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饥饿:个人与时代的记忆从未远去(1960—1977)(1)
第一节灾难从吃食堂开始
我是1952年出生的,农历5月13。我的家乡苏北淮河南岸的射阳县,据说名字由来于“后羿射日”的典故。上学刚刚两年,赶上大跃进后的大饥荒。中午放学回来,太阳一照,头晕眼花,走路摇摇晃晃。上学路上有条河,桥很窄,每次走到中间便两腿打颤,看到河里的水,心就发慌,趴在桥上不敢走,只有与同学相互搀扶着才敢过桥。过了桥,脚步便拖不动了。这种对饥饿的切身体验,是我一生都无法忘却的。浩然的《艳阳天》中有一句“饿得连自己的影子也拖不动了”,我很佩服这句话,这样的描绘,只有过来人才能够写出来。
一、五斗米道的“福音”
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左倾冒进思想在党内占上风后,一场接一场灾难接踵而至,中国农民饱受打击,1958年下半年开始的吃食堂风刮起后,农民生活陷入困苦之中,极为悲惨。
人民公社成立后和吃食堂的开始,也正是我开始记事不久的时候,给我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
我的家乡苏北射阳县兴桥人民公社成立,就在我们家东边五十来米的盐场上,有一万多农民参加了这场盛况空前的大会,每个人手里都举着纸做的小旗,高喊“人民公社万岁”,很多人嗓子都喊哑了。就是人民公社成立后几天的一个中午,父亲对放学回来的我说:“快,去黄奎德家,吃饭不要钱了。”我抱着铝锅飞跑到村中间开旅社的黄奎德家。吃的是大米饭、红烧肉,厚厚的一层油浮在碗面上,人们直吃得肚子打饱嗝。路过街上的外村农民也被拉来吃肉吃饭,他们不好意思,大人们就劝“共产主义了,天下一家,吃饭不要钱”。
接着大队也吃了一顿,大组吃了一顿。吃食堂的风很快地兴了起来,几乎所有的生产队都办起了公共食堂,有些人家把锅灶拆了,把自家的锅交给公家炼钢铁去了。
事情发展得特别快。第一顿吃的是红烧肉,第二顿是炒肉丝,第三顿是炒鸡蛋,往后便是蔬菜,一个炒韭菜,一个青菜汤。接着干饭吃不成了,顿顿是稀粥,粥里米越来越少,稀粥成了清水汤,食堂做粥的人就把大把的矾放在里面,表面上还是稠稠的。我们常对着粥汤看着自己瘦削的脸在汤中倒映着,往往喝到碗脚才见到几粒米,也舍不得咽下,在舌头尖上舔来舔去。
开始办食堂时,是把全组人的粮本、油本都收走,把粮油一起买回来。办食堂的干部常常在半夜里炸油饼吃,老百姓知道后都抱怨他们。大概过去一个多月,米也看不到了,从北方运来一批地瓜干,吃完了,便是整锅的胡萝卜缨子,后来便吃淀粉圆子,那是把玉米皮与杆子碾碎磨成面做的。
1960年,中央派出许多调查组调查食堂问题,周恩来总理率领的河北调查组得出的结论是:绝大多数甚至全体社员,包括妇女与单身汉在内,都愿意回家做饭。胡耀邦赴东北调查的结果是:青壮年、妇女、老年人,甚至基层干部,没有一个说食堂好话的。河南省对一个模范食堂的调查结果是:全村32户,只有4户五保户和单身汉愿意吃食堂,其余28户都要求回家吃。
吃食堂这种做法,最早出于1700年前东汉末年张鲁之手,他实行“五斗米道”,在道路上饭铺里吃饭不要钱。毛泽东引用这个典故说明人民公社吃食堂是有来源的,这寄托着古代人曾有的梦想。但是条件不具备,往往带来的是灾害而不是福音。
二、大锅饭不够吃的无尽凄凉
食堂倒了,可粮本子上的粮食也早被食堂支走了。我们家开始买了1000多斤胡萝卜叶,吃完了便挑野菜吃。开始有马齿苋、盐蒿子,后来便挑一种带刺的曲曲菜,苦苦的,连猪也不肯吃。有人家开始吃树叶,剥树皮。我们家不远的合德镇有个姓戴的富农,家中藏有两罐银洋钱,饿得什么也没有吃的时,从地下挖出来,与人家换了两小罐咸菜,用咸菜和着水,喝了十多天,熬过最艰苦的日子。
抢麦穗
1960年我们家的日子过得异常艰难。县里在大跃进抽出干部带队到马鞍山炼钢铁,到福建去砍伐毛竹,父亲被抽去当伐竹连连长,一去就是大半年。母亲领着我们弟妹四个艰难度日,我是老大,8岁,妹妹6岁,三弟3岁,四弟1岁。200斤胡萝卜,60斤米就是我们全月的粮食,平均每人每天4两米,经常拿着瓢到邻居家借粮是我最感害羞而无法逃避的事。
现在开车从射阳县城合德朝南到黄沙河时,每到桥头我总要西望,那是诚民村,是我小时候拾麦子去得最多的地方。在大饥荒到来时,我随母亲一次次从大桥上过,到诚民大队的地里拾麦穗。
那一年,到了柳树飘絮的时候,家家户户断了粮。
饥荒的突然到来,射阳县兴桥街上的人苦极了。解放前本来就不多的土地早已被公社、医院、中学、供销社、食品站占满了,只剩下小河西边一个蔬菜队,也不再种麦子了,吃粮到粮公所买。灾害到来时,粮公所在供应最后一批从山东运来的地瓜干后,国家就再也没有粮食供应了,老百姓只得自救了。我们到乡下拾麦子吃,当时乡下人有土地,不容易饿死,街上反而出现饿死人的现象。
黄沙河北的诚民、西兴一带,沟渠多,土地肥,麦子也长得好。当一阵阵的热风把麦海推出道道金波,我们的眼看得都花了。我们经过没有收割的地边,乘乡下人转身的当儿,手伸出来一捋,很快地捋,等着看麦的人转过身来,麦穗已进篮子里了。人家割麦的人拿着镰刀,一把一把地往前割,“割麦不回头,回头无后程”,后面是本村的妇女、小孩,专门拾镰刀口掉下来的麦穗。等当村人拾完麦穗我们便一轰而上,在麦茬里寻找遗留下来的麦穗。这样拾一天也不过二三斤麦穗。后来,不等人家拾完,我们便跑到地里拾起来了,实际上是抢了起来。于是,乡下的人便换一种方法,只用一小部分人割,多数劳力在四周维持秩序,这些护麦的人都是五大三粗的庄稼汉,狠起来像凶神一般,手里挥舞着镰刀,谁敢抢先下地,便把你的篮子剐了。后来他们就挥舞着镰刀没头没脑地砍下来。旧社会,地主的家丁就是这么干的,现在是乡下干部们护麦。
然而,饥饿的人群也不在乎乡下人骂了,也顾不得脸皮了。只要麦田一开割,便冲到地里,在割麦人屁股后面拾麦穗,有胆大的竟和割麦人抢起来。甚至这边一开割,那边人便从麦田对面拔起麦子来了,连麦秸也一起拽进篮子里。四面八方的人像蝗虫般涌过来,一会儿,一块地便抢光了。气得乡下的干部带领壮工用铁锨、扁担挥舞着,少数抢麦子的妇女被打得头破血流,瘫在地上哭喊着,于是出现街上人与乡下人对骂的场面。抢麦大战变成对骂战争,有的人哭诉着一家快要饿死的状况,大家泪都流下来了,乡下的老人叹着气,说老天不让人活,大劫来了。
乡下人接受街上人抢麦的教训,于是白天派重点把守,在早晨天刚亮时割麦子,等街上人赶来时,一片又一片麦田早已割完了。这时乡下人笑话街上人懒。
于是街上人在第二天天还黑黑的便赶来了,在地边埋伏着,只要哪里一开镰,四面八方便涌现出无数街上人,像是天兵天将从天而降,一霎时便把麦田“吃”完了。乡下人恼火了,他们不再割麦了,见到街上人下来便先割篮子,像赶杀似的赶得街上人在田野里奔跑。母亲和姨母们带着我出来,让我带着篮子在远处的河边等着,她们用衣服兜子盛麦穗,跑起来也快。把麦子送到我这里,她们再回去拾。
麦收季节,拾麦子其实后来就是“抢麦穗”。那年我只有8岁,已经能干活了,三个弟妺都小,只有我能跟妈妈下乡拾麦子,挖野菜。
每天半夜里,天还黑黑的,便被母亲或姨母叫醒。太困了,有时被叫起来,我边钮衣扣边困得又躺下来,母亲便一哄再哄,用凉水浸湿的毛巾捂在我脑门上,让我快点清醒过来。
天黑得像锅盖倒扣下来,我被母亲拖着出门,跟着走。只听见街上“咚咚咚”的脚步声,没有一个人说话的,走在大桥的木板上,像是千军万马过桥似的。100多户人到大桥头便分开了,西边到诚民、西兴,东边到友好、丰登、日新,北边到兴北、新东、新庄。我们家一般往诚民、西兴,因为我们家的干外婆家在这边。我被母亲拖着走,走过一片又一片麦地,我也跟着大人到麦田里抢麦穗,小小的手拔着麦杆,手划破了,流血了,也不敢喊。天黑黑的,根本看不清麦,只是用手拔麦秸。
乡下人来了!他们像凶神一般挥舞着镰刀、扁担,喊杀过来了,我们小孩便扔下篮子拼命跑着。有的鞋都跑掉了,光着脚在麦田里跑,留下一路血迹。我跑得慢,那扁担和镰刀带着“呼哧”的风在耳边掠过,乡下人心并不坏,见到我是小孩只是吓唬吓唬,真的把镰刀砍下来,我也早没命了。那一年,我家被乡下人的镰刀砍坏五六个篮子,不过没有人被砍,算是万幸。
有一天,过了兴北、诚民、西兴、青春等一个大队又一个大队,又饿又累,走得脚发酸头发晕,晕倒在地上。凉风吹醒后,想到弟妹们还等着野菜下锅,我又随着人流往西走。天黑了,等到地里已看不清野菜时,我才发现一起出来的大人一个也看不到了,赶快往回赶。路过乱坟场,萤火在坟顶一闪一闪的,出来觅食的狐狸与黄鼠狼窜来窜去,吓得哭了起来,黑天旷野里只有自己哭喊的声音。当时,路上常遇到大跃进新挖的农庄河和一条条深沟,沟沟坎坎,总转不过去。路上遇到同学王声洪的妈妈,与我是一个大组的,领着我回来。到家时已是深夜,母亲领着弟妹们瘫坐在门坎,弟妹们已睡着了。我见到母亲,眼泪像泉水一样流下来。
想起那些拾麦的岁月,哪里是拾麦,简直是抢麦,是街上人在死亡的虎口抢回自己的生命,不是万不得已,怎会走到那一步?
多年后,我看到米勒的名画“拾穗”,便想起拾麦的日子,引发我对故乡的思索。我觉得米勒画得不像,因为他画得太美了,他那融浑的色彩,显得太深沉了,太冷静了,特别是妇女很悠闲地弯腰拾穗,太富于诗意。米勒不了解灾荒与混乱那种拾麦穗,是一种抢夺与战争。当然,也没有见中国的画家画过那种场面。
那些场面,年长的人都记得,可是人们都不好意思说自己当时有过拾麦的经历,有抢和偷的意思,显得不文明。偶而闲谈起来,触及已经板结的伤疤,心总要有一阵痛被牵动。诚民村的陈二舅叹一口气说,那年头不能提了,人都没有命了,不抢几把麦穗,能活下去吗?多少人便是在那年头饿死的。
挖野菜
麦收时节,拾麦穗的日子仅仅是十天八天的,以后更长的是挖野菜的日子。
1960年春天,是我们对饥饿体会最深的时候。1959年9月,吃食堂过后接着是秋收减产,勉强把春节熬过去,到了三月里柳树飘絮的时候,家家户户断了粮。上学刚刚两年的我,中午放学回来,太阳在上头一照,头晕眼花,走路摇摇晃晃的。角头街木桥是用两块板铺起来的,很窄。我走到中间腿肚子打颤,看到河里的水,心发慌,头皮发麻,吓得蹲了下来。与同学们相互搀扶着才敢过桥。过了桥,出了一身汗,脚步便拖不动了。过了五、六年,我看到浩然的小说《艳阳天》中有一句:“饿得连自己的影子也拖不动了”,我很佩服浩然的这句话,觉得他了解农村。那时候,我们便是看着自己在太阳下的影子,走不动了,看着,看着,眼就花了。
从建湖过来有个乡亲叫和尚头的,有一天在街南头路边倒下了。他是走路咚咚响的人,回老家数月不见,这个高大的男人挂着一脸的皮,吓得别人不敢靠近他。他瘫坐在地上哀求说:“大爸大妈啊,有一口米汤喝,我就能回家了……”有人问,“你不是刚从家里来吗?回去干什么呀?”他回答说,“没想到天下都是没饭吃的地方。要死就死在家里呀。”大家默默地看着他走了,不久听说和尚头死在街南的草垛堆了,死得无声无息,也不知道死了多少天了。
我家粮食没有了,吃了几个月的胡萝卜缨子。到了三月,胡萝卜缨子也吃完了,野菜成了每顿饭的主食。荠菜、曲曲菜、马齿苋……每天是一锅绿水,光捞野菜捞不出米来。有一天,几种野菜和在一起味道蛮好的。趁着高兴,我又到田野去挖野菜,被风一吹,肚里很难受,倒海翻江了,哇的一声吐了,全是绿绿的野菜水。
当时我只有8岁,老姨比我大6岁,堂姐桂英比我大两岁,她们领着我到河西边挑野菜。看我吐了,老姨便帮我擦嘴,用水湿了湿毛巾,放在我的脑门上,说歇一会就好了。老姨又挑野菜去了,让我在地上躺一会儿。可家里下顿还等着野菜,也不能回去。挖野菜时要不断的寻找,为了节省力气,便跪在地上用膝盖往前挪。头上的太阳像火一样炙烤着大地,实在因为虚弱,加上太阳在顶上晒着,挑了一会野菜,眼睛发花,直冒金星,一闪一闪的,腿发软,连沟也迈不过去了。我扶着南边的堤,站不住,竟倒下了,这是饿昏了。
等我醒来时,已是太阳落山了。起风了,天凉凉的,只听见肚里叽叽的响。老姨还在近处挑野菜哩,我们把野菜合到一起,桂英背着篮子,老姨搀着我,回家了。老姨说我晕过去了,在地上睡了一觉。母亲听了,赶快把给四弟的粥舀一口,我喝下一点米汤,甜津津的,马上便有了精神,又出去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