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与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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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老人与海(5)

他仰望天空,看见一团团白色的积云,层叠起来,形似一堆堆可人心意的雪糕。在更高处,卷云如同轻薄的羽毛,飘荡在九月的高空之中。

“云淡风轻啊!”他说,“这天气对你不利,对我可有利啊!鱼儿。”

他的左手仍然抽着筋,不过他正慢慢地把它展开。

抽筋真可恶,他想。这是人身体对自己的背叛。如果是因食物中毒而拉肚子,或者呕吐,只是在别人面前才丢人。但是,他认为抽筋是一种“抽搐”(calambre,西班牙语),是自己羞辱自己,特别是独自一人待着的时候。

如果男孩在,他倒是可以帮我揉揉手臂,从前臂开始往上揉,好让肌肉放松,他想。不过,手自己总会松开的。

这时,老人的右手感觉到钓索拉力的分量变了,然后才发现水中钓索的斜度也发生了变化。接着,他一边用身体抵在钓索上,一边在大腿上快速而猛烈地敲打着左手。这时,他看见钓索正缓缓地往上倾斜。

“它游上来了,”他想,“手啊!醒醒吧。快醒醒吧。”

钓索缓慢而稳稳地上升,然后船前面的一块海面鼓起了一块,鱼儿冲出海面。它一直往上冲腾,海水从它两侧倾泻而下。在太阳底下,鱼儿闪着亮光,头部和背部呈现深紫色,阳光照射在它两侧宽阔的条纹上,发出淡紫色的光芒。它的长嘴有棒球棒那么长,尖如细剑,然后它整个身子都跃出水面,然后又钻进水中,滑溜溜地,就像潜水运动员。老人看见鱼儿那如大镰刀般的鱼尾没入水中,然后钓索又开始往外飞窜。

“它比我的船还长上两英尺。”老人说。钓索快而稳地往外抽,说明鱼儿并没有受惊。老人用手握住钓索,控制好力度,不让钓索绷断。他知道,如果他不施加稳定的拉力,鱼儿就会拉出所有的钓索,然后挣脱钓索逃走。

它是那么一条大鱼,而我必须制伏它,他想。我一定不能让它明白它力气有多大,也不能让它知道,如果它要逃走,应该怎么做。如果我是他,我现在会拼死挣扎,一直往前游,直到钓索断裂。不过,感谢上帝,它并不如要捕杀它的我聪明;虽然它比我更加高尚,本事更加大。

老人一生中见过无数条大鱼。他见过很多重达一千磅的鱼,而且他一生中还抓到过两条那么大的鱼,不过当时身边还有其他帮手。而现在,自己形单影只,远离陆地,和一条最大的鱼儿拴在一起,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大鱼,甚至从未听说过有如此大的鱼,更糟的是,他的左手还僵直着,就像紧握住的鹰爪。

虽然它会复原,他想。它一定会复原来帮助右手的。现在,有三样东西是他的兄弟:海中的那条大鱼,还有胳膊上的两只手。它一定要好起来。它那样抽着筋是不道德的。鱼儿放缓了速度,以正常的速度在海水中游着。

我想知道,它为什么跳跃起来,老人想。它跳起来好像是要向我显示它有多庞大。不管怎样,我现在知道了,他想。我也希望我能让它看到我是什么秉性的人。不过,这样一来,它会看到我抽着筋的手。让它以为我比实际要强大,我也要证明给它看的。我希望我是那条鱼,他想,拥有一身的禀赋,要对付的不过是我脆弱的意志和微末的智慧。

他靠着船舷舒舒服服地坐着,忍受着从伤口袭来的痛楚,鱼儿平静地游着,带着船只缓缓向前,穿越无边的海面。东风不经意间吹起,掀起一阵微浪。中午时分,老人的左手终于不再抽筋了。

“鱼儿,你要遭殃了。”他说,然后将钓索在肩上的麻布袋上挪动了一下位置。

他感到舒服了不少,但是身上还是难受,虽然他压根儿不承认自己难受。

“我不是教徒,”他说,“但是我还是想念十遍《天主经》和《圣母经》,祈祷我逮住这条鱼。我起誓,如果我能抓住它,我一定去朝拜科布莱的圣母。这是我的誓言。”

他机械地念起祷文。有时候,他太过疲惫了,记不清祷文,所以他就快速地念过去,这样祷文就能顺溜地说出。《圣母经》要比《天主经》容易念,他想。

“万福玛利亚,满被圣宠者,主与尔偕焉;女中尔为赞美,尔胎子耶稣并为赞美,天主圣母玛利亚,为我等罪人,今祈天主,及我等死候。阿门,”然后他补充道,“万福玛利亚,为这条将死的鱼儿祈祷吧。虽然它是那么了不起。”

他念完了祷文,心情好多了,但是身上的疼痛并没有减少,可能还要更痛一点,他倚靠在船头部分的船舷上,开始机械地活动他左手的手指。

虽然刮起了轻轻的微风,但是太阳还是非常炙热。

“我还是把船艄上的细钓索重新装上饵为好,”他说,“如果鱼儿决意再僵持一晚,我需要再吃点东西,水壶里面的水也不多了。我看在这里,除了鲯鳅,也逮不到什么东西了。但是,如果我趁着新鲜的时候吃,味道也不会太坏。我希望今晚有飞鱼跳上甲板。但,我没有灯光来招惹它们。飞鱼生吃很好吃,我都不用把它们切碎。我现在要保存体力了。主啊!我不知道它原来这么庞大。”

“不管它多么庞大和了不起,我都要杀掉它。”他说。

虽然这不公平,他想。但是,我要让它见识下人的能耐和坚忍。

“我曾对小孩说,我是一个怪老家伙。”他说。

“现在是我证明的时候了。”

他已经证明了上千次了,但那都算不上什么。现在,他要再证明一次。每次都是崭新的一次。当他着手去做的时候,过往的荣耀不会在他心头泛起涟漪。

我希望它睡一会儿,这样我也可以睡一会儿,在梦中梦见狮子,他想。为什么我的梦中单剩下狮子的身影呢?别想了,老人,他对自己说。靠在船舷上休息会儿吧,什么也别想。鱼儿正在活动,你则越少活动越好。

快要到下午了,船儿仍然缓而平稳地移动着。但是刮起的东风增加了一点阻力,老人乘着微浪缓缓地行进,勒在背上的钓索造成的疼痛好像好了一点。

在下午,有一回钓索又往上送。但是,鱼儿只是停留在稍高点的水面上游动。太阳照射在老人的左臂、左肩和后背上。这样,他便明白了,鱼儿已经转向东北方了。

虽然,只看过它一次,但是他可以想象得出来,鱼儿游在水中,紫色的胸鳍张开着,就像一对翅膀,巨大尾巴笔直挺立,划破漆黑的海水。我想知道,在那么深的地方,它能看见多少东西,老人想。它应该能看到东西,它的眼睛那么大,马的眼睛小得多,都能在黑暗中看清楚。曾经,我在黑暗中也能看得非常清楚。当然不是一丝光没有。但是,简直像猫一般看东西。

太阳的照射,加上他不断活动手指,这让他的左手终于完全活动起来了。他开始试着将钓索的分量多匀一点给它,他耸了耸肩上的肌肉,消除一点钓索勒出的疼痛。

“鱼儿,如果你不是过于疲惫的话,”他说出声来,“你肯定非常古怪。”

老人已经感到非常疲惫了,他明白夜晚就将来临,他尽量去想些别的事情。他想到了“大联赛”,就是西班牙语所说的Gran Ligas(西班牙语“大联赛”的意思),他知道纽约美国洋基队正在和底特律老虎队比赛。

现在是联赛第两天,但是我还不知道比赛的结果,他想。但是,我一定要有信心,我必须对得住伟大的迪马吉奥,他做所有事情总是力求完美,就算脚跟上长了骨刺,他也毫不在乎。什么是“骨刺”?他问自己。西班牙语里面称为Un espuela de hueso(西班牙语,脚后跟突出了一块的)。我们不会长骨刺。是不是同斗公鸡啄在脚后跟那么疼?我想我忍受不了那种痛苦,也不像斗公鸡那样即使失去了一只眼睛也继续战斗。在凶猛的鸟兽面前,人真的不算什么。所以,我仍愿是那待现在待在海底黑暗之中的野兽。

“除非鲨鱼出现,”他大声说,“如果鲨鱼来了,愿上帝怜悯它和我。”

你认为伟大的迪马吉奥能和我一样同一条鱼较量这么久吗?他寻思。我坚信他能,而且会比我更厉害,因为他那么年轻,那么强壮。而且他父亲也是渔夫。不过,骨刺会不会让他痛得太厉害呢?

“我不知道,”他说出声来,“我从来没得过骨刺。”

太阳就要西沉了。为了给自己鼓劲,他回想起一桩往事。那是有一次,在卡萨布兰卡的一家酒馆,他同一个来自西恩富戈斯的大个子黑人比赛掰腕子,据说黑人是码头上最强壮的人。他们两人对坐在桌子边,桌上用粉笔画了一根线,他们的肘子就放在这根线上,前臂伸直,双手相交握紧,就这样一天又一夜过去了。每一方都试图把另一方的手压倒在桌子上。好多人打赌。那间房间点着煤油灯,看热闹的人们进进出出,他看着黑人的手和手臂,打量着他的脸。

比赛开始八个小时还未决出胜负。之后,每隔四个小时换一次裁判,这样裁判可以轮流睡觉。血从老人和黑人的指甲底下渗出来,他们互相看着对方的眼睛、手和前臂。打赌的人们从房间进进出出,有些坐在高脚椅上,靠在墙壁上,观看比赛。墙壁是亮蓝色,镶上了木板,煤油灯将众人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黑人的影子非常巨大,风吹动油灯,影子也随之在墙上晃动。

整个晚上人们来回换着赌注。他们给黑人喂朗姆酒,帮他点香烟。

喝了朗姆酒之后,黑人就铆足力气。有一回,他把老人(当时还不算老人,而是冠军圣地亚哥)的手压下去将近三英寸。但是,老人使出浑身解数地扳上去,又回到了相持的局面。他很自信,黑人虽然是个好手,而且还是位优秀的运动员,但是他一定能将他打败。

天亮了,打赌的人们说要么算平局得了,裁判也在旁边不住摇头,他使出猛劲,将黑人的手往下再往下地扳去,直到压倒在桌上。这场比赛是从礼拜天早上开始的,一直到礼拜一早上才结束。很多打赌的人要求平局,是因为他们要上码头工作,把麻布袋装的糖搬运上船,或者去哈瓦那煤炭公司工作。要不然,大家都会等着,直到比赛分出高下。不过,他总算把比赛结束了,而且是在人们上工之前。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人们见面总称他为“冠军”。春天又举行了一次比赛。但是,押注的人不多,他也轻松地获胜了,因为在第一场比赛中,他击溃了西恩富戈斯黑人的信心。之后,他又比了几次,再以后就没有比过了。他认为,只要他的决心够强,他便能击败任何对手。但是,他认为掰手腕比赛对他用来捕鱼的右手不利。他也试过几次用左手来比赛。但是,左手总是“背叛”他,老是不听他使唤,所以他再也不相信它了。

太阳会把手好好地烘烘,他想。如果夜间不至于太冷,手应该不会再抽筋了。今夜又会发生什么呢?

一架飞机从头顶飞过,沿着航线飞往迈阿密。飞机的影子投射在海面,惊起了成群的飞鱼。

“这里有这么多飞鱼,那么应该会有鲯鳅。”他说。他把身子背依靠在钓索上,看是否能将鱼儿拉过来一点。但是,还是不行,钓索仍然紧绷着,上面水珠抖动,都快绷断了。船儿往前缓缓地移动,他一直抬头看着飞机,直到它消失在远方。

坐飞机的感觉一定很奇怪,他想。我好奇,从那么高的空中往下看海水会是什么样?如果飞机飞得不那么高的话,他们应该可以清楚地看到这条大鱼。我喜欢在二百英寻的海面上缓缓地飞行,从空中俯视海中的鱼儿。当年在捕龟船上的时候,我待在桅顶横桁上,即使在那个高度,我也看到了不少东西。从那上面看,鲯鳅的颜色更加碧绿,可以看到它们身上的条纹和紫色的斑点,还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鱼群在水中游着。为什么在深黑的水流中快速游动的鱼背部都是紫色的,而且常常还有紫色的条纹或斑点呢?鲯鳅虽然看上去是绿色,但是它实际上是金黄色的。如果它真的饿了,要吃东西的时候,两侧的紫色条纹就会显出来,就像马林鱼一般。那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游得太快,才把它们显出来的呢?

天黑之前,船儿和大鱼经过了一大片马尾藻。马尾藻在轻波中起伏、摇摆,就像大海在一张黄色的毯子下做爱。细钓索上一只鲯鳅咬饵了。它跃入空中的时候,老人就看见了它,在最后一缕阳光下,闪着金灿灿的光芒,在空中弯着身子,疯狂地扑腾着。它惊慌了,一次次地跃出水面,就像杂技表演。老人回到船艄,蹲伏着用右手和胳膊攥住那根粗钓索,一边又用左手拉着鲯鳅,每拉进一点钓索,便用左赤脚踩着。鲯鳅被拉到船艄边,拼命地左冲右撞,老人身子伏在船艄上,将这条闪着金光、周身布着紫色斑点的鲯鳅拉上船艄。它的嘴挂在鱼钩上,抽搐般的咬着鱼钩,同时用长而扁平的身体、尾巴和脑袋敲打着船底,老人用木棍猛击在它那闪着金光的头部上,它颤动了一下,便不动了。

老人将鱼解下鱼钩,再用另一条沙丁鱼装个饵,抛入海中。然后又缓缓地回到船头。他用海水清洗了左手,在裤子上擦干。接着,把沉重的钓索从右手转左手,又在海水中把右手洗净,抬头看着没入海面的夕阳,大大的钓索仍然斜拉着。

“鱼儿一定也没有变。”他说。不过,他注视着拍打在他手上的海水,可以感觉到鱼儿的速度要缓多了。

“我要把两支船桨捆扎起来,架在船艄上,晚上就能让它缓下来,”他说,“它若能熬过这晚上,我也能。”

我最好稍晚点再取出鲯鳅的内脏,好让血留在肉内,他想。我可以晚点再做那事,眼下且把船桨捆扎起来,放在水中,增加点阻力。最好让鱼儿保持安静,在日落之时,别太惊扰它。日落时分对于所有鱼儿来说都异常难熬。他将手晾在风中风干,然后紧攥住钓索。

他尽量放松身子,听任自己被钓索拉向前,身子紧靠在船舷上,如此船儿便能同他分担点拉力,甚至比他还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