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帝国三百年6:真宗赵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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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割据之梦(1)

割据者经由刀头舔血般的种种冒险,侥幸“成叛”之后,即可以享用私权力以及私权力之下的种种特权,那是人类省略政治文明之后的贪欲满足。所以即使在仁政如大汉、如大宋,这般文明时代,仍不乏大胆不逞之徒在追逐割据之梦……

武夫悍卒的富贵梦

公元997年,农历三月,宋真宗赵恒称帝后,沿用了他的父亲宋太宗赵炅的年号“至道”,七个月后,新年伊始,才改元为“咸平”。

真宗使用过的年号计有咸平、景德、大中祥符、天禧、乾兴五个。除了天禧年间之外,每一个年号,包括至道年间,都有变乱发生。在所有这些变乱中,除了大中祥符年间的“泸蛮之变”属于“民变”,其他变乱都属于“兵变”。无论“民变”“兵变”,规模虽然不大,但朝廷出兵“平叛”就是战争行为,因此从性质上论,平定“民变”与“兵变”的活动,都应属于“内战”。

有意味的是,“民变”不论,平定“兵变”的这些“内战”,依旧是五代乱世“权反在下、阴谋拥戴”的模式再现——下层军士谋求富贵,要挟长官做首领,起而造反,称王或称霸,割据一方,重做“江东孙坚”“西凉马腾”“荆州刘表”这类藩镇勾当;首倡变乱的武夫也因此“拥戴有功”,借机升官并发财。至于道义、后果、民生灾难,在这类武夫们心中,似乎很少想到,或从来就没有思考的位置。

大宋建国已经三十多年,但五代时期武装割据的遗风犹在。

直到大中祥符九年(1016),甚至还有兵士“谋欲为变”。

当时有个马军副都指挥使张旻,负责在京师选兵。他的军令特别峻急,士兵们害怕。惧怕,也是一种力量,人们往往在惧怕中陡然而生勇气。他所拣选的军士就因为他的刚狠暴躁而恐惧,于是“谋欲为变”。

但是这类变乱需要时间,在酝酿中,就有人向朝廷告密了。真宗听说后,就召集中书、枢密二府官员来讨论如何将可能的变乱抑制在萌芽之中。

宰辅王旦说:“如果诏下,给张旻定罪,自今以后帅臣如何御众?如果马上缉捕谋逆者,则震动京师,此尤为不可。”

真宗认为他说得对,就问:“那么,应该怎么办?”

王旦回答:“陛下此前多次要任张旻为枢密院官员,臣一直未敢奉诏。现在似乎是时候。如果擢用他为枢密院官员,解除他的兵权,那么反侧者就会安心,变乱就会消弭于无形之中。”

于是张旻被任命为枢密副使。军士果然安静下来,没有了下文。真宗因此对左右说:“王旦善处大事,真宰相也!”

这是一场“未遂变乱”。如果起事,就少不了一场“阴谋拥戴”中的“藩镇割据”之战。

秦嬴政之后,废“封建制”,行“郡县制”;到了汉代,有了“州牧”“刺史”,主要负责地方监察,而监察的范围大于一般郡县,略相当于“省”。

这类临时派出职官,渐渐在地方做大,成为“藩镇”。从此中国有了相当于“省”一级行政单位(相当于“省”,并不是“省”)。但西周“封建制”影响深远,即使在“郡县制”行之有效之后,依旧有人在怀念“封建制”。

西周“封建制”下的诸侯,俨然一方“家国”;延及战国,“家国”之独立性凸显出来,再也没有了“宗主国”周王朝的限制,于是,分立的“独立国家”获取了“礼乐征伐自诸侯出”的权力快感。短暂的秦政过去之后,即使在楚汉相争之际,战国诸侯的后裔,还在梦想着试图恢复分立的“独立国家”天下。即使西汉时代,也仍然有吴王刘濞式的人物试图“独立”。

从两汉魏晋南北朝以迄于中华民国,那种拥有一方领地,称雄于诸侯,争霸于天下的权力分配模式,让传统政治强人梦想不断,以至于整个中国历史,历朝历代,几乎很少有过割据的空白。

大宋帝国的特殊性在于,地方割据,在两宋三百一十九年间,从未有过大规模的“成功”。宋代是经由理性治理,解决藩镇割据问题最成功的王朝,甚至比进入现代国家管理的中华民国还要出色。

考中国史,藩镇割据,尤其是“成功”割据后“独立王国”性质的行政现实,是政治方向给予“民生”最重苦难的国家形态。藩镇割据,即意味着乱世、末世。而乱世政治,全无章法或规则,野蛮程度几乎近于丛林;末世伦理,全无道德或义理,堕落程度几乎近于禽兽。

魏晋南北朝、五代十国,就是藩镇割据下的历史事实。

这种“独立王国”梦想的诱人之处在于:公权力可以转化为私权力,因此可以将人性之私欲在权力保障下,得到尽可能的放纵,史称“作威作福”。在可能性这个条件演绎足够充分时,这种诱惑,很少有人能够拒绝。

割据者经由刀头舔血般的种种冒险,侥幸“成功”之后,即可以享用私权力以及私权力之下的种种特权,那是人类省略政治文明之后的贪欲满足。

所以即使在仁政如大汉、如大宋,这般文明时代,仍不乏大胆不逞之徒在追逐割据之梦——那一场生命的富贵梦,万一要是实现了呢?

真宗时代,做这类富贵梦的武夫悍卒,仍不乏其人。

历史的惯性一至于斯。

人性的贪戾一至于斯。

了解这类历史惯性、人性贪戾,可以更深刻地理解赵匡胤“陈桥兵变”中的无奈、机断与仁勇,以及天降大任后“逆取顺守”,恪守“天下为公”,以“民生”为重的圣贤理念和政治风格;也可以更深刻地理解两宋王朝为了抑制藩镇割据,在外来侵略危机加重时,也断然不肯推演武力治国的苦衷;甚至,可以更深刻地理解岳飞、秦桧和宋高宗,理解他们共同演绎的民族悲剧。

我来说说真宗时代的几场“兵变”。

怀安刘旴之变

史称“刘旴之变”的四川叛乱发生在至道三年(997)的八月间。

这是真宗一朝经历的第一起“兵变”。

刘旴,是西川都巡检使(略相当于四川公安厅厅长)韩景佑帐下一军士,名不见经传,史不载起因,熟悉五代史的人就知道,他应该与十几场叛乱中“阴谋拥戴”的人没有更多区别,他也试图胁迫主帅称帝,以此获取一票富贵。

现在知道的是韩景佑率部来到怀安军(今属四川金堂县)巡视时,刘旴忽然与几位铁杆兄弟“谋作乱”,夜半带着众人闯入主帅府邸。韩景佑睡梦中惊醒,勉强翻过墙头跑掉。刘旴没有胁迫成功,就自做草头王,在怀安要塞获得军械武器,开始了梦想中通往富贵的劫掠生涯。

但他的富贵之梦只有短短十天。

太宗朝,川中已经有过王小波起事、李顺之变,刘旴似乎并不比他们更有德能,翻检史料,在他短暂的圆梦历程中,看不到宏图大略。他占据怀安后,不过是率众袭破附近几个州郡,城中没有多少守军,所以史称“所至城邑,望风奔溃”,郡守都逃出了城池,不作抵抗。他并没有与官军交锋的胜利记录。

当时益州(今成都)武官马知节,与韩景佑一样,也在做着诸州都巡检,麾下有兵三百人。闻听怀安兵变后,马上前往平乱。刘旴有众三千,也不敢迎敌,开始逃跑,马知节一直追他到蜀州(今属四川崇州)。刘旴不得已,反身迎战,从午后一直战斗到晚上天黑。最后,尽管刘旴有十倍于官军的力量,他还是害怕了,于是继续逃跑。败兵到了邛州城下,准备攻克城防,据城死守。

这时,马知节收到了益州招安使上官正的加急书信,要他火速返回益州讨论退敌之计。

马知节不奉命,回信说:“贼党已超过了三千人。如果他们攻克邛州,一定会越过大江,离我九十里,凭险据守。那时,官军即使比他们人数多一倍,制服他们也会有难度。不如你也出兵迎敌,一定会击破他们。”

当初川中王小波、李顺起事时,上官正即被太宗派往蜀中。现在又赶上刘旴之变,他并不想出兵平乱。益州知州张咏见他有逗留之意,就用言语激励他,要他尽快展开征讨。大兵顿迟一日,粮草就要靡费一日,而且,贻误战机。

于是上官正开始行动。

张咏为他举行送行仪式,饯行酒正酣,张咏举杯对下属慷慨陈词——实际是说给上官正听:

“汝曹蒙国厚恩,无以塞责,此行当直抵寇垒,平荡丑类。若老师旷日,即此地还为尔死所矣。”你们蒙受国家恩典,战事中是没有办法推卸责任的。

此行,应该直抵敌寇营垒,平荡那些丑类。如果旷日持久,锐气全失,川中这个地方,可就成为你们的葬身之地啦!

经由张咏一番砥砺,上官正知道必须积极对待,于是收到马知节回复后,当即率军前往平叛。

马知节夜半渡江,几百人屯扎在一个叫方井镇的地方,就在这里遇到了刘旴。恰好上官正也领兵赶到,于是两下合击,斩杀刘旴,史称“其党悉平”,刘旴的党羽也全部被平定。

发生在至道三年(997)八月一场闹剧般的叛乱,十天以后,结束了。

九月,真宗得到消息,对朝臣说起西川叛卒的事,有辅臣认为:蜀中诸州郡大多没有像样的城池,所以刘旴这类骄悍猛卒,就容易攻克州郡。

真宗回答说:“在德不在险。倘官吏得人,善于抚绥,使之乐善,虽无城可也。”地方安全,在德化不在险要。如果得到循吏管理地方,善于安抚当地士庶,使人乐于向善,即使没有城池也是可以平安无事的。

真宗不主张在川蜀修建高大城池,事功上也有抑制藩镇的深意。地方州郡做大,如果遇到“权反在下”的“阴谋拥戴”,据守大城,就是一方割据势力。那时官军讨伐会困难重重。

真宗继承了太祖太宗的“心法”,“事为之防,曲为之制”,不待“焦头烂额”,先做“曲突徙薪”,在防患未然方向上,做足了功夫。大宋帝国三百年,所有“偃武兴文”之类的努力,都可以在这个方向上得到解释。

唐末五代以来的藩镇割据,在富有远见的帝国君臣看来,几乎等义于苦难之源。所以“偃武兴文”,必须作为第一国策,时刻保持警戒惕励,不可马虎。

缺犒赏部下作乱

自古蜀中多事。刘旴之乱后三年,也即咸平三年(1000),大宋与契丹在山西、河北、河南有了战事,“五年战争”正酣,战事胶着中,川中又有了王均之变。

此案几乎就是五代乱世“权反在下”“阴谋拥戴”的又一个真宗朝翻版。

叛乱者的心路,变乱过程,那种奇异的“偶然性”,几乎就是五代藩镇造反的重演。宋真宗正在领导一场卫国战争,大宋帝国十几万优秀儿女正在北部边境与契丹殊死搏斗,川中叛卒利用了这个机会——与五代乱世中藩镇造反,勾结契丹的战略态势相仿佛。

这时候,“澶渊之盟”还没有到来,夷夏和平还未见曙光,中原大地不逞之徒在“国难”中谋求权力再分配,野心勃勃。

当时川蜀一地经历了太宗朝的王小波、李顺之乱后,“人心未宁”。真宗时,张咏之后,是新任益州知州牛冕。

此人很善良,但管理地方并无方略,史称为政“宽弛”。

牛冕的搭档是前朝老将符彦卿的公子符昭寿,此时以凤州团练使身份出任益州钤辖。钤辖是负责地方防御、管辖军旅屯戍的派遣武官。但此人却对军政军情无所用心,有什么地方军务,就随便让下人传递消息,也不监督监管。生活还很奢侈,市上买东西常常强行赊账,往往过了半年还不付款。更放纵部下巧取豪夺。他还试图玩期货,平时购置稻麦之类,囤积居奇,准备粮价高时再卖出。不过有时粮价高不起来,他就让人指示僧道来为他埋单。他的下人更对军校们无礼傲慢,所以,有符昭寿在,整个益州人心不满,军人们更牢骚满腹。

地方上的武装力量,有部分为朝廷派出。禁军中的神卫军就有驻扎在益州的兵众,分为两支,由两位都虞候王均和董福各带一支。董福还算有军人责任感,统御部下严整有序,对士兵待遇按规则处理。王均则好饮酒、赌博,常常克扣军饷,军人的着装费用,往往就被他“饮博”挥霍掉。

真宗朝的第二年冬天,牛冕与符昭寿按规定在成都东郊阅兵,牛冕麾下的地方军,所谓“牙队”;符昭寿麾下的野战部队,所谓“神卫军”,开始进入阅兵程序。

神卫军董福部和王均部,在对比中有了滑稽之相。

董福一部军装整齐,有一种雄壮的劲头;王均部下则衣装不整,在十二月的寒风中,不免有瑟瑟冻缩的模样。

蜀中士庶爱看热闹,见到官军搞检阅式,就从四面八方赶来围观。他们看到同一个演兵场上,两拨军人竟是如此不同,就有了讥评、嘲弄或窃笑。

王均所部见此,不免“惭愤”,惭愧而又气恼,于是,士兵中开始流布种种“不逊”的话头。一传十,十传百,王均麾下的军士们在恼羞中开始簸扬起一股悍气、戾气,甚至传导到了董福部众。

阅兵结束,牛冕搬出牛酒犒赏州府的牙队,而符昭寿这边的神卫军啥犒赏也没有准备。史称“军士益忿”,军人们更加愤怒了。

愤怒中,一个默默无闻的士卒走进了《宋史》,他叫赵延顺。

他认为符昭寿这位益州武装部主任,太不拿弟兄们当回事了!人家地方牙队都有酒有肉,我们野战部队神卫军凭啥就吃不上这一口?就是这一股恶气,让他顺不过来。

史上武夫似乎特别在意“这一口吃的”。春秋时那位郑灵公熬了一锅鼋汤,也即大个王八熬的肉汤,那时节算是一种难得的美味,但他就是不给大将姬子公吃。姬子公已经“食指大动”,赌着气伸出指头在鼋汤里染了一下,吮指而去。郑灵公大怒。但姬子公更是愤怒,决计要顺顺气,于是联合郑国大臣,杀了郑灵公。史上因为“这一口吃的”反复上演着快意恩仇的故事种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