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问“隔”与“不隔”之别，曰：陶①、谢②之诗不隔，延年③则稍隔矣。东坡之诗不隔，山谷④则稍隔矣。“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⑤等二句，妙处唯在不隔。词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词论，如欧阳公《少年游》咏春草上半阕云：“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谢家池上，江淹浦畔”⑥，则隔矣。白石《翠楼吟》：“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便是不隔。至“酒祓清愁，花销英气”⑦，则隔矣。然南宋词虽不隔处，比之前人，自有浅深厚薄之别。

①陶：陶渊明。

②谢：谢灵运（385—433），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人，东晋名将谢玄之孙，南北朝诗人。

③延年：颜延之（384—456），字延年，琅琊临沂（今属山东）人。南朝诗人，与谢灵运齐名，称为“颜谢”。

④山谷：黄庭坚（1045—1105），字鲁直，自号山谷道人，又号涪翁，分宁（今江西修水）人。北宋诗人。出于苏轼门下，世称“苏黄”。

⑤《登池上楼》谢灵运

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渊沉。

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狥禄反穷海，卧疴对空林。

衾枕昧节候，褰开暂窥临。倾耳聆波澜，举目眺岖嵚。

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

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

持操岂独古，无闷征在今。

《昔昔盐》薛道衡

垂柳覆金堤，蘼芜叶复齐。水溢芙蓉沼，花飞桃李蹊。

采桑秦氏女，织锦窦家妻。关山别荡子，风月守空闺。

恒敛千金笑，长垂双玉啼。盘龙随镜隐，彩凤逐帷低。

飞魂同夜鹊，倦寝忆晨鸡。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

前年过代北，今岁往辽西。一去无消息，那能惜马蹄。

⑥欧阳修的《少年游》，参见本书第二十三则，注释③。

⑦语出姜夔的《翠楼吟》（姜夔自度曲）。

《翠楼吟》姜夔

月冷龙沙，尘清虎落，今年汉酺初赐。新翻胡部曲，听毡幕、元戎歌吹。层楼高峙。看槛曲萦红，檐牙飞翠。人姝丽，粉香吹下，夜寒风细。

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销英气。西山外，晚来还卷，一帘秋霁。

译文

要问“隔”与“不隔”的区别，可以这样说：陶渊明和谢灵运的诗不隔，颜延之则稍微有点隔。苏轼的诗不隔，黄庭坚的诗则稍微有点隔。“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句，妙处就在不隔。词也是这样的，就以同一位词人的同一首词来说吧，如欧阳修的《少年游》咏春草的上半阕：“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每句话仿佛都在眼前，便是不隔；到了“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就隔了。姜夔的《翠楼吟》：“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便是不隔；到了“酒祓清愁，花销英气”就隔了。然而南宋词即使有不隔处，比之前人，也有深浅厚薄之别。

赏析

王国维所谓的“不隔”，是指诗人或词人用描述性的语言来塑造意象，景物宛然就在眼前，境界自然浮现，浑然天成；“隔”是指诗人或词人通过文字的精雕细琢、反复修饰，表达得更加含蓄婉转，让人多一层思量。

欧阳修的《少年游》：“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自然清新，正如王国维说的“语语都在目前”，这就是“不隔”；“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则化用了谢灵运的《登池上楼》和江淹的《别赋》的典故，读者需要先明白典故，才能读懂这句词的意思，这就是“隔”。

再看姜夔的《翠楼吟》：“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信手拈来，随口而出，直白明了，这就是“不隔”；而“酒祓清愁，花销英气”之句，就要让人思量一番了——“酒祓清愁，花销英气”这是怎么一回事？此须细细思量方可知晓，这就“隔”了。

“不隔”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自然清新，直白明了，一切都一目了然，自然就爱不释手。“隔”不一定就不好，在高手的手中，有时候“隔”反而使作品更富情趣，颇有味道。如果是不高明的人，勉强的“隔”，往往使作品毫无韵味，晦涩难解，乏善可陈。王国维推崇“不隔”主要是提倡作品中的自然美；同时也是站在读者的角度来说的，毕竟“不隔”的作品读起来既有韵味又不费劲。不过在高手的笔下，“隔”与“不隔”各有妙笔佳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