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993~1997 民族品牌进行曲(5)
12月25日,马俊仁终于再次出现在公众媒体前,此次,与他开心地站在一起的是一位名叫何伯权的广东企业家。后者宣称,他领导的乐百氏以1000万元的高价买下了马家军的营养秘方。[14]
【企业史人物】庄主之殇
1999年10月,保外就医的禹作敏在孤独中去世,时年70岁。这位个性刚烈的农民企业家至死没有等到他一直渴望中的“平反”。他的死因有两种说法,上海的《解放日报》曾在第一时间报道,“禹作敏在天津天河医院就医期间自杀身亡,尸体已于5日火化”。而新华社则在之后的简短新闻中称禹作敏“因心脏病突发去世”。
在内心,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犯了什么错。大邱庄极盛时,外来打工的人比村民多三倍,如何管理当然成了一个问题。那些打死人的村民虽然下手重了点,但出发点却是为了“发展大邱庄经济”,他们犯事了,当然要他这个老爷子出面扛着。就在危福和事件的前三年,也曾经发生过殴斗致残案件,罪犯被抓去判刑了,禹作敏号召全村人为坐牢者募捐,他先出了10万元,然后下令200户养一个罪犯家庭,因为“他几个是为大邱庄坐的牢”。
他甚至没有细想过与400名武装干警对峙的后果,大邱庄那时候私藏了15支自动步枪、2000发子弹,还办有一个猎枪厂,一旦擦枪走火,将会导致怎样的后果。
历史选择禹作敏作为一个时代的代表,自然有它的道理。这个从盐碱地里长出来的庄主从来就有一股天生的霸气和倔犟劲。当初,办轧钢厂需要集资10万元,还得向其他村借5万元。村内有人反对,禹作敏慨然说,“富不起来,我爬着去给你拜年”。富裕之后,他说,“大邱庄没有集体的智慧,没有我禹作敏,就没有大邱庄的今天”。在1981年,当调查组来大邱庄追究轧钢厂与国营企业争原料一事的时候,他组织村民与之抗争,这成为他早期最值得炫耀的改革行为,12年后,他又因同样的桀骜不驯而陡然陨落。
多次接触禹作敏的知名记者张建伟曾评论:“他是我所遇到的最善于利用政府政策来达到自己目的的农民,他的整个发家的历史,其实就是机敏巧妙地对付政府的一连串故事。”大邱庄是靠办轧钢厂起步的,在钢铁这个国营资本垄断的行业中,其钢材之来源及钢管之销售,无一不与大型国营企业有关。一位参观者曾经描述说:“大邱庄的20多家轧钢厂和钢管厂规模都不大,设备也很陈旧,最让人羡慕的是堆在院子里的那一大批废钢材,这是当今中国市场的紧俏货,没有相当的本事和过硬的关系绝对搞不到手。”禹作敏是大邱庄的大当家,而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政治家”。当有人问他大邱庄的贷款、管理人数及各分厂的经营情况时,他就会不耐烦地摆摆手说,“你去问工厂,这些事我不管”。禹作敏认为自己管的是大邱庄的政治,他像一把鲜亮而招摇的大伞,严严实实地笼盖着大邱庄。每天,他坐在自己的别墅大院里,门口养着两条大狗,等待着一拨又一拨的人群满怀敬意地前来“取经”。
禹作敏被认为是一个“农民语言大师”,他最著名的顺口溜是,“低头向钱看,抬头向前看,只有向钱看,才能向前看”。其他如“引科学的水,浇农民的田”,“来财必有才,有才财必来”,“科技是真佛,谁拜谁受益”,“左了穷,穷了左,越穷越左,越左越穷”等,也都流传很广。邓小平南方谈话后,他要求大邱庄每家每户都要挂六字红横幅:“小平同志您好”。他还为报纸口述一篇长文,《我们明白了,我们放心了,我们有了主心骨》,其文字之乡土本色、言辞之鲜活质朴,实在很让人感动。
禹作敏每每以中国农民的代表自居,每次与官员和记者对话,他的开场白都是,“我就是一个农民”,这是他的话语起点,也是他最为骄傲的身份。外出开会,哪怕是坐在沙发上,禹作敏也是盘腿而坐,不脱皮鞋,吸烟不弹烟灰,任其落在高级地毯上,他把这当作是一种“农民本色”。他试图以这种极其炫目的方式,来证明刚刚从耕地中走出来的农民,仍将是现代商业中国的主力。也正因为这种极端而率真的个性,他很是受到一些人的喜爱。
1991年,他一口气购进了16辆奔驰车,每当有外地高级官员或海外媒体记者来访,他就会派奔驰车出村迎接,他要让人们在看到大邱庄的第一眼起,就被中国农民的气派给镇住。他自己乘坐的则是当时国内很罕见的奔驰600轿车,在媒体的报道中,这成了“敢与官本位抗衡的象征”。
就因为有了太多这种似是而非的“象征”,最后,禹作敏也把自己真的当成了一种“象征”——对他的侵犯,就是对中国农民的侵犯。
1992年,外交部组织一部分外国使节到大邱庄参观。他心血来潮地宣布,大邱庄将派精壮的小伙子出国留学,谁能娶回洋媳妇就给重奖,要招100个最漂亮的外国姑娘跟大邱庄100个最聪明的小伙子结婚,生出最优秀的后代。这些话被信以为真的记者登在报纸上,很是让那些有“民族自尊”的人津津乐道了一阵。禹作敏的这些表演让人联想到,这是一块诞生过义和团的土地。
禹作敏的骄横在后来已经到了难以遏制的地步,他会跟国务委员比谁的工资高,跟部长比谁的皮带贵。他对一位离休干部说:“你是带着穷人打倒了富人,我是带着穷人变成了富人。”他得意地问一位中央某部领导:“你看我的办公室比中南海里的怎么样?”村里有一位他赏识的青年要入党,几次党支部会开下来都通不过,他断然说,“同意他入党的别举手,不同意的举手”。在他的圆目瞪视下,全体党员无声无动,他随即宣布“通过”。有一次,一位香港记者问他:“有人说你是这里的土皇帝……”禹作敏不等他说完,就笑着应声答道:“我去了‘土’字就是皇帝。”禹作敏让一个盐碱地村庄变成了中国的“首富村”,同时在这里建成了一个封建的威权王国。这个人没有摆脱千百年来余弊不绝的“君王意识”,他以救世主的身份出现,村民则以公众自尊的丧失换取了物质上的富足。《人民日报》记者凌志军记录了一个细节。有一次,他去大邱庄采访,路遇一个小姑娘抱着一只鲜血淋漓的母鸡痛哭不已,她说鸡是被狗咬死的,凌志军鼓励她去找狗的主人要求赔偿,她说她不敢去,因为那是禹作敏家的狗。于是,凌志军表示愿意代她去说理,小姑娘却更加恐惧地告诉他,如果这样的话,她一家人今后就会更加倒霉。凌志军后来很有感慨地写道:“由于为人民谋得了利益,一个农民建立起自己的威望,进而唯我独尊、专横霸道起来,这在中国的乡下并不少见。”
1991年4月,中国乡镇企业家协会第二次年会在沈阳召开。会上,有官员对禹作敏的工作作风、骄傲自满进行了委婉的批评。但在禹作敏听来,这似乎就是不给他“面子”,于是,他“愤而辞职”,不等会议结束就打道回他的庄园去了。他与天津地方政府的关系也是在这种情绪化的对抗中日渐恶化的。
大邱庄地处天津近郊的静海县,禹作敏出事后,仍然有不少人赶去参观。很多年后,走在这个日渐没落的村庄里,你依然时时处处可以嗅到禹作敏残留不去的气息。此人脸瘦削,肌发黄,满脸沟壑,一双异乎寻常的浓眉高高挂在一对精明的细眼睛上,眼珠大而黑,几乎看不到眼白。站在他居住过的大院里,你仿佛觉得他还大咧咧地盘腿坐在里面,旁边搁着一碗散着热气的棒粥,门口蹲着两只虎视眈眈的大狗。
1994 青春期的躁动
海尔应像海。
唯有海能以博大的胸怀纳百川而不嫌弃细流;
容污浊且能净化为碧水。
——张瑞敏:《海尔是海》,1994年
何伯权是很偶然地闯进抢夺“马家军秘方”这场游戏中的。在一次出差途中,他顺手翻到一本通俗杂志《八小时以外》[15],上面有一篇文章介绍说,马家军的姑娘们之所以能够创造奇迹,是因为教练马俊仁手中有一个十分神奇的祖传秘方,能够让人在短时间内提高血色素,增强体能。何伯权的眼睛为之一亮。
32岁的何伯权是一个营销奇才,他的广州乐百氏饮料公司创办于1989年,生产调配型儿童果奶,经过几年经营,乐百氏已经是当时国内同行的龙头企业。不久前,他去北京大学招聘大学毕业生,这是国内民营企业第一次在名牌高校中举办招聘活动。此刻的他,正像猎人一样四处寻找更刺激的商业机会,杂志上的那篇文章顿时令他灵感迸发。他当即决定北上,寻找马俊仁。
这几乎是一场没有悬念的商业谈判。马俊仁在交谈中顺口说出:“我的药方,有人说出1000万元我也不一定卖。”何伯权接口问:“那我出1000万元,你卖不卖?”
马俊仁当然卖,这笔钱在当时足够修建一个非常像样的运动场了。而1000万元也相当于乐百氏当时一半的年利润。根据报道,这是国内民间最大的一起知识产权交易,消息一经发布,当即引起轰动。何伯权将药方的交付设计成了一场宏大的、非常具有仪式感的活动:药方交接和新闻发布会在广州的五星级饭店中国大酒店举行,马俊仁和他的神秘配方由警车护送,呼啸而至,何伯权接过用红绸盖着的一纸配方后,当即将之送进中国人民银行的保险库。他随之宣布,由此配方研制而成的“生命核能”口服液将在两个月后正式投放市场。很多年后,何伯权说,那也是他第一次看到配方,记得有鹿尾、人参、黄芪、阿胶、红枣等,“没有我们想象不到的东西”。
尽管如此,在数百家媒体的持续报道下,市场的胃口却已经被这个神秘配方吊得很高了,各省经销商纷纷要求代理“生命核能”,何伯权顺势提出“省级代理的独家经销权拍卖”。第一场在湖南,拍出50万元,第二场在西安,拍到200万元,第三场在江苏就涨到240万元了。一路水涨船高,几个省市拍下来,乐百氏收进1700万元,已经超过了支付给马俊仁的配方费。“生命核能”一役,让何伯权和乐百氏名声大振,乐百氏成为国内品牌知名度最高的公司之一。此次炒作充分展现出中国市场的非理性疯狂,疆域的广袤、消费者层次的参差不齐,以及媒体对新闻事件的推波助澜,使得某些产品可以依靠一个灵感或一套策划而一夜崛起。
整个春天,人们都沉浸在“生命核能”所引发的热情之中。如果说,野心迸发的地方是一个时代的火山口,那么,1994年前后,中国商业的火山口就在保健品和饮料食品领域,全中国最有野心的企业家们都亢奋地拥挤在那里。在过去的4年里,全国保健品生产企业从近百家增至3000余家,平添30多倍,品种多达2.8万种,年销售额高达惊人的300亿元,增长12倍。保健品产业成为全国发展最快、最引人注目的“黄金之地”。
就在上一年,国内最大的保健品公司广东太阳神的营业额达到了创纪录的13亿元,利润高达3亿元,太阳神以一种前卫、先锋的姿态远远地跑在所有中国企业的前面。1994年7月,美国世界杯足球赛期间,太阳神在中央电视台的直播节目中播出了一条长达45秒、名为《睡狮惊醒》的形象广告:黄河千年冰破,长城万里鼓鸣,一头东方雄狮昂然而起,仰天长啸,“只要努力,梦想总能成真——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们的爱天长地久”。宣言体般的广告词和精致壮美的画面,构成了一股撼人心魄的激情冲击力。太阳神第一次把理想主义的光芒照射到了平庸的商业广告之中,令人回味无穷。
如果说,南方的太阳神走的是品牌形象至上的路线,那么,一些来自北方的企业则实施了狂轰滥炸的广告策略。率先取得成功的是沈阳飞龙保健品公司。这家公司推销的是据称对男女肾虚有治疗效果的飞龙延生护宝液,它不像太阳神那样讲究营销技巧和品牌形象,而是以广告轰炸为唯一手段。延生护宝液的广告不投则已,一投便是整版套红,并且连续数日,同时跟进电视、电台广告,密集度之高,前所未有。这种毫无投放技巧和艺术效果可言的广告轰炸,营造出一个让人窒息的炙热氛围,在感性的市场上居然非常奏效。这家企业的当家人姜伟不盖厂房、不置资产,连办公大楼也不改建,坚持“广告—市场—效益”的循环营销战略。从1991年起,飞龙投入120万元广告费,实现400万元利润;第二年,投入1000万元广告费,利润飙升到6000万元;到1994年,广告投入过亿元,利润已超过2亿元,俨然成为全国保健品产业的龙头老大,发展速度居全国医药行业之首。
姜伟式的成功,在中国企业界引起了巨大的关注,很多在中国市场上拼杀多年的外资品牌和港台营销高手对此百思不得其解,那些出身草莽的民营企业家们却饱受启发。另一对营销天才便是在此刻横空出世,8月,吴炳新和吴思伟父子以30万元在济南注册成立了三株实业有限公司。他们生产的三株口服液号称是高科技的生物制剂,主要成分为双歧杆菌,长期服用对肠胃有保健作用。在此前的几年,上海有一家叫昂立的保健品公司已经推出了类似的“昂立一号”,吴氏父子曾经是昂立的地区代理商,三株口服液与昂立一号在配方和功能上基本无异。然而,自立门户的三株却展现出特别强大的营销攻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