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石榴籽(3)
情绪低落的海克提不太喜欢这个建议,她不太愿意走出黑洞到阳光明亮的世界里去。但她反复想了想,色列斯总是郁郁不乐,她的悲伤就像昏暗的光线可以笼罩她们,看你阳光还能有多亮!那样她仍然可以享受到洞里的坏心情。最后她还是同意出去,于是她俩就一起出发了。虽然是大白天,外面阳光灿烂,但是她俩仍然举着火把,火把的亮光反而使阳光变得暗淡了,使路上的行人看不太清楚她俩的身影,但有一两次,有人真的看到了海克提,见她额头上戴着用蛇做成的环,吓得拔腿就跑,觉得应该小心为妙,再也不敢看第二眼了。当这两个女人愁眉苦脸地向前走着时,色列斯突然想起一个人。“有一个人,”她惊叫道,“他肯定见到过我可怜的孩子,毫无疑问他知道孩子怎样了。我为什么原先没有想起他来?他就是裴伯斯。”“什么?”海克提说,“你是不是说那个总是坐在太阳底下的年轻人?噢,千万不要接近他。他是个轻浮和放荡的年轻人,一个劲地冲着你笑。而且周围尽是耀眼的阳光,我的眼睛会被刺瞎的,现在我的眼睛就已经在流泪了。”“你不是答应做我的同伴了吗?”色列斯说道,“来吧,我们快点走,不然的话阳光就没有了,裴伯斯也会跟着一起走了。”
于是,她们就去找裴伯斯,两人都悲哀地叹着气。说实在的,海克提比色列斯感到更悲哀,因为只有不幸才是她真正唯一的欢乐,因此她尽量想让自己处于悲惨和不幸的环境中。走了很长一段路,她们渐渐走近了世上日落的地方。在那儿她们看到了一个英俊的年轻人,长着一头长长的卷发,看上去好像是用一束束金色的阳光做的。他的衣服像是夏日的云彩,脸上的表情无比生动。海克提用双手遮住眼睛,抱怨这个年轻人为什么不戴上黑面纱。这正是她俩要寻找的裴伯斯,他手里抱着里拉琴,正在弹奏着优美的音乐,还唱着一首他最新谱写的歌,歌声非常动人。除了许多别的才华,这位年轻人还能写出精美的诗歌,而且远近闻名。当色列斯和她忧伤的同伴走近他时,裴伯斯朝她轻快地微笑着,使海克提头上的蛇环发出了可怕的嘶嘶声。海克提此刻多么希望自己回到洞里去啊。而色列斯还深深地沉浸在悲伤中,一点都不知道裴伯斯是眉开眼笑呢,还是愁眉不展。
“裴伯斯,”她喊道,“我碰到大麻烦了,专程请你来帮忙。请你告诉我,我亲爱的女儿普洛索比娅现在怎么样了?”“普洛索比娅!普洛索比娅!你是在说她的名字吗?”裴伯斯答道,他在竭力地回想。因为他心里总是有一个接一个快乐的念头,所以很可能连昨天发生的事他也会忘记。“啊,是的,我想起来了。她确实是个很可爱的孩子。我很高兴地告诉你,亲爱的夫人,我几天前的的确确看见过小普洛索比娅,对她你可以一万个放心,她现在没事,正在一个大富人家里。”“噢,我亲爱的孩子在哪儿?”色列斯喊道,她攥紧双拳朝他脚下扑去。“哎,”裴伯斯一边说着一边弹着琴,琴声时起时落,“当时倒霉的小家伙正在采花(她对花有独特的欣赏力),被普路托国王劫走,带到他的王国了。我从没去过那个地方,但是听说那座王宫建得非常豪华,独具风格,所用的材料都是高级和贵重的东西。你女儿平时玩的东西都是用金子、钻石、珍珠以及各式各样的宝石做的。我劝你,亲爱的夫人,尽管放心,普洛索比娅的审美感可以在那里得到充分的满足,虽然缺少阳光,但她仍能过让令人羡慕的生活。”
“住嘴,不许你再说这样的话了!”色列斯愤怒地说道,“那里有什么东西能让她满足?没有爱,那些荣华富贵又算得了什么?我必须让她回来,裴伯斯,你跟我一起去好吗?把我女儿从那个可恶的普路托手里要回来。”
“请原谅,”裴伯斯恭恭敬敬地答道,“我当然希望你成功,可惜现在我自己忙得透不过气来,没有那份福分陪你。另外,我和普路托的关系不是很好,跟你说句实话,他那条三头狗决不会让我进大门,因为我身上不可能不带几束阳光进去,而你也知道,这都是普路托王国不允许存在的东西。”“哼,裴伯斯,”色列斯带着苦楚答道,“你说得头头是道,却没有诚心去做。再见吧!”
“再等一等,行吗?”裴伯斯请求道,“听我把普洛索比娅好听而动人的故事即兴编成诗歌好吗?”
但是色列斯摇了摇头,和海克提一块儿很快离开了。裴伯斯正像我所说的,是位出色的诗人。他当即以这位母亲的悲哀为素材写了一首诗。他优美的作品所表现出来的伤感显示出他一定是位多情善感,充满同情心的人。但是当他习惯地弹奏起他的琴弦时,他却弹得愉快、轻松,没有一点痛苦感。所以,裴伯斯尽管唱着悲凄的歌,心里却始终像他家里的阳光一样欢乐。可怜的色列斯已经知道了女儿的下落,但并没感到比原先轻松。相反,她看上去比先前更绝望。只要普洛索比娅还在世上,就有希望找到她,但现在,可怜的孩子被关在了地下王国的铁门里,门槛边还有一条叫做塞伯鲁斯的三头狗看守着,看上去孩子是没有可能逃出来了。忧郁的海克提,惯于把事情往最坏的方面想,告诉色列斯最好和她一起回到洞里去,让她的余生在痛苦中度过。色列斯则让海克提自己回洞里,至于她,就算走遍整个地球,也要找到普路托王国的大门。海克提听完色列斯的话,就掉转头往恋恋不舍的山洞赶,一路上心惊胆战,生怕太多的孩子看见她那张狗头脸。
多么可怜的母亲色列斯啊!想到她就让人伤心。她不停地艰辛地走着,手里擎着永不熄灭的火把,火把的火焰就像希望和悲伤在她心中一起燃烧。当她刚开始遭遇不幸的时候,外表还很年轻,但是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她就变得看上去像个老人了。她无心留意自己的穿着,也根本没有想到要把戴在头上枯萎了的罂粟花环扔掉,这个花环还是普洛索比娅失踪的那天早晨戴上去的。她就这样不顾一切地到处寻觅,人们看到她那乱蓬蓬的头发,都以为她是个精神失常的人,他们做梦都没有想到,这就是那位悉心照料农夫播下的每一粒种子的色列斯。而现在,她再也没有心思去料理播种和收割了,她让庄稼人自己去管自己的事,对于粮食是丰收还是歉收之类的事,她管不了那么多了。现在似乎没有任何东西能让色列斯感兴趣,除非她看见孩子们在玩,或者正沿着路旁采花,这时她才会真的停下脚步,眼里噙着泪水望着他们。孩子们也会对她的忧伤表示同情,在她的膝盖周围围成一圈,用忧愁的目光盯着她的脸。色列斯一个个地亲吻了他们之后,就把他们领回各自的家,劝他们的母亲千万不要让孩子走远了。
“要是孩子走远了,”她说,“你们也会遭遇像我这样的事,那个铁石心肠的普路托就会喜欢你们的小宝贝,把他们抱上马车带走。”
一天,为了寻找普路托王国的大门,她历经长途跋涉之后,来到统治艾琉西斯的国王塞莱斯的王宫。她走上一段高高的台阶,走进大门,发现这里的每个皇室成员都在为王后的小婴儿担惊受怕。婴孩好像病了(可能是牙有点问题),一点东西都不吃,疼得哭个不停。王后梅塔尼娜急着找个保姆,当她看见一个主妇模样的妇人走上宫殿台阶,便心想,这正是她需要的人。于是,梅塔尼娜王后抱着哭得可怜的小婴孩跑到门口,请色列斯帮她带孩子,不然,至少要告诉她该怎么办才好。“你愿意把孩子整个地交给我带吗?”色列斯问道。“是的,我愿意。如果你答应,我会非常高兴。”王后回答道,“但愿你能尽心尽力带好他,因为我看得出来你做过母亲。”“你说得没错,”色列斯说,“我自己曾经有过一个孩子。好吧,我答应做这个可怜的病孩子的保姆。但是有个条件要跟你讲清楚。只要我认为合适,无论我怎么带,希望你不要干涉。不然的话,这个可怜的小婴儿就要吃他母亲愚蠢的亏。”于是,她亲吻了一下孩子,这一吻仿佛具有奇效。孩子笑了,而且朝她怀里偎依得更紧了。
于是,色列斯把火把放在了一个角落,它仍在继续燃烧着。她在塞莱斯的宫殿里住了下来,当起了小王子德莫芬的保姆。她把小王子当成自己的孩子,很多事情从来不让国王或王后插手,比方说,孩子该用热水还是冷水洗澡呀,或者该吃什么呀,或是该过多久出去呼吸新鲜空气呀,或是该什么时候睡觉呀,等等。也许你们会不信,真的,没过多久,小王子的病就好了,而且身上长得胖乎乎的,小脸蛋绯红,非常健康,两排洁白的小牙齿,出得比其他婴儿都早。他再也不是原来那个惨白无比、可怜和虚弱的小婴儿了,当色列斯刚接过来带时他的母亲是这样形容他的。现在他是一个结实的婴儿了,又叫又笑,蹦跳不停,从房间的一边滚到另一边,邻里所有好心的女人都拥到王宫里来,看了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纷纷伸出手逗着要抱这个美丽、健康的小王子、小宝贝。她们更觉得奇怪的是,她们从没见他吃过东西,甚至连一杯牛奶也没喝过。
“请告诉我,保姆,”王后追问道,“你是怎么把这个孩子带得这样好的?”
“我曾经做过母亲,”色列斯答道,“喂过自己的孩子,因此我知道别人的孩子需要什么。”梅塔尼娜王后自然觉得好奇,她很想弄明白,保姆是怎样喂养孩子的。于是,一天晚上,她藏在了色列斯和小王子睡觉的那个房间,这个房间的壁炉里有一炉火,已经烧成了煤渣和余烬了,红红的煤渣和余烬在炉膛里发着亮光,偶尔闪烁出一点明火,墙上映满了红色的温暖的火光。色列斯坐在炉前把孩子抱在膝上,火光将她忙碌的身影投到了头上的天花板上。她给小王子脱下衣服,从花瓶里倒了一些香水给他洗澡,随后把红色的余烬扒回到先前烧大木头的地方,再把余烬的中间掏空,最后,在小王子拍着胖胖的小手,对着保姆咯咯笑时(就像你的小弟弟或是小妹妹洗热水澡前一样),色列斯突然将他赤裸裸地放进红红的火热的余烬窝里,又把灰烬扒过来盖住他,然后转身悄悄地走开。
你可以想象一下当时王后梅塔尼娜发出尖叫的样子。想到自己亲爱的儿子无疑会被烧成渣子,她突然从躲着的地方冲出来,直向壁炉跑去,扒开余烬,把可怜的小王子德莫芬从燃烧的煤火堆里抢出来,只见小王子每只小拳头里都紧抓着一块燃煤。这时,小婴儿发出了悲伤的哭声,就像别的婴儿在熟睡时被惊醒了一样。让王后感到高兴和惊奇的是,她发现孩子虽然躺在炉火中,但身上没有一点烧伤的痕迹。于是她转身对着色列斯,请她解释这件神秘的事。
“没见过像你这样的蠢女人。”色列斯答道,“你不是答应了把这个可怜的小婴儿统统交给我管吗?你哪里知道你给他闯下了大祸?如果你真心实意地把他交给我带养,他一定会长成一位神童,具有超人的智慧和力量,而且可以长生不老。你能想象凡夫俗子的孩子不经炉火锤炼就能福寿无边吗?你已经毁掉了自己的孩子,要不然他会成为同龄人中的好汉和英雄。然而因为你的愚蠢,他将变老,最后也将离开人世,和其他女人的儿子没什么两样。你致命的软弱让他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这个可怜的孩子再也无法永生了。再见吧。”
说完这些话,她吻了一下小王子德莫芬,叹了口气,感到她失去的太多太多。无论梅塔尼娜怎样再三挽留她,她都执意要走,结果她还是走了。梅塔尼娜从那以后,也学着她的样子,常常把孩子放在火热的余烬中,但这个可怜的孩子再也没有像先前那样温暖地睡着过。
色列斯在王宫里,因为日夜不停地忙着照看小王子,失去普洛索比娅的悲伤稍微减轻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