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老人与海(6)
我要学会去做,他想。不管怎么说,这也是成功的一部分。然后,还有,记住一点,自它上钩之后,它还没进食呢,它身躯那么庞大,肯定需要大量食物。我已经吃了整条金枪鱼。今天,我还要吃点鲯鳅。我管它叫“黄金鱼”。也许我该在开膛时,吃一点。鲯鳅的味道比金枪鱼难吃多了。但是,话又说回来了,世间万般事哪桩也不易啊!
“鱼儿,感觉如何了?”他大声说,“我感觉还不错,我的左手已经完全复原了,我已备好一天一夜的食物。拉船吧,鱼儿。”
他并不真的觉得好过,因为勒在肩上的钓索造成的疼痛似乎超越了疼痛的界限,变成了一种麻木,他对此心中无底。但是,比这更糟的事情我挺过来了,他想。我的手仅划破了一点,另一只手的抽筋也好了。
我的双腿都好使。而且,在食物方面,我比它占据了优势。
天已经黑了。在九月,太阳下落之后,天就黑得很快。他靠在船头已磨得光滑的船舷上,让自己完全放松。第一批星辰已在空中闪烁。他不知道那颗星原来叫“参宿七”,但是他看见了它,而且知道所有的星星马上都会出来,他又有了这些遥远的朋友陪伴。
“鱼儿也是我的朋友,”他说出声来,“我从未见过,也未听过这样一条鱼。但是,我要结果它的性命。我很欣慰,我们不必去干掉所有的星星。”
想象一下,如果哪天人必须干掉月亮,那会多糟?他想。还好,月亮会跑远的。不过想想,如果哪天人必须尝试干掉太阳,又会怎样呢?还好我们生下来就如此幸运,不用去干这些事情,他想。
他又为大鱼难过起来,它没有东西可吃。但是,要杀掉它的决心并没有因为为它难过而松懈半分。它能供多少人吃啊!他想。不过他们真有资格吃它吗?不,当然没有。就它举止风范和高贵的尊严来说,没有一个人有资格吃它。
我不太懂这些东西,他想。不过我们不用去干掉太阳和月亮这真是件好事情。靠海洋过日子,残杀我们的真兄弟,已经够我们受的了。
好了,他想,我现在必须考虑下船造成的阻力问题,这既有缺点又有优点。如果鱼儿使劲往前拉,船桨架在船艄、拖在水中所制造的阻力仍不变,那么船就变得沉重起来,那么钓索可能会被鱼儿拖走过多,结果它就会逃掉。如果小船保持轻便,虽然会延长双方的痛苦,但是却安全许多,因为鱼儿能游得飞快,这本领它还没有施展开来。不过发生什么事情,我必须剖开鲯鳅,免得它臭掉,然后吃上一点,增加体力。
现在,我再休息一个小时,等到鱼儿安定下来,我再回到船艄继续干活儿,然后拿定主意。同时,我还能看看它怎么行动,是否发生了什么改变。用双桨造成阻力这招很妙,但是现在要考虑稳中求胜了。我现在仍然精力旺盛,我看见鱼钩挂在它的嘴角,嘴巴紧紧地闭着。鱼钩的折磨并不算什么。饥饿的侵袭,加上对对手不了解,这才是最要它命的。歇息会儿吧,老人,让它先折腾吧,等到该你出手的时候再说吧。
他感觉歇息了约莫两个钟头。那时天还太早,月亮还没爬上来,所以他也无法凭着月亮推断时辰。其实,他也没真睡着,只是迷糊了一会儿。肩上仍然挎着钓索,承受着鱼的拉力,不过他把左手搭在船头的船缘上,更多借用船本身来抵消鱼儿的拉力。
如果我能把钓索拴住,那多省事啊!他想。但是,那样不行,只要鱼儿稍微趔趄一下,钓索就会断掉。我必须用身体化解钓索的拉力,所以任何时候我都准备着用双手放出钓索。
“但是,你还没有睡着过呢,老家伙,”他嘟囔出声来,“之前是半天加一夜,现在又过去一天了,你都没有睡过觉。你必须想出个法,好让你小睡一会儿,只要它安静得待着。人要是不睡觉的话,脑子就没办法清楚。”
我已经够清醒了,他想。非常清醒。心明若天上的星盏,它们可是我的兄弟。不过,我还是必须眯一会儿。星星会睡觉,太阳和月亮都会沉睡,有时候没有海流经过,风平浪静的时候,大海也会睡上好几天。
可别忘了睡觉,他想。让自己睡一会儿,想些简单而安全的法子保证钓索的安稳。现在回到船艄去清理鲯鳅吧。如果你要睡觉,架起船桨增加阻力实在太过危险。
我不睡觉也能对付,他告诉自己。不过,那是在铤而走险。
老人爬着返回了船艄,小心翼翼的,生怕惊动了鱼儿。它可能也是半睡半醒吧,他想。不过,我得折腾它,不能让它休息,它必须一直往前游,直到力竭而亡。
回到了船艄,他转过身子,用左手攥着勒在被绑上的钓索,然后右手从鞘中拔出刀具。此刻,夜空中的星辰格外闪亮,鲯鳅在星光下照得清清楚楚,老人把刀刃扎进鲯鳅的头部,把它从船艄下拖将出来,一直脚踩在鱼身上,从肛门往上急速切口至下颚的尖端。然后,老人放下刀具,用右手刨去内脏,掏干净,然后再摘净鱼鳃。
鱼胃在手中沉甸甸、滑溜溜的,老人随之把它切开。里面居然有两条金枪鱼。它们仍然新鲜而坚实,老人把它们并排放着,把内脏和鱼鳃从船艄扔进水中。它们往下沉去,在水中留下一串磷光。鲯鳅肉是冰凉的,且在星光下发出麻风病人般的灰白色,老人右脚踏在鱼头上,剥去了鱼儿身体一侧的皮,接着又把鱼儿翻转过来,剥去了另一侧的皮,刀从头到尾划过,切下两侧的鱼肉。
他将残骸向船外扔出,望去,看是否在水面上激起一阵涟漪。但是,只看到它缓慢下沉时发出的光芒。接着,他又转过身,把两条飞鱼放进两片鲯鳅肉中,把刀具放回鞘中,又缓缓地回到船头。老人的背弯着,钓索勒在背上,用右手拿着鱼儿。
回到船头,老人将两片鱼肉摊在木板上,两条飞鱼便摆在旁边。之后,老人把肩上的钓索移动了个新的位置,并用搭在船缘上的左手攥着。然后,他在船舷边弯下身子,在水中洗净了飞鱼,用手感知着水流的速度。剥去鱼皮之后,老人手上闪着磷光,他注视着海水从他的指尖流过。水流劲道小多了,他在船板上揉搓着手背,忽见磷光闪现,朝着船艄漂去。
“它是疲惫了,还是歇息着,”老人说,“所幸,我吃了点鲯鳅,再休息一会儿,睡着几刻。”
天空繁星点点,海上的夜晚总是更冷一些,他吃了半片鲯鳅肉,还有一条掏去内脏摘去鱼头的飞鱼。
“如果鲯鳅烹制一下,定会鲜美无比,”他说,“但是,生吃真难以下咽。我下次出海一定要带点盐巴或酸橙。”
如果有脑子的话,我在白天可以泼点水在船头上,晒上一天,风干之后,便会有盐了,他想。不过,话又说来,我差不多在日落时分才钓上那条鲯鳅的。总之,还是欠缺准备。反正我已经把它细嚼下去了,而且我也没作呕。
东边的天空浓云渐起,他认识的星星一个一个都不见了身影。看上去,鱼儿正游向一片云朵的大峡谷,风已经停歇了。
“三四天内会有恶劣天气出现,”他说,“但是,不是今晚和明天。老家伙,趁着鱼儿还安静、没有大动静,安排一下,赶紧睡一会儿吧。”
他用右手紧攥着钓索,抵在大腿上,一边将身体所有的重量都放在船头的木板上,接着,将勒在肩上的钓索往下移动了一点,左手紧握其上。
只要钓索被左手握紧,右手可以攥住它,他想。如果我睡着的时候,右手松懈了,钓索往外面溜去,左手便会把我唤醒。右手要吃苦了。不过,它已经习惯了“被虐待”。我哪怕睡上二十分钟或半个小时,那也是好的。老人身子往前倾,用整个身体夹紧钓索,把身体所有重量放在右手上。他睡着了。
他没有梦见狮子,而是梦见了一大群海豚,整整延绵了八或十英里,因为正是交配的季节,海豚高高地跃入空中,然后又坠回它们跳跃时形成的水涡之中。
然后,他梦见自己在村子中,睡在自家床上。强烈的北风刮起,老人不禁感到寒冷,他的右臂麻痹了,因为他的头没有睡在枕头上,而是压在右臂上。
接着,他开始梦见一片长长的黄色海滩,他看见第一只狮子从薄暮中走下来,然后又来了一只狮子。老人把下巴搁在船头的木板上,船抛了锚,晚风从岸上吹来。他在等待着,是否还有更多的狮子会来。那刻,他非常快乐。
月亮升起了很长一段时间了。但是,他继续睡着。鱼儿稳稳地往前拖着,小船漂进了一片密布浓云之中。
突然,右拳猛地朝脸上打来一拳,他醒了,钓索从右手使劲地抽出,手间一阵火辣辣的感觉。老人的左手没有知觉,但是他竭力用右手去止住钓索往外抽,但是钓索还是一个劲儿地往外跑。最后,左手抓到了钓索,他将背挎住钓索,这时背部和左手一阵灼烧之感,左手承受了所有拉力,所以被钓索拉得生疼。
他回过头去,看见钓索卷正滑溜地送入水中。正在此时,鱼儿腾空跃起,海面迸溅出巨大的水花,然后鱼儿又重重地扎入水中。接着,鱼儿跳了一次又一次,虽然钓索还不断地往外抽,船儿还是被拉着快速地往前行进,老人铆足力气提起钓索,钓索被拉得紧绷,几欲断裂。他被拉倒,紧贴在船头上,脸贴在切好的鲯鳅片上,动弹不得。
这正是我们期待已久的时刻,他想。现在,让我们一举将它制伏。让鱼儿尝尝钓索的颜色,他想。一定要让它付出代价。
老人看不到鱼儿跳跃了,只能听到大海的崩裂声,还有鱼儿坠入海水中,溅出巨大的水花,发出沉闷的声响。钓索快速地溜出,将手掌割得剧痛,他早预料到,所以尽量把钓索放在长趼的地方,不让它滑入掌心,也不让它割到手指。
如果男孩在这里,他会将钓索卷沾湿,他想。如果男孩在这里该多好啊!
钓索还在往外溜出,但是速度渐渐变缓了,因为现在他正千方百计地控制着,鱼儿每拉出一寸钓索都要付出代价。他将头从木板上抬起来,从那片被他脸颊压碎的鱼肉中抬起来。然后,他双膝跪地,然后他,终于缓缓地站起来。他仍在被迫让出钓索,但是比以前更加缓慢了。手上还有很多钓索呢,而鱼儿则要拖着那些新入水的钓索游着。
是这个理,他想。现在它已经跳了不止十二次了。脊背周边的气囊肯定充满了空气,它再也回不到海底深处去了,在那儿死去,让我没法把他拉上来。它马上就会打圈了,到时候我一定要想办法对付它。我纳闷儿,什么逼得它如此急躁?是不是饥饿难耐,让它如此歇斯底里,抑或是黑夜中的某些东西把它吓破了胆?也许是它突然间害怕起来了。但是,它是那么一条沉稳、强壮的鱼儿啊!它看似无所畏惧,那么自信满满。可真奇怪。
“老家伙,你最好自己也英勇无惧,信心不减,”他说,“你又把它牵绊住了,只是没办法拉回钓索。但是,它马上就要开始打圈了。”
老人用左手和肩膀拉着鱼儿,他弯下身去,舀了些水洒在右手上,洗去脸上的压成泥的鲯鳅肉。他担心若挂在脸上,鲯鳅肉会让他作呕,如果他真的呕吐了的话,就会没有力气。洗净了脸之后,老人将右手伸到船舷外清洗,然后他一直把右手浸在海水中,看着日出前天边出现的第一道亮光。鱼儿八成是往东面前行着,他想。也就是说,它已经疲惫了,只能有随着海流漂游。马上,它就要被迫打圈了。到时候,就是亮真家伙的时候了。
老人想右手在水中已经泡得够长时间了,所以将右手从水中拿出,打量着它。
“还不坏,”他说,“疼痛对于男人不值一提。”
他小心地攥起钓索,避免钓索嵌入钓索割出的新鲜伤口中,然后他把重量放在右手上,这样他才能在小船的另一边将左手深入海水中。
“你干得不错,”他对左手说,“不过有时候不听使唤。”
为何我没生就两只得力的手呢?他想。可能,这是我的错,没有好好地训练这只手。但是,老天知道它也有过足够的学习机会。不过,它今天夜里表现还不错,只抽了一次筋。如果它再抽筋的话,那么让钓索把它勒断得了。
他如是想着,他知道他这时脑筋是糊涂的,所以他想他应该多嚼点鲯鳅肉。但是,我不能吃,他告诉自己。吃了鲯鳅肉,就会呕吐,就会少一些气力,相比之下,我宁愿脑筋糊涂点。再说,我知道,即使吃了,胃里也搁不住,因为鱼肉被我的脸压过了。我还是留着它吧,紧急的时候用得着,除非它变臭了。但是,现在要通过吃东西获取力气已经太迟了。你太蠢了,他告诉自己。去吃另外一条飞鱼吧。
飞鱼放在那里,已经清理,随时都可以吃,然后他用左手拿起飞鱼,放到嘴里小心地嚼着鱼骨,从头到尾,啃得干干净净。
飞鱼的营养几乎胜过其他的鱼,他想。只能能给我需要的力气。现在,我已经做了我能做的事情了,他想。听任它打圈吧,让战斗来临吧。
自他出海以来,这已是第三次日出了,这时候鱼儿开始打起圈来。
他还不能从钓索的斜度来判断它开始打圈了。现在时候尚早。他只是感到钓索上的拉力微微地松弛了点,便开始用右手轻轻地往回拉钓索。钓索还是那么僵直,但是,正当钓索快要绷断的时候,钓索开始往回送了。他把钓索从肩上和头上卸下来,开始用手稳而缓地往来拉钓索。他用双手,左右摇摆着,靠着身体和双腿,铆足力气,拉着钓索。他摇摆着拉着钓索,老迈的腿脚和双肩便跟着转动起来。
“这真是一个大圈,”他说,“但是,它至少是在兜圈,并未逃走。”过了一会儿,钓索再也不能往上收了,他只是一直握着不动,直到他看到水珠儿从钓索上迸溅出,在太阳光下熠熠生辉。接着,钓索又从他手中脱开,老人只得跪下,眼巴巴地看着钓索再没入深暗无底的海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