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苇中的风(1899)
心绪
时间一滴滴衰朽,
如蜡烛燃尽,
但高山和密林
多兴旺啊,多兴旺;
而在这场溃败中
那些生于火焰的心绪
何者已凋零?
爱者讲述他心中的玫瑰
那丑陋残破的一切,疲损陈旧的一切,
马路边一个小孩的啼哭,运木车的辗轧,
耕夫的沉重脚步,拨动寒冷的沃土,
都在歪曲你的形象,在我心深处盛开的一朵玫瑰。
那一切丑陋之物的歪曲是诉说不尽的歪曲;
我渴望把它们修建一新,然后远远坐在碧绿的山坡,
看着大地和天空和流水已重塑,像一只金匣
在我梦中盛满你的倩影,在我心深处盛开的一朵玫瑰。
爱者伤悼爱的失去[1]
淡眉,静手,暗暗的发,
我曾有一位美丽的朋友
并梦想那往日的绝望
最终会在恋爱里终结:
某天她往我的心里看了一眼
发现你的影像还在里面;
她就痛哭着离我而去。
注:
[1]叶芝对茉德·冈尼始终难以忘怀,导致奥莉维亚·莎士比亚的离去。
走进曙光
疲惫的心,在这疲惫的时代,
快快扫除那些是非的罗网;
笑吧,心儿,又迎来灰蒙曙光;
叹吧,心儿,又迎来清晨的露珠。
你的爱尔兰母亲永远年轻,
永远露珠晶莹,曙光灰蒙;
哪怕你希望破灭、爱情衰朽,
在诽谤中伤的烈火中焚毁。
来吧,心儿,到那山岭堆叠之处:
因为那里有一种神秘的情谊
让太阳月亮以及山谷和森林
还有河流和小溪完成它们的志愿;
而上帝站在一旁吹响他寂寞的号角,
时间和世间永在飞逝之中;
灰蒙曙光比爱情温柔,
清晨露珠比希望更可爱。
他想叫他的爱人平静
我听见虚幻的马群,它们长鬃飘摇,[1]
它们蹄声沉闷又嘈杂,它们眼中闪露亮光;
北方在它们上空铺展紧贴的、蔓延的黑夜,
东方揭开她隐藏的喜悦,在破晓之前,
西方泣下暗淡的露珠,然后叹息着消退,
南方正倾洒着胭红如火的玫瑰:[2]
哦,沉睡、企盼、梦想和无尽欲求皆成空,
那灾祸的马群陷没于厚重的凡尘:
亲爱的,把你的眼睛半闭,让你的心跳动
在我的心上,你的长发滑落我的胸膛,
就让爱情的寂寞时分淹溺于静谧的深深暮光,
并隐藏起它们飞散的鬃毛和嘈杂的足音。
注:
[1]爱尔兰传说中,成群的仙马在天空、海浪和永生之境中驰骋。
[2]北方表示黑夜和睡眠,东方表示日出和希望,南方表示正午和激情欲望,西方表示日落、消退以及幻梦。
安格斯的漫游歌[1]
我曾去到那榛树林[2],
因为心中有团火,
砍下树枝削了一根榛木杖,
系上长线钩住一颗浆果;
当白蛾子漫天飞舞,
蛾子般的群星闪烁的时候,
我把浆果投进河里,
钓上一条银色的小鳟鱼。
当我把它放在地板上
转身要去吹旺炉火,
突然地板上沙沙响动,
有人在唤我的名字:
它变成一个亮闪闪的姑娘,
长发间还插着苹果花[3],
她叫了我的名字便跑开
然后消失于一片辉光。
尽管我寻遍高山和低谷
在漫游中日渐衰老,
但我定会找到她的踪迹,
亲吻她的嘴唇,握住她的手;
然后走过斑驳的长草丛,
一路采摘直到时间终结,
月亮的银苹果,
太阳的金苹果。
注:
[1]安格斯(Aengus)是爱尔兰传说中的(男)爱神,他爱上了梦中的美人,走遍世界寻找她。
[2]榛树是爱尔兰传说中的圣木。
[3]叶芝初见茉德时,震撼于她的美貌,肌肤晶莹焕发,如阳光透射的苹果花。
他责备鹬鸟
鹬鸟啊,别在空中叫唤不停,
要么就去西天大海[1]里叫吧;
因为你的叫声会让我的心想起
那被激情迷蒙的眼睛和浓密的长发,
它曾铺散摇荡在我的胸膛:
而凄吟的风声里已有太多的恶意。
注:
[1]西方表示衰退和幻梦,大海象征漂泊无定的人世之苦。
诗人致他的所爱
我以虔敬的双手向你呈献
记载我无数梦想的诗集,
当白衣的你被激情淘尽
如潮水淘洗的鸽灰色沙滩,
以我比月钩更古老的心
当它为时间的暗火所盈满:
白衣的你怀着无数梦想,
让我献给你我激情的诗篇。
他回忆那忘却的美
当我用双臂将你环抱,我是把
我的心紧贴着美好,
尽管它久已被世间淡忘;
当大军败亡,君主们抛弃了
宝冠在幽暗的水塘;
那些金丝银线的爱情故事
多梦的名媛曾刺绣不辍
如今只把凶恶的蠹虫养肥;
那些玫瑰在昔日曾被
贵妇人编结在发髻,
佩戴着凝露的百合
走过一道道圣洁的长廊,
那里升腾着焚香的灰云
只有上帝才能不闭上眼睛:
因为那白净的酥胸和流连的手
来自一个更耽于梦想的国度,
一个更耽于梦想的时间;
而当你在亲吻和亲吻之间叹息
我听见那白衣的美神也在叹息,
因为每当这时一切必如露珠消隐,
唯有火中之火,渊中之渊,
王上之王在那里半睡半醒,
他们把佩剑搁在铁膝,
深思着她那孤高清寂的神秘。
他给爱人送去几行诗
你用一只金簪别住长发,
并束紧每一缕散乱的卷绺;
我叫我的心拼凑这些拙劣的诗:
它潜心笃志,日复一日,
用古老时代的战争
造出一种哀愁的美。
你只需抬抬白如珍珠的小手,
束紧你的长发,然后叹息一声,
所有的男人都会心脏燃烧狂跳;
烛光般的浪花冲刷迷蒙的沙滩,
群星攀上滴露如雨的夜空,
一切只为了照亮你途经的双脚。
致他的心,叫它不要害怕
你静一静啊,静一静,战栗的心;
要记住故老相传的名言:
谁要是战栗着面对烈火和洪涛,
以及在星路之间呼啸的狂风,
那就让星空的狂风烈火和洪涛
将他淹没埋葬,因为他不属于
那孤独又壮丽的行列。
爱者请求原谅他心绪纷乱
若这颗胡搅蛮缠的心烦扰了你的安宁,
净说些比空气还轻飘的话,
或只提出忽隐忽现、明灭不定的希望;
请揉碎你发间的玫瑰;
并用芬芳的暮光遮掩你的双唇,然后说,
“心啊,像风中的烈火一样纷乱!
风[1]啊,你比昼夜变换还古老,
你的呢喃和渴望来自
那鸽灰色的仙境里古老的
军鼓喧天的云石之城;
来自女王们用莹莹的双手织就的
那一层层皱褶的紫色战旗;
你曾见过年轻的尼芙[2]为爱而憔悴,
在迷离的浪涛上空兀自盘旋;
你曾徘徊在一个凄清的隐蔽处
那最后的凤凰葬身之所,
用火焰裹紧他神圣的头颅;
但仍旧呢喃和渴望:
可怜的心啊,变换着直到变换也死亡
在一支纷乱的歌中”:
并遮掩你胸乳的洁白花朵
以你乌黑浓密的长发,
然后为渴望安歇的万物一声长叹
扰乱那芬芳的暮光。
注:
[1]风象征那些朦胧的欲望和希冀,以及圣灵。
[2]尼芙,爱尔兰传说中青春岛仙境的女王之一,她曾骑飞马跨海邀请人类英雄奥辛前往青春岛共享永生。三百年后,奥辛思念凡尘,返回人间而死。
他说到一座满是情侣的山谷
我梦见自己站在一座山谷,在一片叹息之中,
因为幸福的情侣们一对对从我身旁经过;
然后我又梦见我那逝去的爱偷偷从林中走出,
她那云一样白的眼睑还垂掩着梦一般深的眼眸:
我在梦中大叫:女人啊,快让小伙子们安歇,
把头枕在你们的膝上,并用长发淹溺了他们的双眼,
不然他们就会想着她,再也看不见其余的美貌,
直到世上所有的山谷都凋零枯萎。
他说到无瑕的臻美
哦,云白的睑,梦影的眸,
诗人们劳碌一生
只为把无瑕的臻美以格律营建
却倾覆于一个女子的一眼
以及天上那不事劳作的一群:
所以,正当露珠滴下睡意,
直到上帝燃尽了时间,
我的心儿甘愿膜拜在你
和那不事劳作的群星面前。
他听见莎草的凄吟
我独自徘徊
在荒凉的湖水之滨
听见风声在莎草中凄吟:
终有一日天轴折断
星空不再运转,
东方和西方的旗帜[1]
都被抛入深渊,
黄道带也崩开,
你的胸膛再也无法
贴着你的爱人同眠。
注:
[1]叶芝所属的“金色黎明秘教会”的仪式上用来表示日与夜或光明与黑暗的标识。
他想到那些人对他的爱人恶语中伤[1]
半闭上你的眼睛,解开你的长发,
想想那些大人物以及他们的骄傲;
那些人说你的坏话并到处传播,
但这首小诗足以跟大人物的骄傲抗衡;
我只吹一口空气就把它写成,[2]
他们的子子孙孙会说他们撒了谎。
注:
[1]这首诗是叶芝对当时坊间盛传茉德·冈尼是法国人情妇的回应。但八个月后,1898年12月,茉德亲口向叶芝承认所谓谣言属实。
[2]在叶芝的童话中,精灵没有灵魂,身体里只有一口空气;他还常说,人生一世不过是一口空气。
神秘的玫瑰
遥远、隐秘、神圣的玫瑰,
请抱紧我,在我最激越的时刻;你看
那些人曾寻求你于圣墓
或酒桶之中,如今安然远离了挫败的
幻梦的惊骚和喧嚣;而你深深地
闭上白皙的眼睑,沉沉地熟睡,
被人称为美。你在巨大的花瓣里紧裹着
古老的长须,像加冕的东方三博士
满盔宝石和黄金;还有一位国王曾亲眼[1]
目睹那被钉的双手和接骨木的十字架升腾
于德鲁伊的迷雾直把火炬都遮暗;
最终他从徒然的狂怒醒来然后死去;还有他
曾遇见芳德踏着燃烧的露珠行走在
那永远不被风吹的灰色海滨,
却为着一吻失去了世界和艾玛[2];
还有他,曾把众神逐出他们的安乐窝,[3]
直到百日之晨花开正艳
他大宴宾客,并痛哭于他的烈士们的坟冢;
那位骄傲的梦想之王抛弃了皇冠[4]
以及忧愁,然后召集诗人和小丑
去深深的密林与浑身酒渍的浪游者同住;
还有他,卖掉了田产、房屋和所有家当,[5]
在一个个大陆和海岛寻觅了无数年,
终于,笑与泪满面纵横,他找到了
一位女子,她美得如此光彩明艳,[6]
让人可以在半夜里簸谷,凭她一缕卷发,
一小缕偷来的卷发。同样,我也等待着
你将那爱与恨的巨风席卷的时刻。
何时才能把群星吹散到天边,
像火星从打铁铺飘走,然后熄灭?
难道你的时刻已到来,你的巨风已卷起,
遥远、隐秘、神圣的玫瑰?
注:
[1]爱尔兰传说,北方的王者康胡尔(Conchobar mac Nessa)听闻耶稣死讯,因愤怒导致旧伤发作而死。
[2]库胡林背着妻子艾玛与仙女芳德相好,艾玛大发妒火,率娘子军攻击他们。
[3]指柯尔特(Caoilte mac Rónáin),天人圣战后幸存的两位英雄之一。
[4]北爱尔兰王福格斯把王位让给康胡尔,去山林隐居。
[5]爱神安格斯为了寻找梦中的姑娘,抛弃了一切,走遍世界去寻找她。
[6]叶芝心中的茉德·冈尼有着绽放光华般的美丽。
诗人祈求元素之力
其名其状不为生灵所知的诸般元力
已摘取了那永恒的玫瑰[1];
纵使北极七星在飞舞中鞠躬又哭泣,
天龙之座仍旧沉睡,[2]
从隐隐烁烁的幽冥里松脱他沉重的盘曲:
何时他才从沉睡中觉醒?
巨浪、疾风和烈火的恢宏元力啊,[3]
请用你们谐和的圣歌
回绕我心爱的她并为她哼唱安息,
这样我的挂虑才能停歇;
请展开你们熊熊的翅翼,严实地遮盖
那日与夜交织的罗网。
头脑昏沉的晦暗元力[4]啊,让她不要再局促
像清淡的一杯海水,
当四风已聚拢而太阳月亮暗暗燃烧
在它多云的杯沿;
就让音乐织就的恬静一路流淌
无论她的脚步走向哪里。
注:
[1]天上象征理想之美的永恒玫瑰被投入凡尘就变成“人间的玫瑰”。
[2]在北方星空上,天龙座围绕着小熊座。天龙(Draco Ladon)是神话中生命树、金苹果树的守护者。诗中的天龙座如玫瑰枝蔓,小北斗七星如玫瑰花。
[3]诗中明确提到水、气、火三种元素。
[4]第四种元素可能与土有关。
他但求他的爱人死去
假如你身躯冰冷已经死去,
星光黯淡,从西天消褪,
你就会来到这里,低下头,
我也会把我的头枕在你的胸口;
你会轻轻说出温柔的话语,
并原谅我,因为你已经死去:
不然你就会起身匆匆走开,
即便你有着飞鸟的志向,
但要知道你的长发已纠缠
捆绑在星辰、月亮和太阳:
哦,亲爱的,但愿你能躺卧
在酢浆草覆盖的大地,
当星光黯淡,一颗接一颗。
他但求天上的霓裳
要是我有那天上的锦绣霓裳,
织满金黄和银白的光芒,
那蔚蓝和薄暮以及幽冥的霓裳
刺绣着夜晚和白昼以及半暗半明,
我会把这霓裳铺在你的脚下:
但是我很穷,手里只有梦;
我已把我的梦铺在你的脚下;
轻些踩啊,因为你踩着的是我的梦。
他想起他当年身居群星的辉煌
我曾在那青春的国度里畅饮麦酒
但如今却痛哭,因为我知晓了一切实情:
我曾经是一株榛子树,高悬的
导航之星和曲犁之座
从未知的亘古便挂在我的枝头:
后来我变成一棵蒲草任群马践踏:
我成了一个人,一个恨风者,
但却知道,一个人若脱离万物,孤孤单单,
失去了深爱的女人,他的头便不能枕上那酥胸,
他的唇也不能吻上那秀发,一直到他死去。
哦,蛮荒的走兽,高天的飞鸟,
为何我必须忍受你们恋爱的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