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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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依我看,就该在最显眼的地方立一座碑来谴责那个把德国的这片土地取名为“萨克森–瑞士”的人。来这里旅游的人们,要么带着对瑞士的怀念,要么幻想着这里广袤无垠。而到了才发现,这里不如他们想象的那么壮观,便心生不满,甚至嗤之以鼻——这种待遇是这个可怜的小国家从来都不曾想到的。

然而,要是人们不抱幻想,只是来看看这个国家原本的样子,尤其是不要抱以旅游观光的心态,只是安静地待着,去体验、去品味——它会带给你美丽丰饶的自然馈赠,它自身充满了鲜明的映衬,这映衬与它自身的田园诗意和乡土风情和谐一致!贫瘠与丰饶相接,荒地和耕地相连。人们忽然从灼热的气息中一下子跃进湿冷的阴凉地。哪里还能找到比这更清新、更令人振奋的山野之气呢?

想要充分地了解这个国家的特殊自然景观,我们必须对它进行研究,最终你会发现这里并不是山区,而是高原。它经过洪水的冲刷和切割,露出岩石,有时就像是龟裂的裂缝,有时像是废墟,因此这些岩石也并不是我们所想的高高耸立,而是向下凹陷。为此人们会首先惊叹于这样的景象:在崎岖多石的峭壁上覆盖着一大片葱翠的树林,就像在大象身上搭上一副天鹅绒马鞍。而当人们穿过风吹似浪的玉米地后,会更加惊讶地发现前方是一大片狂野的岩石带及其悬崖和尖峰石阵,还有一百英尺高的砂岩。

这些对比最初总是令人懊恼,可随着时间流逝,我渐渐开始喜欢它们。在这个高原的顶端,我们可以看到这些孤独的、像塔一般的岩石形成了这一带特殊的地貌,然而从美学角度上讲,这种地貌是毫无美感的。从远处看,这些岩石,不管是被称作皇岩、盖顶岩、百合岩,或是其他,看起来都更像是巨大的疣目,就连那足有两千英尺高的施内山也不例外。有些山脉并不是这样的,比如温特山脉,但这些地方都位于边境地带,在波希米亚境内的山脉类型就要普通得多了。准确地说,施内山坐落在波希米亚境内,可是其界线却不像它的咖啡品质那样区分得如此精确,头批波希米亚村庄里的咖啡品质极好,人们在饮用时会感觉自己已经到了卡尔斯巴德,而在萨克森地区附近,人们可以喝到著名的“花咖啡”,这是一种煎煮咖啡,而盛放这种咖啡的杯子底部绘有一朵小花,“花咖啡”的名字也由此得来。

就在那个下午,我有幸喝到了这种对心脏毫无害处的特别饮品。在我在石景奇观[4]享用波希米亚咖啡的前一天,也就是两天前,我走访了很多地方,累得无力前行。我坐在窗前小憩,心里想着自己是否还有力气走下这黑鸟峡。天气炎热,周围却十分宁静。玫瑰色的稀云被灰蓝色的天空吞噬了一半。阳光下,草叶不再闪着光亮,而是越发葱绿。岩石间的阴影并不清透,也没有尖锐的棱角。黑鸟峡中传来阵阵布谷鸟的啼鸣,这种沉闷的啼叫会持续好几个小时,这样一来就越发衬托出了大自然的静谧……当然,我不想再往前走了;我无法入睡,也不想读书,也根本不想写信。

在这优柔寡断之际,我忽然想起了“那些林荫小道”。一直以来我都还没有想到过它们,而现在,我希望它们可以发挥更好的作用,而不仅仅是作为那个女房东的王牌。突然,我看到一条栽着白桦幼苗的林荫小道,它正对着我的窗户,大约五十英尺远。这条小道在山沿处忽然转弯,没入丛生的灌木中,在山边陡然而下,直通一个壶形的小山谷。我曾以为那条桦树小道属于旁边那座漂亮的公寓,但是现在我才吃惊地发现它和我这所房子所在的土地并未分开。这块地上种着马铃薯、莴苣和几排豌豆,还有一片草地。草地便是这条小道的尽头了,再往前走就是山边的灌木丛。陡坡的起端那段很可能属于我的女房东,而小道戛然而止处,定是要等这一带开垦完才能与通往这房子的旁道相接;因此,我猜想那“林荫小道”可能就在这下面。

我在心里暗暗地给那个女人致歉,因为我之前取笑她,对她所说的话嗤之以鼻。接着,我决定立刻用我高高在上的房客特权去“da'rim und dort'nim”走走。

我并未直接走向那片桦树林,而是穿过一片低矮的榛树和山楂树混合林。草地上长满了雏菊和毛茛,它们从零星分布的灌木丛的缝隙处钻出来,向碎石小径处蔓延。这条小径的另一边,一个草木茂盛的斜坡陡然而下,直入冷杉和桦树覆盖的山谷,随后转向右边变成一条不宽不窄的步道,没入冷杉树丛中。我选择了转向左边,这样可以让自己熟络一下这片土地。

我没走几步,就来到一个小岩洞前。到了这里,那隐匿的岩石就清晰可见了,但是人们看到的多半是这山上的草皮和沙石;这些岩石是向外延伸的,就像是从土地中探出头来,而岩石两侧则像一对躬身向前的肩膀,这样一来,就形成了遮挡阳光的天然屏障。这里还摆放有一张桌子和两个园林凳,墙中央喷刷着“索菲行宫”的字样。

有那么一会儿,我被深深打动了,站在那里停伫不前。我无法相信李希特妈妈手里居然握着这样一张王牌。接着,我在那舒服的凳子上坐下,但是却感到有些不自在,因为我越来越觉得自己没有权利坐在这里。正当我被这种想法困扰时,却看见凳子上有一本小书。我拿起那本书,翻了几页才吃惊地发现这是一本《德语–丹麦语字典》。我不知道居然会有我的祖国同胞住在这个被叫做养老别墅的营房里,尽管这里只为房客提供宿膳。在德国还有谁会有这样罕见的兴致,对丹麦语感兴趣呢?这本字典破旧的封面好像似曾相识。

碎石嘎吱作响,轻快的脚步声随即传来。我抬起头,看到一个女孩沿着小径走来,那不就是汽船上那个漂亮的女教师嘛。

我自来到这里之后,就忙着四处旅行,都来不及回味我们那短暂的相遇。这段时间里,我竟一点也没想起过她。而现在我才突然想起那位校长说过,那座漂亮的公寓里住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教师。

她显然没料到会有人在这里,不由得轻轻尖叫了一声。当然,我站起来说了一连串道歉的话,并向她解释,我听房东说起这样一条“林荫小道”,所以才到这里来。我还说我是无意侵犯,我很抱歉,因为我好像吓到了她。

她羞怯地笑了笑。

“我非常理解你不小心走错了地方,你真的不必道歉,也不用对我感到抱歉。”

她把目光落在那本小书上,我有些慌张,把书放在指尖旋转着。一阵红晕涌上她的脸颊。

“这是你的书?”

“我就是回来取它的。”

“我又要说对不起了,因为我斗胆翻看了一下……我很惊讶,因为我是丹麦人。”

“我就知道你是丹麦人,”她回答道,“在船上,你和我说第一句话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她的这番论定并不讨好我,因为我还切望我的德语发音已经好到德国人都会认为我是他们远方的祖国同胞。

我问她:“我猜你和丹麦人的关系肯定很好?”

她说:“我认识几个丹麦人。”而她脸上的欢乐突然不见了。

“你就因为认识他们才去学习这门不常用的语言吗?”

“是的。”她踌躇地回答道,似乎在想着怎样结束这场对话。

“在某些方面,我也许可以帮到你……”

“不用了,谢谢——很可惜。我是说,我在丹麦做家教时,和那家丹麦人有过一些交流,但是现在我已经放弃了。”

这些我从没想到过的细节让我感到非常吃惊,我希望她能继续说下去,可是她含蓄地说——

“非常抱歉,害你离开这舒适的凳子。你无须走开,我很了解这个别墅的习惯,这个时候没人会到庭园里来,所以刚才看到你时我才会被吓了一跳,是我太大惊小怪了。再见。”

我正想要劝她留下来,因为我知道这时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但是突然我发现她的眼里闪着泪光,她的视线也从我身上撤回。与此同时,她的嘴角轻轻地抽动着,而她的眼泪马上就要夺眶而出,这让我完全摸不着头脑。我结结巴巴地说了一些关于她非常友好,我不应该乘人之危之类的话语。不管怎样,最后我还是鼓起勇气说道,什么时候她的学生社团不再……

而她却已经不见了。

这次偶遇让我有些困惑,但是我却没有移动,而是想要努力记住那个年轻女孩的样子,在这第二次偶遇中,她给我留下了更深的印象。我非常清楚她是我所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她戴着一顶花圆草帽,帽子环绕着她的脸,就像一条老式的头巾,这使我得以看清她那不同寻常的高而精致的前额。尤其是她那嵌在前额下方的深邃的眼睛,深深地打动了我。她睁大眼睛时,睫毛和眉毛几乎在一条线上,没有任何东西比她轮廓鲜明的眼睛更吸引我。那双眼睛里的光彩比它的轮廓更引人注目,它们以自身奇妙的方式灵巧地从一个物体转向另一个物体。她眼睛里的光晕,混合着黄色、绿色和棕色,给人们留下了相同深刻的印象,就好像人们在透过成荫的树林看着一条小溪,柔和的日光在溪底闪烁;溪水也随着树叶和云朵的漂移汩汩流动,而人们的表情也随着这一切的变幻而变化。

我感到它们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了永恒的印记。

这次与《德语–丹麦语字典》的巧遇非常令人振奋。它于我,就像一次预兆,或者是命运之手的安排,总之,这意味着某些东西,而不再是一个孤立的事实。我不大相信她在丹麦做过家庭教师,但是她为什么要这样说呢?更重要的是,她为什么毫无来由地凝噎呢?

这些问题一直在我脑中打转,不久我就在山谷中迷路了,于是我穿过那一大片冷杉林来到了普塄茨浅滩,在维瑟多夫磨坊吃过晚饭。天气不再那么炎热,这个傍晚也变得极为舒适。

然而我并未如往常那样平静地欣赏着大自然,而是带着一股兴高采烈的劲儿来品味它,那是一种类似酒足饭饱后的满足感。这种感觉一点儿也不令人讨厌,因为它在使人们的感官欣然地向外界影响开放的同时,也让周围的事物不再那么明晰。这样一来,也使得这种“残存的甜蜜思绪”得以与其他感想融合。

倘若我低下头看着这忽快忽慢流动着的普塄茨,就会看到它在午后阳光的金芒中闪着棕绿相间的微光,这会使我想起她的那双独特的眼睛。我发现一些美丽的花,就立即想到,“如果我们现在在一起的话,她就会收到我送给她的一束花”。接下来,我躺在斜坡上,听着冷杉林里“嗖嗖”而过的风声,于是我自语道:“假如我是一名诗人,此情此景定能激发我的灵感,我会作一首诗,并且得到她的赞扬,我还可以借此来表达我的感情。”我甚至还为这首诗想到了一个主题。她是一个不断困扰着我的问题,而“在我看来”——这是一种非常诗意的表达——如若我能找到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我便找到了“生命的宝藏”。然而,我既不能使我的语言成韵,也无法有节奏地把它们连接起来。

还未回到莱森,天就已经黑了。一牙小小的残月在公寓所在的山头散发着朦胧的微光。萤火虫成群飞舞在矮树丛和花园之间,溪旁的灌木丛里。微弱的荧光来回飘动,忽上忽下,像是精灵手里拿着的小灯盏。时而会有几片灌木的叶子被隐藏的萤火虫照亮;时而会有一只萤火虫飞上高空,看起来就像一颗在空中飘动的星星。今夜空中没有星星,天气又闷热起来,四周也变得宁静。

前一晚,我也领略了一番这般引人入胜的、仙境般的自然景象,不仅仅是由于这充实的夜晚以一种别出心裁的方式触动了我,更是因为它带我进入了一种无法言喻的心境。说实在的,这些经由现代的作者们创造出来的、永存的情绪检验究竟是什么意思?打个比方,就好像即使一个人对氢原子和氧原子非常熟悉,但他仍然需要通过别人告知才能知道这两者以2∶1的比例组合在一起就能形成水。当然,神了解这一点,因此创造了水,所以这根本就没什么值得吹嘘的。我只能说,爬山的时候,我的心跳速度越来越快。我时常驻足俯瞰山谷,只见谷中四处飘荡着小小的亮光;而且有些地方还有闪烁的小亮点照亮了周围的枝叶,而此时,我突然感觉到四周都是一些陡峭的岩石,它们似乎都处于离我相同距离的位置。

我看到通往大门的石阶上有一处孤独的火花正闪着磷光。我点燃一根火柴,发现一只灰色的、毛茸茸的小虫,火柴熄灭后,它又变成了一点火花。然而,我却害怕打扰到它,因为我对这种发光的虫子有一种神秘的感觉,它接连三个晚上都在同一个地方,在地下室窗户旁石阶的内角处,而且我很确定它白天不在那儿。究竟是什么在激励着这个小小生灵每晚都回到这个迷人的地方呢?它每每失望后却仍然带着它们第欧根尼式的诱惑灯塔不懈地返回来,并不是为了看到我这个人类——而是为了寻求伴侣?又或者它待在那个显眼的位置,是期待它那熊熊燃烧的爱火能吸引它的对象?……亦或如此一种持续的神秘激情也是我们身上一种极具诱惑的力量,尽管这在我们身上很难被发现,但在这个发光的生物身上,人们却可以“透过它的马甲真切地看到内心在燃烧”?

也许,我特别需要这种不同寻常的力量,因为当我在床上辗转反侧(这时我总会感到一丝沮丧)时,我会不断想起那个小小的发光体,而在我记忆之遥,它还在我迷离的梦中扮演了重要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