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帝国三百年6:真宗赵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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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割据之梦(2)

赵延顺没有捞上这一口吃的,就像姬子公一样,纠集了铁杆哥们儿八人,也要顺顺气。按照他的生命格局推想,他能想到的最好的顺气模式就是“作乱”。虽然“作乱”之后怎样还没有想过,但怎样作乱,却有了主意。

腊月将尽,有个朝廷派来的中使,要从峨眉返回京师。

中使,乃是皇上身边的人物,符昭寿就严肃地责令地方驿站的小吏准备鞍马,要送中使出川。

赵延顺八个兄弟认为机会来临,待到正月初一这一天,暗暗将马厩中的马匹全部解开缰绳,让马儿在钤辖办公大院中跳跃,进入庭中。赵延顺等人就假装追逐马匹,跟随着也进入府厅,喧呼中,符昭寿不辨虚实,乱兵登上大厅,将他击杀,同时杀了几个仆从。随后,八人占据军械库,取出兵器。说话间就要进入州事办公房。

知州牛冕与朝廷派来的转运使张适正在接受官吏祝贺新年,听说兵变,赶紧逃窜。他们不敢走城门,担心被劫,就寻到僻静处,放下绳子,从城上溜索而下,史称“缒城”,逃往益州北近百里的汉州(今属四川广汉)去了。

这时城中只有一位巡检使,负责治安的地方官员刘绍荣,猝不及防,挺刃与乱兵格斗。但乱兵越来越多,刘绍荣虽然越战越勇,但终究气力不支,手中刀剑也没有了,就捡起一张弓来,做最后的搏斗。

此际,赵延顺忽然觉得可以拥戴这位益州公安局长来做头目,就停止战斗,向刘绍荣赔上效忠的恭敬,要他来做这次变乱的首领,出任元帅。

但刘绍荣从契丹领地投奔大宋而来,是那种认祖归宗,有气节、有忠义心的将军,于是提着长弓大骂道:

“我燕人也,比弃彼归朝,肯与汝同逆耶?亟杀我,我宁死义耳!”

我本来是契丹那边的燕京之人,早就抛弃契丹投奔大宋了。我岂肯与你们这班宵小做那等叛逆之事?赶快来杀我吧,我是宁肯死于道义的!

赵延顺等人闻言,受到震慑,一时也不敢就来杀害这位将军。但下一步怎么办?也没有主意。

益州的都监王泽,知道是都虞候王均的部下作乱,马上派人召来王均,对他说:“你的部下在作乱,干吗不快点前去招安、平乱?”

王均闻言匆匆赶到钤辖府厅。

这时,王均看到的是自己部下一伙子人围着刘绍荣,气氛紧张。

赵延顺看到“拥戴”刘绍荣不成,就一手提着符昭寿的首级,一手持剑,转来“拥戴”益州指挥使孙进做统帅。孙进不答应。乱兵哪里肯听!

没有主人,他们就是无头苍蝇;好容易找到主人,岂肯轻易放弃?看到王均来到,当即就有机灵点的悍卒迅速杀掉了孙进。

赵延顺满脸困惑——大祸已经闯下,但他已经不知道怎么收场了。一回首,忽然看到自己的上级都虞候王均,就像找到救星一般,马上指挥乱兵“拥戴”王均为主——这时王均克扣军粮之类的恶行,也被抛之脑后了。

王均目睹这个乱局,应该有惊愕的瞬间。

但在现场,他知道已经没有退路,不同意,孙进下场就是前车之鉴。

彷徨之际,乱兵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

刘绍荣当众自缢而死。

知州李士衡剑门迎敌

王均的麾下有一个亲兵小校名叫张锴,是原来北汉时的太原老兵,就像各类小共同体内总有一个貌似“老谋深算”的人物一样,这位老兵张锴,就有一种惯走江湖、经多见广的老成模样。很可能就是这个张锴,怂恿了王均。王均惊疑之间,忽然意识到:也许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河北前线,皇上正在调动禁军与契丹打仗,益州远离河北几千里,皇上眼下应该无暇西顾。于是,他那卑陬的命运格局开始有了自命不凡的演绎,在生命的紧急关头,王均陡起了博取一世富贵的雄心。于是,他拿出都虞候的派头,做出“指挥若定”的模样,慷慨应允,出任乱兵统帅。

赵延顺等叛乱者这才舒一口气出来,以为大事已定。

王均就任命张锴为“谋主”,一时间,仿佛刘玄德得到隆中诸葛孔明,王均似乎有了踏实感。乱卒也应该有了不仅寻得领袖,还寻得军师的欣慰,有了“可以做一番大事”的预期。

于是,史上有了“大蜀国”,还有个年号,叫“化顺”。

王均在张锴的“辅佐”下,在益州府署模仿大宋朝廷建制,也置百官、设乘舆,俨然一番“建国”模样。

随后,以益州为根据地,王均开始了仿佛刘邦斩蛇起义、李渊起兵反隋,攻城略地的“帝王生涯”。

他知道益州知州牛冕等人逃往汉州,就决计攻打汉州。

此举可以看出王均与刘旴不同,刘旴是胡打乱撞,王均则因为出身都虞候的“素养”,似有一点“战略”眼光。叛乱初起,乘乱追击原来的知州,这是向外界传递一个“势不两立”的决断信心,同时,汉州又是通往绵州,并由绵州通往剑门的成都北大门;而剑门,则是中原入川的陆路咽喉。王均此举做出北取剑门之态势。他似乎也明白,一旦占据剑门,朝廷正规军再来“剿匪”就有了难度。他似乎也知道:牛冕已成惊弓之鸟,汉州似不难攻克。

史称王均所部皆“银枪绣衣”,装备豪华。这类设计对骤然而起的乌合之众颇有一点激励之功。果然,王均北上奔袭百余里,几乎没有费太大力气,汉州城被攻陷。牛冕似也机灵,他判断王均的目标可能在北部之绵州、剑门,于是拐弯,折向东部,再次逃跑百余里,到了梓州,避开叛军锋芒,暂时获得喘息。

王均则弃牛冕于不顾,为了实现第一步“战略”计划,继续北上,攻打绵州。

但是绵州城防牢固,急切间不能攻下。眼瞅着十来天过去了,于是,很有可能在张锴的怂恿下,王均连绵州也放弃,直趋剑门。

这是一步“蛙跳”险棋,等于在自家身后留下一个敌方据点,如果剑门与绵州声气相通,南北夹击,王均所部就没有了多大前途。

事后推演王均或张锴此举,必为恐惧所驱使。他们害怕大宋禁军入川,必要扼守中原通往川蜀的第一要塞剑门,再做打算。此外,他们也思量,在益州留下了守军,有黄雀在后之效应,似也可以震慑绵州,令宋师不敢妄动——绵州宋军若北上,则益州叛军也北上;如此,益州随时可以打援,绵州就只能固守。亡命之徒血拼之际,往往冒险。从纯军事角度分析,王均这一计划不算高明,但也没有更高明的办法了——他本来就没有前途。

大宋立国已经四十多年,人心思定,昔日藩镇割据,已是昨日黄花。他悖逆政治文明,格局初露就呈现疲态,张锴救不了他,即使孔明在世,也救不了他。刘旴叛乱前后只有十天,王均长一些,前后也不过10个月。

剑门,一代雄关,在嘉陵江西岸、剑州北境几十里。

剑州知州李士衡闻听王均正在攻略绵州时,就忖量了形势——他知道剑州在剑门之南,城小难守,当即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

这个决定有三个连环措施——

第一个措施:全州点检官方仓库钱帛,悉数运往剑门。

第二个措施:焚烧粮库,坚壁清野,不给叛军留下一粒粮草。

第三个措施:发出榜文,招集叛乱以来流亡的士卒。

三个措施很快就见出成效。

宋代将士精锐都在京师,地方只有很少武装力量。但是等王均到了剑门关下,李士衡已经召集了数千流亡士兵,加上原来的守军,组织起来,很有了阵容。李士衡与剑门都监裴臻并不畏惧王均,甚至都没有做出守卫关口的准备——他们不守卫,他们出击,史称“逆击之”,迎着王均的乱军出击。这时还在正月,巴蜀连降雨雪,天甚寒,而王均一路来奔,满以为到了剑州可以补充粮草,没有想到遇到了一座空城。叛军人马全城搜索,只能随便吃些李士衡遗弃的“败糟”,腐烂糟渣之类,粮库中一片焦煳,偶见的一点陈粮也杂满烟尘。腹中无食,人困马饥,叛军与李士衡一战,不敌,被斩首数千级。

到了夜半,各自扎营后,乱军已经疲惫不堪,王均想想第二日必无力再战,于是乘着月初的朦胧夜色,往回逃跑,史称“宵遁”。

“能吏”的多重人格

李士衡的剑门保卫战,规模不大,却展现了他的统御才能。

此人算是大宋的一位“能吏”。

他对经济管理也有办法。

他后来做到河北转运使时,发现了地方上的一个弊政。当时规定,河北一路每年要调运军用布帛七十万匹,民间往往要预购丝麻用来织造布帛,穷人家一时没有钱帛的,往往要到豪民大户去借贷。但富豪们要收取成倍的利息。到了应该收缴布帛的时间,要穷人家先将利息兑现。这样一来,织帛的利润就少得可怜。为此,李士衡向朝廷提议:由官方预先给织户垫支丝麻钱,这样可以做到及时输送军用布帛,民间也获利,而官方也足用。

真宗表彰并采纳了他这个意见,还将“河北模式”推广到全国各路执行。

这个法子,事实上开了神宗朝王安石的“青苗法”先河,但比“青苗法”要厚道得多。“青苗法”由官方垫支青苗钱,但到了税收期,要加20%的利息,而且地方执行起来,往往要强制,即无论你有钱没钱,想贷不想贷,都要从官方预贷青苗钱,地方官员就为了收取那20%的利息指标。李士衡的垫支意见,没有提及利息多少,但从史称“民获利”推想,即使有利息,也应该是织户可以接受的范围。此事是李士衡推出的一项有利于民生的仁政措施,值得嘉许。

李士衡有一趣闻,夹带在这里说说。

当时大宋与高丽有来往。宋朝与契丹的东部,那时以天津的海河为界;大宋往高丽派遣使者,不能走陆路,只能走海路,要从山东或江苏出发,走黄海。李士衡时任馆职,是文官,真宗任命他为大使,另外为他配一个武职为副使。返回时,高丽赠给两人不少礼物,但李士衡并没有做出受宠若惊的样子,似乎不怎么在意那些丝绸绢帛之类,只把它交给武官副使去处理。航船船底比较潮湿,副使似有鄙吝之心,担心自己那一部分获赠礼品受潮,就将李士衡的那部分布匹放在船舱下面,用来隔潮,自己的布匹都放在上面。没想到船行至大海,遇到风浪,船重而小,摇摆中,险象频生,大有倾覆的苗头。船工就要求把装载的东西扔到海里,轻载而行,否则一船人谁也活不成。副使也吓蒙了,就指挥部下赶紧扔东西。扔了一半,风浪停息,然后一检点,副使的东西全扔了,而李士衡的东西在仓底,毫无损失。

这故实见于沈括的《梦溪笔谈》。

但史上也记载,李士衡曾经分管西京洛阳政务财务,虽然才智过人,但“素贪”,一向很贪婪,善于敛财,家资“至累巨万”。李士衡更在长安城里建造府邸,豪华程度仿佛宫府,这也被士林讥评。士大夫过于富有,是一种“惭德”,因为有可能巨额财产来路不明。

李士衡还在巴蜀出任转运使时,动过“小人”手脚。彼时,有一贤明的官员叫刘随,做永康军(今属四川都江堰市)判官时,有政绩。永康军下属县城的县令贪赃枉法,被刘随逮捕入狱。李士衡与县令有交情,就来向刘随求情,被拒绝。李士衡大怒,就以转运使的身份奏告朝廷,罗织了刘随一堆为政“苛刻”的证据,说他“不堪为政”,不适合从政。结果刘随被朝廷罢免。

进入严肃的历史文本,会发现,那种戏剧编排或坊间流传的“好人万好,恶人万恶”的人格清一色模式,几乎不存在。史上往往看似矛盾的叙述,其实往往讲述的正是真实人物的复杂性。

李士衡就是一个复杂的存在。

他的贪婪是真实的,对高丽赠品做出不介意的样子也是真实的。像俄军统帅库图佐夫火烧莫斯科一样,李士衡火烧剑州,不惜毁掉粮库多年积攒,给叛军留下一座空城,这决心也是真实的;他家资“巨万”,营造豪宅,那一种贪鄙也是真实的。而他对河北一路征调军用布帛,珍惜民力,为民请命,那一种爱民之心,也是真实的。

不存在“单向度”的人物。贤者与小人也不例外——贤者可能在自我砥砺,也即自我养成之际,趋近道义,但备不住一个跟头把持不住,做了一次小人;小人则在自暴自弃自我沦丧之际,远离道义,但备不住一个瞬间良知呈现,做了一次贤者。在我讲述的故实中,读者会看到更多这类“复合性格”的真实人物。他们不是小说戏剧的“人物创造”,而是史上曾经存在的鲜活生命。

人类生命格局万年以来呈现的多样性,是可以经验到的真相。意识到这一真相后,个体开始进入选择:我,想成为哪种人?存在主义对此赋予了哲学解释,而经典哲学的“自由意志”说,则更早为个性化选择(生命方向)提供了丰富的思考。人无不在自由中,故放弃选择也是选择。你无法不进入选择。而选择的犹疑则成为“布里丹的驴子”——这是由经院哲学家布里丹讲述,而后流布于欧洲的一个熟典。说驴子在两束青草或青草与池水之间无法选择,而它的饥渴同样强烈,最终饥渴而死——故,人类生命格局的多样性,玩笑或正经说,很可能是神在巴别塔之后,为人类安排的一场趣味悖论。神,偶尔也会调皮。他知道人面对悖论时的捉急。也许只有犹太人窥视到了神的意图,所以他们留下一条著名的谚语:“人类一思索,上帝就发笑。”没办法,人类在宇宙中的处境,是亘古无解的超级母题。

事实上,即使“我想成为哪种人”,也是不可能的。阅读历史文本,就会发现昔日的生命,正在一个个走来,而他们的格局,一个个全然不同。

类型化存在,不过是一种修辞性意见,世上绝不存在两个完全相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