。

花似朵朵红云,是西域故里的女子的胭脂红,在这样古朴的庭院里,让人感到安宁。对于贯云石这个来自西域的才子来说,花和树木一样,是有魂灵的。花魂,便是这浩繁国史典册之中掩饰不住的春的气息,让他对爱与外面的世界充满渴望。

这些花朵并不是以一个意象降临、出现在贯云石的庭院,亦不是纸上的鲜花,只有笔墨色彩可以凭吊。斜月昨夜横在庭院之上,卖花人也许已入梦境,只有贯云石要面对浩如烟海的国史文牍,长长地叹息一声,想起去年霜叶、幽虫凄寒的低鸣。

如今,贯云石听着卖花声,点滴笔墨悄悄洒在纸笺上面,写点前朝旧事,西域的陈谷子烂芝麻,无须红袖添香,已经心灵澄净。“夜来微雨天阶净”,女子的美,卖花声的清远,以及日常生活的气息都在这句话里澄清了,心中的潭水渐渐沉淀,雨水和落花过后,是如此的明亮。于是,这卖花声成为一种召唤往事的讯号了。听着这叫卖声,隔着庭院,便觉春到深处,巷子里微雨过后,一切都是那样的明净。心澄净如这院堂之中静止的水,映着天上的白云。帘前落雨,凄凉的夜话和呜咽的曲子顿了顿慢慢的停下,那燕赵悲歌、昨是今非就渐渐在贯云石的笔下落定。

这落定的笔墨,是明亮的。

墙外的卖花声,也不问何年何月,也是明丽的。

这种明亮,只有心地宁静的女子才有。这种卖花声,唤醒记忆深处的许多瞬间,它悠长、清脆的声音,仿佛总能超越世俗对爱情的束缚、陈见。这长长的强调,进入贯云石的耳际,它像是清流,一下子将其内心的烦躁涤荡干净。

尤其是这样的卖花声,它在贯云石沉思编修国史的瞬间,与一种生活的距离拉近了。它的小世界,内在的那个自我开始苏醒。蓦然停笔,走到院子的树下,花香犹未散尽,他的尘心和身体都被浅浅的声音所迷惑。这个用诗句换取渔父芦花被的才子,开始对自己内心那些模糊的若有所失的情绪感到疑惑。

编修国史,不过是贯云石煎熬的人生之中消磨的一个方法,而这卖花声则超尘脱俗,含着忧伤和悲凉,尝尽辛酸和疾苦的卖花女表现的是一种鲜活的现实生活。而贯云石站在帘后,与这疼痛的生活却又隔膜了许多。

如果你也有这样的疑惑,想起那个卖花的古代女子,你就不会再怀疑这元大都的阳光的真实性。陌生人的卖花声,穿过院墙,抵达史书与笔墨之间,埋头史书之间的贯云石,豁然从梦中醒来,于是,他决定要趁着这个晴朗的天气出去看看卖花人,或者去买一朵花插在卷轴旁天青色的细瓷花瓶里面。

1308年的一天,贯云石在元大都饮酒,贯云石彼时阅遍两万多卷藏书,听着这样的卖花声,才渐渐觉得这洒在院落里的光,是那样的洁雅、安恬。中国古代有太多这样的院子,都是一样的宁静、安闲的氛围。这个小的世界将士子们保护起来,却也同时囚禁了起来。因为这院子是不透光的,书阁里屏风后,贯云石常常感到自己在年岁陡增,步入苍老。

一个女子的卖花声,从墙外传来,是空灵的。雨后,或者风雪后,它是一种呼唤词曲家重返人间烟火世界的声音。它仿佛是从千万年前飘过来的,细细的声腔,从墙外惊醒了案牍前瞌睡的贯云石。

雨后的卖花声,是人潮喧腾落定,颓败与巨变之后六朝的寒冷齐齐地凝落在书案,豁然间,爱情的故事就在管弦嘈杂的曲调中吟唱起来。

也许,所有的爱情散尽后,听到这声音,会觉得惘然,却也不曾陷入大悲。卖花声传来,小院闲庭,恍惚不知到多少年已经过去。在这遥远的想象之中,那燕子归来,萧萧黄叶,贯云石紧闭的书窗终于打开,对着门庭院落,卖花声像是旧时乐府曲,燕宿雕粱,柳浓莺懒,正是春日的好时节。

我们无须谈论才子的痴情与木讷,贯云石并不是一个只懂得隔窗笑谈菊花黄、采轻莲的书袋子。他的生活方式以一种简约的形式存在,爱与恨截然分明。

他在院落里编修国史,厚厚的书卷堆满案头,那光从珠帘的缝隙里穿过来,柔和而轻盈。如果你是一个秀才,或者一个厌世的士子,你尽可以带着你爱的人在这样的阳光下的庭院晒晒心情。元大都的阳光带着浓郁的生活气息,将凡间的人情味、墨香、书卷气混在一起。墙外的卖花女子,呈送书折的信使,卖花声从庭院的深处传来,病恹恹的士子在他的窗前看着海棠树,想寻出草木笺写几句心事。

贯云石家父在南方担任军政要职,母亲廉氏是精通汉学的维族名儒廉希闵的女儿,如今当他在国史馆度过了若干年月之后,开始向往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姚桐寿在《乐郊私语》中说:“云石翩翩公子,无论所制乐府、散套,骏逸为当行之冠;即歌声高引,上彻云汉”。在国史编修馆里静坐的贯云石,依稀还能记得元成宗大德十年出任两淮军政要职的时光,开始怀念这种卖花声。长淮之地,日夜倥偬,诸等大小之事,贯云石亦能当机立断,做的行云流水,无碍无滞。“夜来微雨天阶净”,这样的句子如晨光熹微之时,传来的山间清音,它是干净、单纯的,一如贯云石的行事风格。微雨轻轻的落在屋檐下,一切都是安宁的。

在1314年的某个清晨,贯云石辞官离京,开始了江南之游。花朵,源自西域或者江南的花朵,让他晚年归隐杭州的时候有了这样的一个心结。无论是参禅还是与浪迹江湖的散去家们唱和,贯云石的心态都是极为清净。

这个传说中的芦花道人读过的古卷如今灰飞烟灭,邓文原在《贯公文集序》中说贯云石“生长富贵,不为燕酣绮靡是尚,而与布衣韦带角其技,以自为乐,此诚世所不能者。”这是贯云石的心气和性情。春天来的时候院子里开满了花,扑鼻的香,贯云石徜徉其间,将混乱的事物与这片静寂隔开。

1314年的卖花声,那个女子,何处可寻?这个问题,贯云石也许一直在思考。是不是一个长长水袖的女子,带着竹篮,像曲剧里的人物一样,身影一晃就消失不见。

晚年的贯云石称疾辞官,隐于杭州一带。这个时候他的心从绚烂归于宁静,张可久写了《为酸斋解嘲》“君王曾赐琼林宴,三斗始朝天。文章懒入编修院。红锦笺,白苎篇,黄柑传。学会神仙,参透诗禅。厌尘嚣,绝名利,近林泉。天台洞口,地肺山前,学炼丹。同货墨,共谈玄。”这是贯云石的逍遥,或者你可以说是那墙外的卖花声诱使他抛弃凡间的功名、生活隐居杭州。如果你觉得贯云石是一个俗人,那么他俗得惊世,抛却万千名分,只求心的自由,与天地精神相往来,饮酒求醉倒,畅游求旷达,身在小庭院,却能出入天地山河之间。

贯云石看着雨后彩虹,对这卖花声陷入一种迷惘。贯云石出身维吾尔族贵胄,祖、父都官至显位,如今已经无须计较所谓的仕途宦海的纷争。这个元代的士子与读古卷、策飞马、听金石音的游侠不同,他们的情爱和气质是立足于自己的小世界的。静坐梧桐树下,于一方庭院看惊鸿掠影,弹弹唱唱,与山居之人亦有不同。西域的云彩飘过青山,江南的女子采撷莲子归来,千里长路,终于等来花开的消息。贯云石仁宗时拜翰林侍读学士,编修国史,想起江南的杏花三月。他想赶在春天的雨季之前之前抵达某个草绿色屋顶的客栈。

“小院闲庭,轻寒翠袖生”,贯云石,也许相信,花也是有着灵性的魂魄的。墙外的女子,她竹篮里的花朵是不是昨夜梦到的花?他需要的不是一座宫殿,一个王府,他这是要一座宁静的闲庭小院,以及可以安静的听曲子的时间。在这里他感觉到自己与世界是一同苍老,如果有一个他爱的人,他亦能感觉到她的存在与虚无。小小庭院,一个人的小世界,贯云石像是樵夫、砍柴工一样在这里编修了几年的国史,当他疲倦的时候就去了江南隐居。人生至于他,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一切如流水行舟,不存在牵强与附会。“杏花疏影,杨柳新晴”,平生所求不过如此。

时间逐渐的苍老,往事一一浮现,不知道你是不是还能记得那雨季后的卖花声。元大都阳光充沛的季节,它唤醒你的前世今生。

终有一天,贯云石会从梦里的卖花声中醒来,丢掉案上的文牍,站在海棠花下晒太阳。元大都清晨的水汽弥漫整个花圃,细瓷花瓶无声的在几案上立着。那卖花的女子恰好又刚刚经过宅院,卖花声响起,贯云石仰看云天,半生的光景倏然已经过去。

1314年的歌声依旧,琉璃瓦铺满的墙檐,黄昏时刻,人们穿过庭院,去看雪,不见当初卖花的女子。她曾经就在院墙下,而今无人知她已经去往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