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石榴籽(2)
“噢,不,不,不!”普洛索比娅喊道,又一次哭泣起来,“我宁可痛苦一千次也要记住妈妈,我决不想为幸福而忘掉她。亲爱的妈妈,我亲爱的妈妈呀!我死也不愿忘记她!”“好,那等着瞧吧,”普路托国王说道,“你不知道我们在宫殿里的时光会有多么快乐。好,我们到了,这就是殿门,告诉你,这些大柱子都是纯金造的。”
普路托跳下马车,用手抱起普洛索比娅,登上了一段高高的台阶,来到宫殿的大厅。大厅灯火辉煌,许多形状各异的大宝石像一盏盏点亮了的油灯,发出百倍的光芒,把宽阔的大厅照得雪亮。但是,在这些魔灯下还隐藏着某些黑暗,大厅虽亮,但在此却看不到任何真正顺眼的东西。当然,普洛索比娅除外,这个可爱的小姑娘,现在手里还捏着一朵散发着泥土气息的鲜花,一直没让它从手里掉下来。我想这个普路托国王也许在他的宫殿里从来就没幸福过。这就是他为什么要拐骗普洛索比娅的真正原因。只有这样他才能找到爱恋的东西,不至于再用这种令人厌倦的表面浮华来自欺欺人。尽管他装腔作势说讨厌人间的阳光,然而,这个满面泪痕的小姑娘的到来,就像一束微弱的淡淡的阳光,神奇般地照进了宫殿的大厅。普路托把仆人召集起来,吩咐他们赶快做一顿最丰盛的筵席,最重要的是,别忘了用普洛索比娅的金杯到利西河去取一大杯水来。
“就算你们把我关在这里一辈子,”普洛索比娅说,“我也决不喝这里的一口水,也决不吃这里的一口饭。”“那太让我遗憾了,”普路托答道,轻轻拍着她的脸颊,想做出一副亲切和善的样子,“我想你是一个被惯坏了的孩子,是不是呀,小普洛索比娅。不过,只要你看到我的厨师为你准备的好东西,你很快就会有胃口的。”
于是,他派人把主厨叫来,严厉地命令他把所有的美味佳肴,只要是小孩子喜欢吃的,统统都摆在普洛索比娅面前。他这么做有个不可告人的目的,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么个老规律,只要在魔宫里吃了东西,他就永远不能再回到朋友身边。如果普路托再狡猾点,请普洛索比娅吃水果、面包或牛奶这些孩子们常吃的东西,她很可能会很快去尝试一下。但是,他把整个事情交给厨师,而这个厨师和所有其他厨师一样,以为最好吃的东西无非是油腻的点心、浓味的大肉,或是甜辣的煎饼——而恰恰相反,这些是普洛索比娅的母亲从不给她吃的东西。一闻到这些东西的气味,普洛索比娅不但没有食欲,反而更加倒胃口。
暂且不谈普路托王国里的事,让我们看看母亲色列斯自从丢了女儿之后一直在做什么。就像你还记得的那样,我们不是瞥见色列斯半隐半现在田里忙着吗?当时四匹黑马正拉着那辆马车呼啸而过,她亲爱的女儿普洛索比娅就那样被强行带走了。你们也许还记得马车从她身边消逝时,普洛索比娅发出了响亮的尖叫声吧?
在小女孩所有的哭喊声中,只有最后的这声尖叫才传到了母亲色列斯的耳朵里。她把轰鸣的车轮声当成隆隆的雷声,还以为一场暴雨就要来了,可以帮她的玉米长快点。但是普洛索比娅的尖叫声让她吃了一惊,她朝四面八方看了看,不知道声音来自哪里,她感到那一定是女儿的声音。然而想一想又觉得不太可能,小小的女儿怎么会穿越千山万水到这遥远的异国他乡来呢?她自己要是没有飞龙的帮助也不可能做到。善良的色列斯极力地让自己去相信,那是其他哪个父母的孩子,而不是她自己心爱的普洛索比娅发出的尖叫声。然而,出于每位做母亲的慈悲,她落下了许多忧伤的泪水。她想,这位母亲外出时,一定没把孩子托付给某个年轻的阿姨或诚心的管家照管。想到这儿,她心里惶恐不安起来,于是赶快离开了忙碌的田野。当时她的活还没干完一半,第二天还有很多活要做,庄稼看上去还需要阳光和雨水,谷穗还需要精心照管,而地里的土也得松一松。
色列斯于是乘着双龙马车往回赶了,这两条龙真好像长着神翅一般,不到一小时,色列斯就在家门口下了车。她到家一看,发现屋里空荡荡的。想起女儿喜欢在海边玩耍,她急忙朝那儿赶去,在那儿她只看到可怜的海中仙女在水里悄悄地露出湿漉漉的脸庞。这些好心的仙女一直在松软的海底等她,每过半分钟左右,就在海面上露出四个头来,看看她们的伙伴回来了没有。当看见色列斯时,她们就坐在缓缓的浪尖上,随浪一起来到岸边,来到了她的脚下。“普洛索比娅在哪儿?”色列斯大声喊道,“我的孩子在哪儿?你们告诉我,你们这些捣蛋的海中仙女,是不是把她骗到海里去了?”
“噢,不,色列斯妈妈,”天真的海中仙女把长长的卷发甩到身后,对她说,“我们做梦也不会做这种事的。没错,普洛索比娅是和我们在一起玩,但她离开我们很长一段时间了,她只是想跑到岸边野地里去摘点花,然后带回来做花环。这是今天很早的事了,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看到她。”色列斯还没等听完海中仙女要说的话,就急忙跑去跟所有的邻居打听女儿的下落。但是她没打听到任何消息,这位可怜的母亲不知道现在普洛索比娅怎么样了。据说有个渔民提着一篮鱼回家,从海滩上路过时,在沙滩上看到了小姑娘的脚印;有个庄稼人则看见过普洛索比娅弯腰采花的情景;还有几个人则说他们听到的要不是轰隆隆的车轮声,就是远处隆隆的雷声,他们自己也说不准。有一位老妇人,当时正在采荆芥,听到一声尖叫,但她以为是孩子们闹着玩,也就没去看,想省些麻烦。这些人真愚蠢,花了那么多时间讲出来的东西却都是废话。天黑之前,色列斯觉得必须去别的地方找女儿了,于是她点燃了一支火把就出发了,决心不找到普洛索比娅就不回家。因为着急和心里不安,她把龙和车丢在外头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也许她觉得步行可以找得更全面、更仔细些,她那悲惨的长途寻找就从此开始了。她用火把在前面照着路,对路上的每样东西都仔细察看,恰好,没走多远就找到了一朵失落的花,这朵艳丽的花碰巧是从普洛索比娅拔出的那棵灌木上长出来的。
色列斯在火把下仔细瞧了瞧这朵花,心想,“哈!这朵花肯定有鬼,我没费任何劲它就从地上冒了出来,一般的花是不可能自动出现在这儿的呀。它一定是魔鬼的化身,一定有毒,说不定我的女儿就是它给毒死的。”
但她还是把毒花放在胸前,因为她不知道是不是还能找到普洛索比娅留下的别的东西。
整整一夜,色列斯挨家挨户地敲遍了每一户茅屋农舍,把疲惫的庄稼人都从梦中叫醒,问他们有没有见过她的孩子。他们站在门槛边,打着呵欠,半睡半醒地怀着同情回答了她,并请她进屋休息。她每到一座宫殿的大门口,也高声叫门。门卫急忙跑去开门,还以为是哪位大国王或王后驾到了,要来吃晚宴或在豪华宅第里留宿呢。当发现只是个神情悲伤、心急火燎,手里拿着火把、头上戴着枯萎的罂粟花环的妇女时,他们便粗鲁地赶走了她,有的还威胁要放狗咬她。结果,谁也没有见过普洛索比娅,谁也没有给色列斯提供任何线索。就这样,一夜过去了,但她仍不肯休息,也不肯吃东西,甚至连火把都忘了灭,她要继续寻找女儿。天边现出了玫瑰色的黎明,接着就是满天灿烂的朝阳,把火把的亮光变得微弱暗淡了,但我不知道这只火把是什么东西做的,在色列斯苦苦寻找普洛索比娅的众多日夜中,它白天隐隐地燃烧,夜晚又火焰熠熠,雨浇不灭,风吹不熄。
她不仅向人打听女儿的消息,在小河边和树林里,她也向其他动物打听消息。这些动物过去常来这些宁静而美丽的地方玩,而且与那些懂得它们语言和习惯的人,比如色列斯这样的人关系处得很好。有时候,她用手指轻弹大橡树的节疤时,树干的粗皮就会马上裂开,从里面走出一位美丽的少女,她是橡树的精灵,住在树里,与树同寿,树叶随风飘动时她也欢呼雀跃。但这些树里的姑娘们也没人见过普洛索比娅。于是,色列斯又向前走了一点,来到一口从地下鹅卵石里涌出来的泉边,用手撩起泉水,这时看见一位年轻的少女,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在清澈的沙石水中现身,随着涌出的泉水一起站起来,露出半个身子看着色列斯还时时在水面上下起伏。当色列斯问她那丢失的孩子有没有来这里喝过水时,泉水姑娘眼泪汪汪地(水仙女一听到别人讲伤心事就会不断流泪)低声答道:“不,她没有来过。”她的声音就像小溪中静静的流水一样。色列斯也经常碰到农牧神,他们看上去特别像晒得黝黑的庄稼人,不同的是长着一对毛茸茸的耳朵,额头上还有一对小角,身上长着两条羊腿。他们快乐地在田野上和树林里相互追逐着,玩耍着,非常喜欢嬉戏。但是当色列斯向他们打听女儿的下落时,他们快乐的心情变得格外沉重,他们也没有什么消息可以奉告。有时她也会遇到一帮粗野的森林神,他们的脸像猴子,身后长着马尾巴,野性十足,喜欢狂奔乱跳,大喊大笑。当色列斯停下来问他们时,他们笑得更响了,拿这个孤苦女人的忧伤来取乐。这些丑恶的森林神从来就没有一点善心。有一次,她路过一片偏僻的牧羊场时,看见一位名叫番的牧人,他坐在一块高大的岩石下,吹着牧笛。番的头上也长着角,有一对毛茸茸的耳朵和一双羊腿,不过,他和色列斯很熟,他彬彬有礼地回答了色列斯的问题,并用木碗盛了一碗加了蜜的甜牛奶请她品尝。但是他也没办法告诉她普洛索比娅的情况,和那些粗野的人相比,他知道得不可能更多。
母亲色列斯到处寻找,找了九天九夜,还是没找到普洛索比娅的一点踪迹。只是偶尔会发现一朵朵枯萎的花,她把这些花捡起来放在胸口,因为她想也许这些花是从孩子手上落下来的。白天她顶着烈日不停地走,夜里她举着变红的火把又继续前行,即使举着火把走夜路,她也不肯停一下。
第十天,她碰巧发现了一个洞口,洞里只有一丝昏暗的光线,而此刻正是中午,其他地方阳光明亮,洞内恰巧有支火把在燃烧,火光忽明忽暗地在黑暗中挣扎,那点可怜的亮光还没把黑洞照亮一半。
色列斯不想让任何一个地方漏过去。因此,她从洞口往里看,并把手里的火把向前伸了伸,让洞里显得更亮一些。就这样,她瞥见了一个女人,坐在一堆去年秋天的褐色落叶上,这堆落叶是被风吹进去的。这个妇女(如果真的是的话)和其他女性相比根本谈不上漂亮。她的头长得很像狗,上面缠着一个蛇环作装饰。色列斯看一眼,就知道她是一个怪人,她把悲惨作为欢乐来享受,和其他人不会有共同语言,除非他们也像她那样乐于接受不幸与忧伤。“我真是太惨了,”可怜的色列斯想,“我至少比她悲惨十倍,完全有资格与这个忧伤的海克提说话。”她于是走进洞里,在狗头女人旁边的枯叶上坐了下来。自从失去女儿之后,她在世界上再也没有遇到过任何新伙伴。“噢,海克提,”她说,“如果你丢了女儿,你就会知道悲伤是什么样子,可怜可怜我吧,告诉我,你见过我可怜的孩子普洛索比娅从你的洞口路过吗?”“没有,”海克提用沙哑的声音回答道,每说一两个字就叹一口气,“没有,色列斯,我连你女儿的影子都没见过。然而,你要知道我是千里耳,生来就能听到全世界所有不幸的哭喊声和惊叫声,而且能肯定它们是从哪里传来的。九天前,我坐在洞里非常痛苦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个女孩好像极其不幸的尖叫声,我可以向你保证,这个孩子一定遭到了可怕的事。我敢断定,不是龙,就是其他残忍的怪物把她给抢走了。”“你这话是要我的命啊!”色列斯喊道,差点晕过去,“她的声音是从哪儿传来的?”
“尖叫声一闪而过,”海克提说,“同时,还有车轮沉闷的轰鸣声,向东走了。就这么多,我只能告诉你这些。我向你说实话,你再也见不到你的女儿了,我劝你最好就在这个山洞里住下来,这样这个山洞里就有两个世界上最不幸的女人了。”“先别这样,忧伤的海克提,”色列斯答道,“你先拿着火把,和我一起去找孩子好吗?如果黑暗之日注定要来,再也没有什么希望找到她,我愿意回来。到时候,只要你给我腾个地方,要么在枯叶堆上,要么在光秃秃的石头上,我一定会做给你看,悲惨应该是个什么样。但是,非得等我知道她已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我才会允许自己找个地方去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