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惊心动魄三十多年国运家事纪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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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饥饿:个人与时代的记忆从未远去(1960—1977)(2)

三弟那时候三岁,咽不下野菜,整天歪着头,无精打采。吃野菜多了,拉屎拉不出来,一拉屎肛门就疼,哭着,喊着。见了野菜不敢吃,可是不吃就要饿死,边咽野菜,泪珠了边往下掉,母亲看了也掉泪。四弟才一岁多一点,没有奶水,每天给他喂一点大米粥,那是全家人的口粮余下的。喂完四弟,母亲用指头刮刮罐底,让三弟舔舔指头上那点米汁。

太阳一出来,白茫茫的一片盐碱,像下了雪似的,最多的野菜是盐蒿子。盐蒿子耐盐耐碱,碱很重,可它还是碧绿的。只有碱太重的地方,盐蒿子长成紫色的,那种盐蒿子太老,不能吃。在那些日子,得跑很远的地方去采。盐蒿头采光了,便采盐精子,也就是盐蒿的种子,晒干扬净后磨成面,掺在野菜里吃。过了清明,野菜越来越多,荠菜、曲曲菜、马齿苋都长起来了。

那时候,我深深体会饥饿的感觉。饥饿使人心慌,腿软,冒虚汗,手脚颤抖。而长期的饥饿并没有锐利的痛感,那是种慢性的虚脱。胃里没有食物,大脑被停止了供给,麻木了。这时对外界不再感兴趣,也没有欲望了。将要饿死的人知道,老师教的共产主义接班人、社会主义新农村,这时什么也不敢想了,只要能活下去,吃饱饭,那便是天堂了,能饱饱地吃一顿白米饭那便是“共产主义”了。

灾荒那年的麦收时节,遍野是拾穗的老人和孩子。那么多人拾麦穗,麦草尖上只有一粒麦,我们也舍不得丢掉。这时候闻到新麦的气息,大脑中便有种大难获救的感觉。

粮食没有了,我们亲戚中很多人都是在这时候饿死的。父亲的舅父王广如在家饿了十天,没吃一点东西,临到咽气时大声喊饿,总不瞑目。直到人们找来一小匙稀粥喂到口中,他才闭上眼睛,这样,他转世便不是“饿死鬼”了。有些青壮年也饿死了,有些人家老老少少都死绝了。

我们弟妹几个吃野菜多了,都饿得脸呈菜色,嘴唇发紫,患了青紫病。没有一点油水,肛门脱落,临到解手时弟妹们便哭得死去活来。三弟哭喊得一口气转不过来,憋死过去,久久醒不过来,邻居们说没用了,劝说扔了吧。母亲一手捂着三弟的肛门,一手狠命抓着头发,弟弟竟奇迹般地活过来了。

我有一次因吃野菜中毒,急性肠胃炎发作,被送到医院。有人说病床上刚死了一个小孩,用席子卷走了,你这个孩子命不强。母亲吓得把我从病床上抱起来,一直坐到天亮,泪也流了一夜。在那些饥饿的日子里,母亲总吃着野菜,仅有的米都让我们吃,遇到野菜饭不够了,她一口也不吃,常一、两顿饿着。我们终于奇迹般地活下来了。

我们那里地处黄海边,荒滩面积大,野菜多,死亡现象比其它地方还好些。而西边的建湖、兴化、高邮、宝应一带,灾民像流水一样涌来挑野菜,躲饥荒。

难熬的夜晚

回到老家狭长的院子,见到晾晒的衣服,又猛然间想起母亲。我们小的时候,母亲每天劳动量最大的便是拆洗被子,晒被子,缝被子。这些辛苦,都是弟妹们溺床为母亲带来的。

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很害怕夜晚的到来。因为没有粮食吃,我们喝的稀汤水,尿就特别多,喝的水在夜里都尿完了,常常一尿半床被子都湿了。睡觉前,母亲总要提醒我们解手。可是睡到半夜,梦里总想到解手的事,有人追我,打架时自己便使劲地解手,解了一半才发现尿在床上,身子下面湿湿的,赶快起来。人越长越大,尿也越多,一尿就湿半床被子。我与三弟在两头睡,常两边发水,那就不能提了。我知道弟妹都溺床,没有被子换了,自己便忍受着,用自己身子把潮湿的垫被暖干,常常睡不着,到天快亮时才睡着。等母亲喊醒我时,都该上学了。一起床,我赶紧把这满是骚味的被子、褥子挂到洋条(铁丝)上晒。

天气渐渐冷了,母亲便忙着为我们做棉衣。晚上躺在床上,把弟弟们哄睡以后,母亲再起来做活,每个人棉衣的里子、面子要缀缀补补,再套棉花引线。孩子小的时候,自己不能系皮带,都是缝的布带子,挂在肩上,大的该钉扣子的钉扣子,都要做好,等天亮起来能穿上。忙活了这些,母亲再做衣裳,既是裁缝,又是针线工,一家七八口,过年都要有一件新衣裳,等母亲把这些活干完了,便是深夜一两点了。我们睡一觉也醒了,母亲再把小二子、小三子、小四子一个挨一个叫醒,嘴里“徐徐”地吹着哨子,哄着孩子解手。孩子们都是半夜里被叫醒,心愿意不愿的,迷迷糊糊地解完手躺下去,母亲再帮助一个个掖好被子。有的睡得很香被叫醒了,不愿意,还哭呀,闹呀。可是不叫醒也不行,否则这一夜又“水漫泗洲”了。就是这样,差不多每夜总有一个或两个尿床的。母亲预先把干被子准备好,等孩子们尿床了再换。

天亮了,母亲把尿湿的被子拆洗了,晾在外面晒。每天离开家,总见到堂屋里一大桶衣裳,一个搓板。为赶太阳,母亲一早便起来搓衣服,为了节省肥皂,总是使劲地搓,常搓得满头是汗。有时冬天要脱掉一个膀子的棉袄,才能使上力气。洗不完的一件又一件,母亲的手成天在水里泡着。我们看到母亲双手每个关节都裂开血口子,甚至连指尖上也裂开口子。母亲手上常贴着一块块胶布,有时血能渗出来。等到我们放晚学的时候,母亲总是在缝被子,三弟、四弟总喜欢在被子下面钻来钻去的,像小狗似的捉迷藏。这时候,母亲总催着我们去抬水、看粥锅。有时候,阴天没有太阳,母亲便在锅房里烘,一边烧火,一边烘被子,灶边总是放着鞋垫、袜子。每天晚上,把我们的鞋垫子放在锅灶旁,排成一队,第二天一早崩干,再替我们换上。冬天更麻烦了,潮湿的被子、褥子容易上冻,有时等我们晚上快要上床了,母亲还在锅屋里烤被子哩。

母亲总是这样,起早摸黑地忙着。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间睡的,有时都听见鸡叫了,或者黄沙河里轮船汽笛响了,她才打个瞌睡,母亲这时也不敢睡,一睡着了便醒不来,第二天一大家子的早饭,一大堆被子还都等着她呢。母亲常常是不脱衣服,就倚在床头上迷糊一会就起床了。

有时候,我也想插手做点家务,母亲总是不让,说男子汉念书就行了,不要婆婆妈妈的,那样没有出息。虽然母亲有时也与邻居说我“油瓶倒了也不扶”,但总是人家夸奖我学习用功的时候,母亲才这么说,母亲是在夸奖我哩。因为她总认为男的就应该读书求功名,不在乎做多少生活。后来,两个妹妹都很能干活,是受母亲的影响。

看到母亲这么累,我们有时说等大了就好了,这时母亲脸上很难得的露出点笑容,说“早点带个女人回来,就像秀风大姐那样的,你妈妈一辈子便是福份了”。秀风大姐是对门高大哥的女人,很勤快,也很孝顺,每天早上看到她为病重的婆婆梳头,洗衣服做菜很麻利,而且嘴也甜,从来都是笑眯眯的,没见到她发过一次火。我想,要找女人就要找秀风大姐这样的,将来能帮妈妈干活。我是老大,这是我的责任。嘴里没有这么说,可心里这么想,我长大了,一定要报答母亲。

在那些含辛茹苦的夜晚,看着妈妈和衣坐在床头在如豆的灯光下缝补衣裳,这是我永远记着的一幅画。我是看着妈妈怎么服伺我们,是怎样一把屎一把尿的把我们拉扯大的。

我们深情地热爱亲爱的母亲,是她带着我们渡过最艰难的岁月。后来,父亲回来了,我们的日子才见好转。

三、我在新华社整理过的关于饥荒的照片

江苏在全国灾情当时还不算最重的。据后来了解,1960年6月6日,中国三大城市存粮维持销售时间:首都北京为7天,天津为10天,中国最大的工商城市上海几乎无大米库存!

1960年10月21日,中央军委副主席陈毅在军委扩大会议上讲:“今年已经有几个省缺粮,秋收以后就缺粮,寅吃卯粮,明年会更缺了,有个怎样度过的问题。一个山东,一个河南,一个辽宁,一个河北,是最难过的,其次是山西,还有几个省。1958年、1959年几个大战役,把我们的存底挖完了,把我们的存粮箱箱柜柜拿来吃光了,又来了连续两年的灾害,所以引起困难,明年春天又来了灾害怎么办?人民确实相当疲劳了,相当困苦了,情绪也很不好,劳动热情普遍不高,大家外逃也不愿意搞生产,需要我们军队帮一帮。”

后来,我当新华社记者30多年,跑了很多地方,了解到三年大饥荒是全国性的。整理过与大饥荒有关的照片,心情总难平静下来。

山东平邑县九间棚。在“瞎指挥”风兴起的年头,上面搞一平二调,搞大并村,很多村被逼赶到其它村。九间棚村在互助组后已盖起不少民房,在大并庄时全部被赶到山下的赵庄,两村合并。因生产、生活矛盾重重,无法相处,这个村的农民又全部搬回山上。可是,原来房子已被拆掉,木料被拆卸去大炼钢铁去了,全村几十口人只好搬回山顶石洞里居住,过着穴居山洞的生活。

湖北红安县七里坪。“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口号使得无数中国人变得浮躁而轻狂。当时,甚至有人提出是中国先进入共产主义,还是苏联先进入共产主义的问题,干部们企图毕其功于一役,到处砍伐森林,大炼钢铁,使生存环境受到毁灭性破坏,为农村留下一片荒芜。七里坪是红四方面根据地的中心。在红军初创时,红安县有三万好儿女随红四方面军转移参加长征,有一万人把生命抛在战场上,这个县曾出过李先念、陈锡联、韩先楚、秦基伟等100多名将军,是著名的将军县。1959年,这里的人民响应号召,为大炼钢铁把成片成片的树林砍光,运走木材,留下的是荒瘠的山地。兰桂珍,是当年闹红的积极分子,一家牺牲三个人。在大跃进时是砍伐森林的妇女营营长。党指向那里,就冲向那里,从来没有畏缩过。可是,晚年生活凄凉,面对当年砍代树林后留下的荒山,这位老人心中涌起的是失望与悲哀。

安徽省凤阳县小岗村。后来闻名全国的十八人秘密会议是在严立华家那破草屋里开的。严立华告诉笔者,在1959年吃食堂时,他家六口人,饿死了五口,父母兄弟都死了,他成了孤儿,是已经出嫁了的姐姐把他接走,才活了下来。他们公社从1958年6月开始办食堂,村里劳力被调走到哪干活,就吃住到哪,一点报酬也没有。数月间,夫妻分居,家人不能见面,工作生活都是军事化。秋后,食堂吃光了就吃“小秋收”和供应的豆饼了,口粮被公社调去做种子。1960年春天,小岗食堂三个月没有开过饭。从1959年到1962年春天的三年中,小岗村有60人饿死,死绝6户,有71人逃荒要饭,逃离家乡。当时,村里活着的人连埋死人的劲都没有,只得将死尸扔到枯井或水塘里。到1962年夏天,小岗只剩下10户、39口人,一犋牛和100多亩可耕地。

云南省盈江县的中缅边境。在这里,我曾遇到一位从缅甸逃回的中国妇女。她是云南腾冲人,原籍四川,家乡吃食堂后,出现饿死人的状况,她就是那一年出生的。父母怕她饿死,带着她要饭要到云南又逃到缅甸,得以生存下来。在缅甸发生战乱后,她又逃回云南,这时,新生的女儿正好一岁,还没有落地,便走上逃避战乱的路。她抚着孩子的脚说,我们吃尽了动乱的苦,孩子还不会走路,就没有立脚的地方,命太苦了。

四川省江津县。在1959年后,很多地方农民形成卖血养家糊口的习惯,出现一个个卖血村。卖血时,那些青壮劳力消削面庞与无神的目光,使人不忍直面。在一个血站,遇上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显得旁若无事似的,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他说父母就是这样把他们养大的。

山东省高唐县王庄。“五风”席卷全国后,造成了多少人家流离失所,家破人亡,一个家庭甚至一个村庄都在饥荒中消失了。有的村庄,仅剩下断墙残壁和从生的杂草,就像沙漠中的高昌古城,使人觉得有人烟只是非常遥远的过去。高唐王庄村北的这户王姓人家,把六间房子都拆了,再拆,便什么也没有了。这门楼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好几代了,不能再拆了。一狠心,闯关东去了。1978年前,中国农民逃荒的每年达数千万人。秋收以后或春天播种后,逃荒的高潮一次次兴起,成千上万的人拖儿带女,逃离家乡。有的流落到东北与西北的荒凉地带开荒与打工。有的则沿着津浦、京广、陇海等铁路线流入大城市,沿街流浪,挨门乞讨。闯关东、走西口、下江南是鲁西北农民的三条出路。鲁西南济宁有趟列车,由济宁直达黑龙江的三棵树。房子木头早被人拆走,唯有门楼没有倒,这座纪念碑式的建筑,是被“借地度荒”挽救下来的。它就像圆明园遗址一样,记录着沧桑变化,诉说着造孽者的罪恶。我向县委翟瑞华书记建议,一定不要拆掉这个门楼,留着它作为批判极左思想横行的教材。

山东省茌平县城关公社的年集,我看到一个服饰高度统一的场面,清一色的农民,男人们几乎是统一穿着黄色的军服,带着黄色的军帽,四十岁到六十岁的男人有少数戴着“雷锋帽”的,也有头上扎着白毛巾的,那是标准的老农。大多数青年人都戴着黄帽子,就像新兵似的。这种服饰的高度一致性,是那个年代的特征。在文化大革命中,很多领导人穿着黄色的军装,连县委书记也喜欢穿着黄色的大衣上主席台,因为县委书记兼着县武装部第一政委。虽然文化大革命已经结束了,但这种高度统一的服饰仍在流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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