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久别初逢(1)
一
公子府。
十无殇吹着口哨走进沧浪阁,扬手让侍在边上的四卫退下。
珠帘一动,闪了进去,叫了一声:“九哥,好高的兴致,偷闲画画呢?”
“嗯!”
一个低磁凉凉的声音应声响起,如老僧入定般恬淡冷静。
十无殇轻轻一笑,看到侍在门口的侍女,挥了挥手:“苳儿,你下去吧!不必在这里侍候,我跟九哥说会话!”
“是!”
叫苳儿的女子柔声的答着话,一袭云青色的衣裳,一头如墨的丝发,身形婷婷,自珠帘后转出来,侍立到楼下。
她叫苳儿,不是秦人,而是九华沧国人,那一年,她被人掳劫到此,幸得遇九公子,才不至于沦入风尘。
如今,名义上,她是他的女人,奇怪的是,九无擎给了她尊贵的地位,却从不会碰她。哪怕在他极需要女人的时候,也绝不染指于她。
苳儿第一次看到公子那张脸时,背脊骨是一层层的泛凉,差点就晕过去,因此而令九公子拂袖而去;那脸,当真狰狞若厉鬼。
后来隐约的听说,公子年少的时候,美若温玉,十三岁时,一场大火毁了他的脸,皇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保全了他一命,只暂时保命,据说九公子的身子骨已落下严重的后遗症,活不久了。
也是自那以后,九公子性情大变,好静,不喜热闹,寡言少话,外人很难知道他的真正心思,暴戾起来,则嗜血如狂。
楼上,珠帘下,九无擎在作画,脸上带着银色的狼形面具——私下里时,九无擎常说:这张脸,他自己看着都觉要做恶梦,何况是别人——他非常嫌恶这张脸,故,整个红楼找不出一块镜子。
十无殇坐到边上看:画上的美人儿极美,与苳儿极为的神似,唯一败笔的地方就是那双眼睛:灵气逼人,透着一股子让人眼前为之一亮的狡黠之气。
苳儿很文静,没有这样灵活动人的美眸。
世人都知九公子面目可憎,手腕铁血,杀人不眨眼,却很少有人知道他琴棋书画无所不精。
七哥无欢常说:“秦国金殿上的朝臣,阴谋狡诈、投机取巧者,一抓一大把,温润谦雅、为国为民者,那是麟毛凤角。这当中没几个怀着真才实学,要论才,九哥那是文武全才。可惜公子府担的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名声,没人知道九哥其实是一个雅士。”
自从苳儿跟了九哥以后,九哥变的爱作画,也令他们看到了九公子冷漠无情以外的另一面:清淡似风。
奇怪的事,他画的女子,皆长着这样一双眼睛:古灵精怪,充满智慧。明明画的像苳儿,可一旦配上这双眸,味道就全变了。
有时候,十无殇会想,是不是九哥心里藏着一个人?
表面上,他画的是苳儿,实际上呢,他追忆的是另外一个人?
看着这双眼睛,十无殇不由自主就想起了那个慕倾城,那天在马车上,只是惊鸿一瞥,但瞥到的那双眼,扑闪扑闪,比画上的更亮,就像刚刚用雨水洗刷过一般,既耀眼又深邃。
“进来的那些个女人,有问题吗?”
九无擎的嗓音是冰冷的,听在耳里,让人感觉是嗖嗖的发凉,就像现在窗外的风,吹上来,冷的叫人哆嗦。
在人前,九哥很少说话,他的嗓音太冰冷,他的面具让他没有表情,于是说的话,会让人害怕,如果是训话,只一句,就能把人训的冷汗直淌。
此时,他的画画,用手上的细毫仔细的描着腮红,修长的手指很温柔的勾勒着,手笔极尽温柔,就好像他并不是在画画,而是在给意中人上妆。
“嗯,昨儿个我弄了两个进温柔阁,跟她们套了大半天话,比起以前送来的嫩滑很多,家世应该是清白的。若说有问题,东方府那位嫌疑最大……只是……”
一顿,十无殇皱起眉:“说来奇怪,那天我明明勾的是东方若绮,他们送来的居然是东方若歆!后来我去宫里查了一下,才知道原来是东方若琪病了,临时改的……”一顿,又疑惑的补了一句:“也不知真病还是假病……”
九无擎听罢,手中的笔一顿,还抬头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果然瞧到了他脸上怪怪的神色。
“九哥……”
十无殇扒了扒头发:“我感觉有点不对劲……有人在拿她作文章……我在想,怎样将她弄出去……但是,进都进来了,出去对于她来说,不太好!”
一阵沉默,彼此无话。
他们太清楚自己的处境,也太清楚将女人赶出去的后果。作为一个被遗弃的女人来说,这辈子算是彻底毁了。
“有什么可为难的,若是想要,就留下。”
九无擎继续作画。
“她可能不怀好意!她身边有个女奴,是个乞儿,我查过,身份很可疑……很不简单,似乎还会功夫……已在东方若歆待了两个月。那丫头对这个女奴不生半分戒心,为了她还跪下来求我……”
他想杀那傻妞,是怕她生着害人之心。
一个连公子府都查不出来历的人,留下来必是个祸害。
“那就留下她们,好好查查,多留心,翻不了天的。你且不要自乱阵脚!”
“嗯……我明白了!”
他轻轻一叹,眼前浮现着东方若歆气鼓鼓的脸孔,再回想自己这些年混混沌沌的日子,紧接着苦笑一个,极无奈的道:“九哥,你说,我们这种可笑的日子,要熬到什么时候才算是个头?”
在刀尖上寻欢作乐,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累!
又是一阵静默,许久,才得来九哥的回应:
“再忍忍吧!皇上大行之前,若不处置掉我们,他怎敢放心走?这个日子不远了!”
最后一勾,画毕搁笔,九无擎扶着书案坐到自己的靠椅上。
“哦,九哥就这么确定皇上大行的日子不远了吗?”
“不能很确定,但,快了!”
御医手上可用的千年灵芝已经所剩无多,一旦停药,身体必败,到时,大罗神仙也救不了。现下他们唯一要做的是保全自己的身家性命堵一把。
筹谋多年,成败在此一举。
九无擎就这样靠着,用生满老茧的手掌抚上有点发麻的膝盖,冷清的目光穿过开着的窗户。大寒天的,他喜欢开窗,哪怕冷风会刺痛关节,如此做,只为了让自己时时刻刻痛着,警戒着。
两个又闲聊了一会儿,西阎急匆匆跑进来,与两位公子见过礼后,神色怪怪的回禀道:
“爷,有件事,很奇怪……”
“何事?”
“外头已经传开了,说什么天下第一公子看上了被休弃的慕倾城,龙奕的手下正四处置办各种婚聘物件……”
这件事,真的很稀奇。
但是,九无擎的反应也很稀奇,绕开这事,另外问了一个问题:“可查到公子青带着慕小姐去了哪?”
思路跳的很快,西阎楞了一下,才道:
“前天晚上他们去了天龙寺以南一处别院。昨儿个,有一男两女换了一辆马车进城,中午入湖仙楼后没有再出来,属下等人进去找,才发现人跟丢了……请爷责罚!”
“太过轻敌。该罚。自领三十杖!”
赏罚分明,这是九哥的原则。
“是!”
“三天期待将至,她自会回去镇南王府。你们派人盯着镇南王府即好,有什么动静回来禀告!”
“是!”
十无殇一直在听,没有插话,等人走了,脸上露着几丝疑惑之色:“九哥,怎么突然对慕倾城感兴趣了?嗯,也不是突然,九哥好像一直在暗中关注这个人?”
“以后告诉你!”
现在,他不想说。
十无殇也不再问。
这时,苳儿出现在门口,欠身回禀道:“顺公公来了!要见两位爷,正在外头候着!”
九无擎手上已换了一支狼毫,正在空白的地方题字,听得这话,手一顿,重新沾了沾墨水,将画上人的脸一古脑儿抹黑了。
来人败了九哥的雅兴,十无殇也跟着皱眉。
“让他进来!”
九无擎随手将桌案上的画,捏成一团扔到了废篓里,回头冰冷吩咐了一句。
苳儿轻应声退下。
不一会儿,一身青色宦官服的顺公公笑容可掬的进来,打躬作揖:“两位公子都在呀!咱家奉皇上之命,前来送药。”
说着,自一内侍手上捧过一只镶银嵌玉的锦盒,亲自奉上。
这锦盒里放的是:续命之药。
十无殇立刻接过,见上面的封蜡好好的不曾动过,他还是剥开了蜡,揭开来看,验明无误后,才堆起笑:“有劳有劳!顺公公,请坐……”
顺公公连忙推托摇头:“坐就不坐了,咱家还有事。皇上有话传下来……”
“公公请讲!”
“是这样的,皇上命两位公子五天后到猎场处置前些日子意图谋反的平家军叛首。至于今日,皇上命咱家过来是为了那个床姬,平姓余孽,一个不可留,故请九公子将平薏交与咱家送去充当军妓,以避瓜田李下之嫌。”
最后几个字咬的别有意韵,眼珠不断的转动着,似乎想在九无擎脸上寻找到可疑的蛛丝蚂迹。
皇上这是杀鸡给猴看。
十无殇瞟了一眼静静如石雕的九哥:平薏属他名下,给不给,他得说话。
“阿罗,去把人带过来给顺公公拿去复命!”
九无擎很平静的吩咐了一句。
“是!”
四卫之首东罗应声:“公公,请……”
面对九无擎的神情淡漠,顺公公早已习惯,笑着又打了几句官腔,随即离开。
房内一阵沉默,无人说话,气氛有点凝重。隔了好一会儿,忽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九无擎扶着桌子站了起来。
他想出去。
九无擎的双腿有病,不能长时间站立,也不能奔走如风,很多时候要靠轮椅过日子。
苳儿想过去侍候,十无殇也站了起来欲扶,却遭到了九无殇冷淡的拒绝:
“不必!我想静静,谁都别跟着我——”
门开,他扶着雕着莲叶的扶手慢慢的往下走去,一步一步,走的极慢,极艰难。
苳儿和十无殇小心翼翼的跟在身后,生怕他跌倒。
只短短一段楼梯,任何人都可以做到的事,对于九无擎来说,却是一件的麻烦事。
楼口处,南城早已准备好精钢制成的轮椅候着,九无擎脱虚的坐上去,闭眼,由着他们在膝盖上覆上厚厚的裘毯。
南城想给主子推车子。
九无擎挥了挥手,南城退下,侍到苳儿姑娘身侧,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主子双手不住的抚着自己的腿,最后紧紧的抓着那给他取暖的裘毯,每根修长的手指,捏的骨节泛白。
没有人知道,此时此刻他是怎样一种心情,戴着面具的他,表情永远冰冷、不可捉摸。
精钢车轮碾着石子路往前而去,苳儿站在高阶上目送。
九无擎只二十四岁,年少有为,意气风发,谁家少年不爱俊爽,何况,西秦的儿郎一个个皆爱策马如狂,而这位爷,不仅容颜尽毁,还不善于行,衣食住行皆得由人侍候,难怪有时候性情会那么乖戾凶狠。
苳儿见过他性情大变的模样,可怕极了,满嘴鲜血,双眼发出幽绿的光,眼神是那么那么的复杂:是忍隐的,更是痛恨的,透露着深深的绝望。
有时候,她很想靠近,可他总是用冷漠拒她于千里之外,又每每在背后护她周全。
九无擎身上透着太多古怪,而她太笨,研究不透这是怎样一个人。
二
进公子府的第二天,金凌第一次在花园见到了传说中冷血无情的九无殇。
公子府的花园很大,里面种满了四季常开的月红蝶,这花,属西秦特有,每月开一次,形似梅花,连味道也很像。
早晨进到这里的时候,金凌还以为自己回到了沧国的梅林,一片红艳,漂亮的就像天上的红霞,一望无垠,美的不像话——
花树林里,有一条曲曲绕绕的小径,很平整,光滑如镜,全不似其他地方用的是防滑的质材。
起初时候,她没弄明白这其中的道理,等见到九无擎的时候,她才明白,原来是为了方便他的轮椅在道路上滚动。
金凌听说过,这个男子,脸孔是丑的,心是黑的,至于腿,那是残的,总的来说,这根本就不是一个正常人,出入时都是乘马车,咸少人能看到他戴面具的模样——见过他真面目的,不是死了,就是疯了!
道听途说,多半不能全信,九无擎也许是有腿疾,但走几步、站一会儿并没有问题,当然,杀起人来更是干净利索。
见到他的那一刻,他站在花树下,背向着她,身姿俊拔,如墨的发丝在风中舞动,衣袂飘飘,风过,落瑛纷纷,如此景致,如诗、如画。
而画中之人,穿的是一件墨色的锦袍,单看那料子,定是衣锦阁里出来的。那衣锦阁在整个龙苍大陆都有分店,织造的全是上等的缎子,有些衣料极为的稀罕。据说老板是九华沧国人,阁中有很多绣娘制衣师傅皆是从九华带来的,万里奔波来到这里,同时带来了先进的织造技术。
衣锦阁的衣裳有着九华的风骨。
金凌从小喜欢墨色的衣袍,因为父亲喜欢,更因为母亲最酷爱这颜色。
不知怎么的,此时此刻看到一个穿着家乡气息袍子的男子,心下竟倍觉得亲切。
究其原因,或是因为那高大俊秀的身影,和父亲很像,都满带落寞和沧桑的气息——父亲也爱临立栏杆,在寂寂无言中念想自己早逝的发妻,眼前的他,是不是也在借花思人?
等看到淹没在九秋香丛下的那把精钢轮椅时,金凌才知道这人是九无擎,才升起的亲切便在诧异中化作几丝异样的好奇。
正当她静立睇望之时,红妆楼那处响起了女子惊恐的尖叫,平静被打破。
金凌向西边的园径上望去,一片碧青的矮灌木丛外,九曲十八弯的廊道上,一个床姬装扮的少女惊惶失措的往花园冲进来。
她跑的极快,身后紧追不舍的是公子府的侍卫,一边跑一边叫:“平薏姑娘,再跑休怪我等下手无情!”
“我不信我不信……我要见公子,我要见九公子……”
终于少女看到了九无擎,飞步冲过去,砰的一下跪倒,急急的抓住了那镶着银丝边的袍子,秀气的脸上全是惊骇之色,但看向九无擎的眼神却充满了希翼:“公子救我,公子救我!”
看样子,他们的关系非浅,这个平薏并不怕九无擎,而且还希望他救自己。
九无擎缓缓转过头,睨着地上的女子,银色狼形面具,遮住了那张被烧毁的脸。
他是高深莫测的,那双冰冷透骨的的眸子,宛似用千年的玄冰制成的,即便站在这暖暖的春日里,也能令人觉得,脚底有寒气在止不住的往上冒。
几个侍卫已经走近,一个宦官模样的公公带着一群宫里的禁军侍卫围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