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理工学院的学期总让人感到疲惫不堪。德累斯顿越来越热,就快叫人无法忍受,而我所居住的那条位于“老城”的小街虽干净整洁,却狭窄而密不透风,这让情况变得更糟。像是有了思乡情结,我常怀念起丹麦口音。易北河的夜晚虽然美丽,但空气中却找不到一丝清新的微凉。为吸入一口新鲜的空气,我拖沓着脚步走上了著名的布尔平台,即便已是八九点,但温度计还是停留在八十八度上下。换个思路也许能找到慰藉,这至少能证明我生来就拥有感受炎热的权利,由此带来另外一件极好的享受:坐在河的另一边,在托尼亚蒙咖啡厅门外的廊柱之间,一面品尝着冰激凌,一面聆听从“温勒花园”音乐会偷溜出来的细碎乐声。
正是在这么一个傍晚,我毅然决定要在即将到来的暑假里深入乡间。至少,于我这类既被要求而自身又习惯于节俭生活的人来说,这是一个大胆的决定。我的第一反应是要前往萨克森–瑞士,但在最后一口冰激凌尚未于舌尖融化之际,我突然想到了莱森的小村庄。那是一个亲切的小地方,给我留下一种少见的、略带温存的田园印象。那时正从巴斯特下来,一如大多数的过客,我朝它轻轻一瞥,而它转瞬即逝。
数日之后,尚未午时,我在一个小车站下了火车,步行穿过一片果园前往渡口。耕地缓慢爬上起伏的原野,其上是黑压压的松木和凸起的岩石,易北河在这儿绕着它们蜿蜒而下,它们也朝着易北河的方向缓缓倾斜。这里就是上莱森的坚实大地,上面散布着零星的耕地,一溜稀松的果树田顺着玉米地和牧草铺开。对面是一整条长长的山脉,只在中间有一道裂缝。这个小小的峡谷让那可有可无的下莱森小村庄显露了出来,但除了两家客栈,你几乎看不见任何其他的东西。这两家客栈——新修建的那家光秃秃的,而那家老旧的已杂草丛生——分列在溪流的两侧,这条小溪欢快地跳入了在一旁无声经过的河流。峡谷左边耸立着蓝灰色的巴斯特塔状岩石,它们朝覆盖着松木和山毛榉的底部蔓延过去;在那一排排高耸的黄色墙壁——有的甚至高达数百英尺——之后,是闪闪发光的露天砂岩采石场,犹如画龙点睛,它们成就了这乡间最美的风光。相比之下,那些铺开在群山脚下,位于村庄更远一面的采石场更像一座不破的石墙,面对着居高临下的利伦斯敦[1]——它像挥舞着战旗的巨人勇士一般摇晃着其上的林海。
渡口的小船就像一条小狗,在水流的推动下歪歪斜斜地穿过河流。船被系在一条铁链上,链子中间有一个浮筒,铁链的一端固定在河流上游。往下流动的水流从船舷两侧滑过,提供了船前行所需的动力,所以摆渡者只需偶尔拉紧船桅上的滑轮链就能够使船朝着所要去的方向前进。
尽管这样,那个摆渡者仍不时用他的衬衣袖子擦拭脸上的汗珠,他的脸晒得很黑,看上去更像是红种印第安人,而非苏族印第安人——前一晚我还在动物园里见到过那些苏族印第安人。然而,在这片属于他的土地上,没人会惊讶于他大汗淋漓的模样,因为周围那波光粼粼的水面虽看似凉爽,实则散发出缕缕热气,加之河道蜿蜒曲折,岩墙堆砌的河岸向南敞开,如一支凹面镜,把焦点处于莱森的前方。我和摆渡者都明白,我要去往的地方并不凉爽。只是它离那个隐秘且树木葱茏的幽谷不是太远;再者,我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决定。恐怕命运也插手了这次偶然的际遇,天意的介入让这趟旅行举足轻重。无论怎么说,即便我会在日后的某天为当时没有退却而感到后悔,那也一定不是因为炎热。可我是否后悔过呢?哪怕在今天这样的日子——如今五年已经过去——我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一些作家——若被人问起,我甚至可以说有一位很著名的作家——告诉我,忧郁之时最悲伤的事,莫过于追忆往日的花样年华。我自然不敢前去争辩,尤其是当那些话已被广为传唱,早为众人熟知。但我更愿相信,假如在回首之时找不到片刻的欢愉,那才是更为可悲的事情。在这样的思想下,会被我想到的也只能是莱森和那之后的一些日子。
寻找住所是我所面临的第一个困难。我找的两家旅馆都只剩下最差的房间,价格还都很高。我辗转于溪流之前的台阶之上,从鞋匠小店到面包小屋,从警卫室跑到杂货铺;但那些房间要么已经租出去了,要么就得两间一起租,这超过了我的承受范围。最后,那间位于郊外松林背后很远地方的校舍成为了我最后的希望。
由于不是上学时间,我只好斗胆敲响了校长的私宅。开门的是一个小男孩。他说他也不知道校长在没在家,然后就一溜烟跑掉了。没过多久,他突然从我眼前跑上楼,瞬间又拿着一双靴子出现在我的面前。之后他又飞快地跑开,一脸得意地带回一件外套。片刻之后,校长穿着这套服装走了出来,他开朗而亲切的脸上挂着半睡半醒的滑稽笑容。他正好有两间屋子要出租,但同样是打包出租,租金为一个月两几尼[2]。我为我唐突的打扰向他致歉,他告诉我也许我能在附近的养老别墅租到单间,这让我燃起了一丝希望。
我马上就要到别墅了,它看起来非常漂亮:绿色的百叶窗帘向内翻起,围墙上爬满藤蔓,其上的枝叶恰到好处地把阳台遮掩。别墅建在高处,下方是我正进入的花园,它由几块坪地组成,将它们连为一体的碎石小道两旁种满了开花的灌木。一个理工学院的穷学生需要经过慎重考虑才敢租下如此诱人的地方。然而,我还是决定要将它租下,即便价格很高,即便只是阁楼上最小的那间——前提是这别墅愿意收留我。我着实厌倦了挨家挨户敲门的感觉。
然而,阳台上却出现了一群绅士和小姐。我觉得这房子越来越不像是“养老别墅”了。一个女仆从小路的拐角处跑了出来,差点和我撞个满怀,不过她至少解除了我的疑惑,虽然语气傲慢略带嘲讽。她说——
“不,我们没有要出租的房间,你可以在山顶上找到你要的房子。”
目前我要找的房子还被眼前的建筑遮挡着,而当我看到它的时候,却并不感到欣喜,因为它突兀地矗立在蓝天下,连一丝灌木丛的隐蔽都没有。它看起来整个都是崭新的,我相信也许从来就没人在那里住过。
我只有再次走下山谷,穿过溪流,爬上那差不多一百五十英尺的石板路,走向山边。近距离的观察并不能让这所房子变得更适合居住:沙砾、石块和木板乱七八糟地堆放着,还有大部分的窗户没有安装。进门的时候我感受到一股强烈的穿堂风,接着地下室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她正用粗俗的德语不停地咒骂。一个男人打磨着那些石阶,看得出来他是第一次干这个。一个年轻的女孩擦着过道上的地板,我进来的时候,她回头向我露出那张白皙漂亮的脸蛋儿。她的一边脸颊上有一道红印,像是刚被谁打了一巴掌。我问她房主在不在,她却一下子跑进了地下室,赤裸的脚在铺满木屑的地板上留下一串脚印。很快她回来了,后面跟着一个膀大腰圆的女人,这个女人的嘴很大,我之前听到的咒骂声明显就是从这个女人的嘴里发出的,她笨拙的手掌在围裙上擦拭,我怀疑女孩脸上的手印和她脱不了关系。她的裙角向上卷起,露出弓形腿和叉开的胖脚。
她说:“先生,您要租一间房吗?如果您是要一个单间的话,那就来得正好。继续擦你的地吧,小娼妇,轮不到你带这位先生去看房。房间在二楼,请。”
我们走进一间十分宽敞的房间,因为窗户上还没有安装玻璃,所以显得通透明亮。这屋子连门窗的框架都没有粉刷,虽然贴了一张灰色的墙纸,却仍然能够看到已经受潮了的墙体。尽管房间通风,但我还是感觉屋里有股浓重的霉味。
但我还没来及开口抱怨,她就开始夸讲她的房间有多么舒适、以前的房客有多么满意,哪怕我们都清楚地知道这间房从来就没有人住过。我问她房间的租金,她的答案比我预想的多出了十先令。她说这已经是最低的价格了,还宣称她的房间比任何一家都物美价廉。这里没有易北河上那恼人的迷雾,也没有因深入山谷而显得封闭。站在这样的高度,我可以尽情地呼吸瑞士的纯净空气,同时一览最棒的乡村美景。最后,还有那铺于房前的林荫小道,不愿长途跋涉的房客可以在其上散步。她总是重复地提起“那些林荫小道”,每当谈到这里,她都会伸出肮脏的手臂来形容它的尺度,并重复着“da'rim und dort'nim”(德语:从这头到那头)。
最终我们的意见达成了统一,她答应会在一周之内把一切都布置好,那时我也刚好放假。我给了她半克朗作为押金,在这些问题都得到解决之后,我很高兴地跟她道了别。
在从房子里出来之后,我不得不承认那个女人对这里风景的赞美还是相当正确的。位于右边的是被群山环绕且碧树丛生的山谷;正前方是从小镇通往锯木厂的旁道,后者修建在“黑鸟峡”的入口,黑鸟峡上冷杉葱郁、岩崖高耸,遮住了一潭清水。左侧的易北河河谷在这里蜿蜒伸展,上面是一片日光下的采石场,它们的倒影映于水面,衬托着几只顺流而下的悠然船筏。再往下就都是全木质或安装着木质框架的农舍,茅草被制作成屋顶,藤蔓滋长,覆盖其上。幸运的是——除开之前提到的两幢别墅——在这里只能看到一栋房子,而且还被很好地遮掩了起来。农家的烟囱里升起了袅袅炊烟,直至汇成一道薄纱,横于山谷之间。透过这层薄纱,可以看到穿过银柳与赤杨的那股溪水的波光。一切都洋溢着德式田园诗的味道!想到自己会在这世外桃源般的地方待上整整一个月,一阵难以言表的喜悦油然而生,我不自觉地唱起了歌——
“Guten Morgen,schone Miillerin.”[3]
我又不自觉地停了下来,尽情呼吸这清新甘醇的空气——正如那女人所言,这是“瑞士的空气”。而在想起“那些林荫小道”时,我笑出了声,因为从我站的这个地方望去,只能看到高高的园地上那些零星栽种的果树,近坡处有几株桦树,它们长长的枝条在风中摇曳,阳光下的树叶光彩照人。
在“埃布格西特”(它建在一座俯瞰易北河的平台上)吃过便饭之后,我召唤侍者,却发现他正和一个我认识的人——校长——在说话。校长正抽着饰有麦穗和鹿角的烟斗,并因这样的装饰扬扬自得,恰逢没有学生在场,自然不会感到羞愧。后来他告诉我那种烟的味道闻起来很香,是正宗的老阿尔斯塔德。他喝的酒是蒙肯啤酒,从这些可以看出他是一个有特别品味和习惯的男人。他立刻和我打招呼,并祝贺我找到了住的地方。他说我在萨克森–瑞士再也找不到更好的去处了,因为很多地方都还没有开垦出来,如果我有什么问题直接问他就好。接着他问我是哪国人,当听说我是丹麦人时,便说他在1864年也去过丹麦。显然,他不想让大家感到局促。然而气氛真正变得融洽是在我们谈到共同兴趣的时候,因为我对他长期驻防的卡尔丁一带非常熟悉。他即刻变得兴奋起来,问我是否还记得这片农场或那间房子,这片森林或者那座小山,他还用他的烟嘴在彩色的桌布上描画着那些地方的位置。他最想知道的是那个健壮的老拉尔森是否还管理着那个带有石砌牲棚和绿色栅栏的农场,以及拉尔森的儿子汉斯是否继承了他的财产——因为他曾和他的儿子一起在弗伦斯堡的一家医院里待过。
之后他提到了一场战争,他在那场战争中负了伤。
我无法判断这段对话是否愉快,可是对话中有一些吸引人的内容,很有德国人在谈论过去时的那种直率感觉。尽管我认为所有事情并不应该是这样,但还是欣慰地感觉到,这场战争并未遗留下太多的个人仇恨。
利用他停下的片刻,我向他打听起了那栋漂亮别墅的主人。
“那是国王的侍从冯·泽德利兹的别墅。他每逢夏天就住在里面,那时他不用随侍皮尼兹国王。那个尊贵的家族虽然过着相当隐秘的生活,但他们为学校提供了不少资金。嘿,他们家有一个女家庭教师,你可以自己去看,她是个漂亮的女孩儿。她和我多少有一点亲戚关系——但我对她也没有太多了解。事实上,她非常腼腆,我就希望她能放开一些。”
就在此时,汽船开始鸣笛,我告别了校长,匆忙地走下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