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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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一周之后,早上八点,我起程出发。

像往常一样,我直到开船前一分钟才上船,等我卸下行李开始四处眺望之时,我们已经到了亚尔伯桥。在这里可以看到小镇的轮廓;布尔平台上美丽的塔群矗立在清澈的蓝天之下,而我们的头顶却迷雾蒙蒙,甚至前方也一片漆黑。空气有些寒冷,我披上了我的花格呢披风。在经过三座城堡之后,小镇变得模糊起来,而当我们到达洛施维茨时,天空飘起了蒙蒙细雨。严格说来还不是雨,只是……

“只是毛毛雨。”一个肥胖的“德累斯顿人”如此回应他的太太——他太太正把头伸出船舱四下打望。

当我们把船停在对岸的布拉瑟维兹时,新上船的旅客们纷纷下到船舱,甲板上也再找不到被淋湿的女士。随后,男士们也一个接一个地离开。那令人沮丧的事实不可回避地显露了出来——大雨正倾盆而下!

我点燃一支雪茄,走进吸烟室,那里拥挤且烟雾弥漫。人们唯一谈论的就是天气。一个正喝着餐前啤酒的长发教授的言论吸引了众人;他说,每年热过之后,都会在这时开始下雨,直到九月份天气才会好转。此时,雨点在船顶上滳答作响,没过多久就变成了猛烈的撞击。天气如此糟糕,人们在这突如其来的黑暗中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雨水顺窗而下,透过窗户向外望去,河岸上的葡萄园和花园已变得依稀可见。

在我抽完烟回到船舱的时候,舱里已经没有位置了。船舱里闷得慌,这让我不想打开自己的便携式折凳,于是我走到过道上,那里有通向甲板的梯子。一名年轻女子带着两个小女孩坐在那里。我从一堆折叠凳子中拿出一个,裹紧披风坐在梯子的对面。

从甲板上吹下来的空气湿润而清晰,尽管会有雨滴随之飘进,沾湿我的羊毛披风,但还是给人一种舒服的感觉。上方的几阶梯子还在滴水,一层黑色防水帆布盖住了甲板上的行李。那帆布的一角已经积起了水,水花一点一点不停地从里面喷溅出来。

那个年轻的妇女坐在舱门的另一边,她从包里拿出一本小书,很快就融进书里,顾不上周围的一切了。

然而,她并没有得到多久的宁静,因为她最小的孩子哭了起来。这个一头亚麻色卷发的孩子穿着厚重的衣服,尽管她此刻的哭声非常应景,但那个女家庭教师仍不得不哄她。那个大点的女孩说:“丽丝贝丝还想听。”小点的女孩眼泪汪汪地附和:“我还要听彼特的故事!我还要听彼特的故事!”

“哦,丽丝贝丝,你让那位不认识的叔叔看到你这样,真是羞人!”那个女人小声地说,“你认为人家也想听彼特的故事吗?”

小女孩一面抽泣一面吮吸自己的食指,她大大的眼睛饶有兴致地望向我。她的表情很清楚地表明了她的想法:“他怎么还不走?”这使我感到很不自然。是我打扰了她们,我担心给那个年轻的女教师造成困扰,也许她希望和她的学生们单独待在一起。

正当我决定走开,她却很滑稽地看了我一眼——多么滑稽啊,我想她一定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表情——这表情很清楚地表明我可以和她们待在一起,尽管原因有些不如我意:她不想再讲“更多关于彼特的故事了”。我微笑着回敬她,想要告诉她我清楚状况。于是我安然自若地坐了回去,继续忍受那个小女孩沮丧而愤怒的眼光。我非常高兴能如此轻松地帮助我漂亮的女邻座。

此刻我才得以去观察她的漂亮,甚至是美丽。她的脸形有些方,而且棱角分明,由于她的头发是深褐色的,所以乍一看很像南方人。可她却长着典型的德式鼻子:短直而圆润。她的嘴唇是少有的迷人,轮廓和色泽也极为协调——当然这是纯天然的。我们所常见的嘴唇,要么色泽很美,要么轮廓很美,要么两者不协调,使得其一失色。而她的嘴唇则是完美的化身。她那圆圆的小下巴和精致的脸颊曲线是我从未见过的美丽。

她中等个子,身形异常苗条。她的裙子并不是最时尚的款式,这让我感到很欣慰,但最吸引我的其实是她的头饰。当年流行的头饰是在高耸的帽顶上装饰假花,我也是坐在船舱里才得以想到这是缺乏品位的表现。然而,她戴了一顶窄边上翻的小草帽,上面嵌着丝绒,还扎着银灰色的纱巾。

在纱巾已然过时的时候却扎着一条漂亮的纱巾总能体现出一位女士的品位,并显露出一种乐于为人所赦免的欲望。我很难想象一个惹人爱慕的女人会不戴纱巾——这是摇曳于生命浪涛上的流光的旗帜,心动之人总是在它的指引下纷至沓来,尽管这个方向不一定正确。是的,我说得像是自己已经坠入了爱河,事实上当时的我尚未如此。可是人在什么时候能免于坠入爱河呢?对于我们男人来说,女人被分为两种:一种我们或多或少会与她坠入爱河,另一种会让我们觉得她们就是男人社会中的一分子。我很确定,这一次,我所遇到的是第一种女人。

在我得出这个结论之前,我们已隔开了一定的距离,因为我只敢偶尔朝她瞥一眼。尽管如此,我还是多看了几眼,至少我发现她脸红得很厉害,她仍然拿着书蹲在那里,而那本书根本就不足以遮住她的脸。

那本厚厚的小书勾起了我的好奇,这是当你身处雨中旅途时,能被任何事物勾起的真实的好奇。库珀和沃尔特·司各特的旧德语译本的大小很相似,我判定她拿的那本书就是属于这种类型,然而她随手的一翻却让我发现那本书属于一个更为严肃的类型——那是一本口袋字典。

这个发现让我对这个女孩越来越感兴趣,我带着某种情感望向她,思考着生活是给了她多少压力才使得她从事家庭教师这种费力的工作。这份工作需要高于其他人的学问,也许正是这样才让她不得不利用每一刻空闲时间、以如此迅速而枯燥的手段来增长知识,迫使她以一种最直白的方式将这些字词生生吞下。荆棘丛生的道路给她带来了苦痛,却也让她变得更加坚强。

如此年轻漂亮的女孩形象,若是以艰难阴暗的生活作为背景,则只会凸显她的光辉和释然。若她只是一个娇生惯养、穿着时髦的年轻女孩,那我对她的兴趣将会减去一大半。

虽说这种兴趣本应无私,不该打扰到人家,但我还是忍不住想开始和她聊天。而让我难堪的是,我好像只有一种方式能够达成这个目标:两次上下楼梯,借以引起她的注意,希望她会问我天是否放晴——事实上天气还是那样。可是她什么也没说,于是我无计可施了。

我想了几种搭讪的方式,却无一能够说出口,此时那个最小的女孩开始抱怨天气的寒冷,可怜的女教师别无选择,只好解下自己的披肩给孩子裹上。我本身也很怕冷,自然对她产生了同情,尤其是看到小女孩满足地裹着披肩,把小下巴搭在披肩褶皱处时,这种怜悯加深了。

我感觉时机已到,于是礼貌地解下自己的披风递给她。

不出我所料,她客气地回绝了。她说:“你自己也需要,当心感冒了。”

我无法否认这一点,因为我的脑袋已经着凉,它让我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吓着了那个最小的女孩,而稍大点的那个女孩则努力地忍住不笑。我找不到任何办法打破这尴尬,只好说我要去吸烟室抽烟,所以用不着披风。

这位女教师委婉地表达了不想妨碍我抽烟的意思,但我还是告诉她我不会因这件事情而给她带来困扰。直至今天我都肯定这一点,这也让我表现出一种从来没有过的体贴。我接着说道,因为这里空气寒冷,所以决定走开。于是我得以抽身,留下我的披风——就像约瑟夫留下他的披风一样——当然,这是无法比较的。

我再次回到略显沉闷的吸烟室,坐在蒙着油布的凳子上,点燃我的雪茄并叫来一杯啤酒。我无法向自己隐瞒一个事实,那就是我的第一次搭讪并未成功,因为它使我不得不先退出来。要是我能再大胆一些,可能已经成功搭上话了,甚至还可能和她一起裹着披风;就算这不可能,至少我可以让那个小女孩挨着我,用自己的披风盖着她。总之,我表现得像个傻瓜,更讨厌的是,我之前坐的那个地方可比现在的位置舒服多了,再加上我出现了头痛的征兆。

船身晃动了一下,然后停了下来。甲板上的人们拖着箱子和行李。我们已经到达了皮尔纳。我漠然地看着镇上绿树环绕的小房子和那屋顶有如帐篷的高耸教堂。但我更感兴趣的是那里的卫城索伦斯坦,它过去曾是一个堡垒,而现在已是一座规模较大的精神病院。卡纳莱多常常用他的画笔来歌颂这个场面,但他画中的色彩总是比现实中更多一分明亮。一束闪亮的光线忽然照耀在城堡的塔楼上,仿佛大自然想借此来舒缓它的沉闷。

到现在,当我想起那个场景时,我感到好像有一只天堂之手在指向那建筑,它想要吸引我的注意,并在我的心中留下预兆。现如今,我带着这种预兆用我的心灵之眼注视着它,直到我的肉眼被泪水模糊,我也不得不放下我手中的笔。那时我只有等待天气好转。那束光逐渐增强并扩散开来,墙和塔楼开始慢慢地向右滑去,我几乎看到了一片蓝天。小镇里教堂的屋顶已经完全消失不见,而在这之前,我还能看到它倾斜的屋顶上一抹暗淡的色晕。但是很快又下起雨来,雨水从窗玻璃上淌下。

渐渐地,我们进入了砂岩地带,雨势也慢慢变弱。烟民们一个接一个地走出了吸烟舱,甲板上随即传来他们的脚步声。

我也上了甲板。雨下得很大,雨滴像珍珠一样在暗光中闪烁。头顶上的乌云已经开始消散,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雨还是不停。

这一段旧采石场的墙是红棕色的,像上了漆一样,我看向右方起伏的河岸,那片浅绿色森林的树尖在雨雾中隐约可见。尽管透过云缝可以看见蓝天,可是雨停了一会儿之后却越下越大。

我走下船舱,发现我那几个伙伴还在那里。女教师没在看书,也没再讲故事了,因为她的小麻烦们已经睡着了。这次我没有等她问我“这天会放晴吗”,而是直接跟她说天气很可能会好转。她欢快地对我笑笑,感谢我借给她披风。她开始很认真地想要把它折起来,但是因为太大了,所以我得帮她一下,而我笨拙的模样也成功地逗笑了她。这里的空间只够将披风展开,我们彼此礼让地一起将披风叠起来,但是最后我们的手还是碰到了对方。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就匆忙地说了句“谢谢”后转身冲上了楼梯,把叫醒较小孩子的任务留给了大一点的那个孩子。

甲板潮湿而且反着光亮,上面摆放着一些湿漉漉的还不能坐人的凳子,可甲板上还是很快挤满了船客。几滴温暖而湿润的雨滴从空中闪烁而下,头顶的天空变蓝了,河谷上仍然水汽氤氲,河堤上的树林冒着烟,每个松树尖就像一个小小的烟囱,青烟缭绕而上,在阳光中消散开来。

前方河水闪耀着炫目的光芒。在巴斯特垂岩脚下,可以看见莱森的几处房屋,房屋背后则是一片嶙峋的峭壁——那是我之前从窗户看到的甘母瑞格岩石。

我找到我的那一小包行李,它上面盖着油布,没被淋湿。因为忙着找行李,我无暇顾及我那漂亮的旅伴,直到听到一声大喊——“莱森,am steuer absteigen(德语:船靠岸了)”,于是我拖着行李包向船尾走去。然而,到达船尾时,我欣喜地发现那条灰色的纱巾在人群的前方飘动,很快女教师和她的学生们就穿过舷门走下了船。

我还没来得及找到脚夫,她和她的学生们就已经消失在了我的视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