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固哉,皋文①之为词也!飞卿《菩萨蛮》、永叔《蝶恋花》、子瞻《卜算子》,②皆兴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罗织。阮亭《花草蒙拾》谓③:“坡公命宫磨蝎④,生前为王珪、舒亶辈所苦⑤,身后又硬受此差排。”由今观之,受差排者,独一坡公已耶?
注释
①皋文:张惠言(1761—1802),原名一鸣,字皋文,清代词人、散文家。
②飞卿:温庭筠。永叔:欧阳修。子瞻:苏轼。
《菩萨蛮》温庭筠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张惠言《词选》评:“此感士不遇也,篇法仿佛《长门赋》,而用节节逆叙。此章从梦晓后说起‘懒起’二字,含后文情事,‘照花’四句,《离骚》初服之意(屈原《离骚》: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
《蝶恋花》欧阳修(一说为冯延巳之作),参见本书第三则,注释①。
张惠言《词选》评:“‘庭院深深’,闺中既以邃远也。‘楼高不见’,哲主不悟也。‘章台游冶’,小人之径。‘雨横风狂’,政令暴急也。‘乱红飞去’,斥道者非一人也。殆为韩、范作乎?”(韩范指韩琦、范仲淹,范仲淹领导的庆历新政失败,韩、范等人均遭贬谪)《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苏轼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张惠言《词选》评:“此东坡在黄州作也。鲖阳居士云:‘缺月’,刺明微也。‘漏断’,暗时也。‘幽人’,不得志也。‘独往来’,无助也。‘惊鸿’,贤人不安也。‘回头’,爱君不忘也。‘无人省’,君不察也。‘拣尽寒枝不肯栖’,不徒安于高位也。‘寂寞沙洲冷’,非所安也。此词与《考槃》诗极相似(《诗序》:《考槃》,刺庄公也。不能继先公之业,使贤者退而穷处)。”
③阮亭:王士祯。《花草蒙拾》是王士祯的词话著作,其中有评论:“仆尝戏谓:坡公命宫磨蝎,湖州诗案,生前为王珪、舒亶辈所苦,身后又硬受此差排耶?”
④命宫磨蝎:磨蝎,星宿名,命宫磨蝎则命运不佳,人生坎坷。苏轼《东坡志林》云:“退之诗云:‘我生之辰,月宿直斗。’乃知退之磨蝎为身宫,而仆乃以磨蝎为命,平生多得谤誉,殆是同病也。”
⑤为王珪、舒亶辈所苦:王珪、舒亶为北宋词人,翰林学士,此句指“乌台诗案”。苏轼当时反对王安石变法,诗歌中揭露新法执行中的流弊。御史李定、王珪、舒亶、何正臣等人断章取义、深文罗织,弹劾苏轼,元丰二年(1079),苏轼到任湖州还不到三个月,就因为作诗讽刺新法,被以“文字毁谤君相”的罪名,被捕下狱,险些屈死,后被贬往黄州。因案发在湖州,故称“湖州诗案”。又因汉代的御史府树上多乌鸦,御史府又称“乌台”,故又把这场文字狱称为“乌台诗案”。
译文
张惠言对词的解释,实在过于迂腐。温庭筠的《菩萨蛮》、欧阳修的《蝶恋花》、苏轼的《卜算子》,都是即兴而作,有什么寓意?却都被张惠言看似深刻地分析出一些言外之意来。王士祯在《花草蒙拾》中说:“苏轼真是命宫磨蝎,他生前被王珪、舒亶等人加以罪名,谁料身后又遭此(张惠言)曲解臆度。”现在看来,被曲解的又何止苏轼一个人呢?
赏析
张惠言通经学之道,他的解词,深受“微言大义”的传统影响。在某些经学家看来,文学的意义在于上劝君王、下化民风,他们过分看重文学的教化功能,拒唯美的文学作品于门外,甚至进行曲解。譬如《诗经·关雎》这一篇,多么美好的爱情诗,但汉儒却解释为“《关雎》,后妃之德也”,这是多么迂腐的解释!张惠言在解释词上也避免不了这样的问题,例如欧阳修《蝶恋花》中的“乱红飞去”一句,联系时政,“斥道者非一人也。殆为韩、范作乎”,解释得煞费心思,也索然无味。难怪王国维会在这里批评他“皆兴到之作,有何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