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新几内亚食人族之旅
1999年,我在巴布亚新几内亚的伊里安地区聘请了一位懂英语的土著作为向导,全方位、零距离地接触了食人族的后裔——达尼人部落。那时的我已经去过近百个国家,积累了丰富的户外旅行经验,不再如刚开始旅行时那般羞涩、胆怯。当然,和食人族打交道也不是第一次了。
此前,我在巴布亚新几内亚全境考察过几个食人族部落,他们绝大部分都已摒弃吃人的习俗。尽管他们与外界的文明社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仍然保留着非常原始、荒蛮的部落生活形态。
外面的世界都把食人族讲得非常残忍和可怕,而我也发现,因为民族、国家之间存在隔阂,大家都习惯把对方想得非常残酷和恐怖。但事实上,当你真的与其接触时,除非你自己事先怀着戒备之心或刻意保持距离,人与人之间都有一座微妙的桥梁——它可以拉近彼此的距离。比如,我们不远万里来到伊里安岛,岛上的食人族部落对遥远的外国人其实非常好奇,只要你敞开心扉去面对,双方都能产生好感。
有趣的是,很多民族因为彼此靠得很近,反而经常互相攻击、伤害,所以我想说,其实距离也是一种美。
走近达尼人部落
伊里安岛上有很多高山,这些高山成了部落与部落之间天然的领地界线。在每个部落的外面,都有一个由单根木头搭建而成的瞭望台,而瞭望台上的勇士,甚至酋长,便要负责保卫整个部落居民的安全。
当我走近达尼人部落时,站在瞭望台上守卫的勇士便拿弓箭开始警戒。
一旦我越来越靠近他的时候,他竟然真的射来了一支箭。“嗖”,还真是惊心动魄。当时我吓了一跳,心里不禁一阵害怕。
后来才知道,其实这是他们传统的一种威吓方式,在对你表示:这是我们族人生活的地方,你不可以再踏进来了。
当然,不必担心食人族看到你后会伤害你或者吃掉你,其实他们对我们这些来自外地的人,反而觉得挺新鲜。
虽然那位向导不会讲当地所有的土语,我还是请他先进去跟那守卫沟通,看能不能准许我们进入村子。最后沟通成功,守卫答应了,并且还引见我们拜会了他们的族长——头上戴着最长羽毛的人。在这个族长的带领下,我终于进入了他们的村落。
当时,一群勇士正在进行着一场“战争”。能恰好碰到这种场面,我当然不放过机会,赶紧站在旁边进行拍摄记录。可是,我越看越纳闷:这是在打仗吗?怎么跟我印象里的打仗不一样呢?
知识点
在过去,骁勇善战的达尼人除了为争夺地盘而大动干戈之外,也会为心爱的女人,甚至为牲畜打打杀杀。作为食人族的后代,他们的祖先处理敌人的方式自然不言而喻。
当时我所看到的这两个部落之间的杀戮战场,其实正是达尼人恰巧将古代战争的场面搬到了我的眼前,试图还原祖先英勇的故事,以震慑警告来袭的敌人。
他们手中都拿着长长的矛,矛的前端还绑有不同动物的标本,如鹦鹉的翅膀或猛兽的头。因为在他们的观念里,这能够加强武器的神力。后来不晓得怎么回事,有一个人跑到我旁边给了我一个武器,让我也加入到“战争”中。
刚开始我挺害怕的,就跟着他们躲在后面跑。后来我发现其实挺好玩的,他们只是互相威吓,而不是真正的恐怖杀戮。
有时候因为我方进攻跑得太快,我还跑过头了,他们就会把我拉回来。想想自己仿佛回到了历史课本里的时光隧道,难怪跑着跑着他们都突然折回去了,我却不晓得,仍然一个人傻傻往前跑。
后来有人受伤了,整个“战争”就结束了——只要有一个人受伤或死亡,他们便停止战争。这时,我深深地感受到他们彼此之间是如此的信任,他们都遵守着祖先传统的规矩。我觉得,有的时候这里比
我们外面所谓文明先进的社会好像还要好一些。战争结束的时候,原先站在战场旁边的瞭望台上指挥作战的族长也走下来加入到了我们中间。
接下来的考验便是决定我能不能进入他们村子的关键。
因为语言不通,我只能模仿,他们怎么做我就怎么做。在这样的互动过程中,可以看出他们的社会有一定的结构:他们会让外来的朋友和比较尊贵的族人站在整个队伍的中间,然后其他的士兵绕着人群跑。并且,士兵们一边跑,一边唱着一些简单的歌曲旋律。在原始部落里,人们很自然地向周围的环境学习,他们发出声音就可以唱歌,举手投足就是舞蹈。
为了试探族长对我们进入村子的态度,我向族长伸出了双手。没想到,族长接纳了我:我们把手握在一起。他说,他叫雅利;我说,我叫眭。我想,他已经允许我进入他们的村子了。
最特别的欢迎仪式
这个村子名叫朱瑞卡。在向村子行进的过程中,他们边走边唱。走到村口的时候,我发现,为了保护自己免受敌人的攻击,也为了避免一些毒蛇猛兽进入村子咬伤妇女小孩,他们只给村子建造了一个出入口。出入口中间有一个挡板,挡板两边是由细杆木搭建的小楼梯。
大家顺着楼梯爬了进去,便进到了他们的村子里。只有迈过这道门槛,才算得上是真正进了村。整个村子呈长方形,最中间尽头的屋子便是他们的祖灵屋,也就是他们祖先居住的地方。
知识点
祖灵屋是部落的中心所在,平时男人们在外打仗和狩猎,女人就在厨房做饭带孩子。她们是不被允许进入祖灵屋的,因为所有重大的节庆和祭祀活动也都在这里举行。
当时,我把摄像机放到一边,然后跟着他们往村子里面走,也不知道他们要把我带到哪里去。忽然,有人把我给扛了起来,我低头一看,哇,不是男人,竟然是一名女人。原来,他们把一个人当做贵宾来看待时,才会让女人来扛。其实在那一刻,坐在她的肩头上,我真有点不好意思——让男人来扛我,我都会不好意思,更何况让一个女人来扛。我何德何能让他们这样接纳我,把我当成他们的贵宾,甚至当成自己孩子一样,由他们负责生育繁衍下一代的女人把我扛在肩头,好比我是他们的家人一般。
这就是达尼人最特别的欢迎仪式。这种闻所未闻的欢迎仪式令我受宠若惊,原本有些忐忑不安的我,现在才肯定,他们确实是在欢迎我,而不是要伤害我。当时我心底的感动不可言喻——真想说:谢谢你们。
那个女人把我放下来之后,有的男人便过来跟我打招呼。可是这打招呼的方式也太特别了,他竟然直接拿着矛朝我冲了过来,向示威一样。看到这样的画面,我担心他会不会伤害我、攻击我,其实不是,他确实是在跟我打招呼。因为世界各地的习俗太多了,并且有着很大的差异,所以人与人之间就难免会出现一些摩擦、隔阂和误会。
冗长繁复的欢迎仪式结束之时,夜幕也已经降临,我被安排到一位村民家里过夜,住在了他们“覆碗”式单独矮门的茅草屋里。
什么叫“覆碗”式的房子呢?就是用竹木撑起一个类似扣着的饭碗的骨架,然后上面盖上茅草枯枝,就变成了他们的房子。房子是没有窗子的。钻进屋里后,我拿着一个油灯,从下面爬到上面来,看到上面垫着一些茅草。哇!原来他们就睡在这些草上面,这里就是他们的“寝室”。
当然,在下面正中央也有一些干草,不过是用来煮饭烧水的。做饭的地方安排得刚刚好,白天可以烹调食物,而到了晚上,可以烧一些干草,让热气往上熏,烟尘会从缝隙间释出户外,“寝室”里就跟有了暖气一样,使人们免受内陆高地寒夜的侵袭。
睡在食人族部落总归有些提心吊胆,好在一夜相安无事。
达尼人如何祭奠祖先
你可能很难想象,他们是怎样祭奠自己的老祖先的:他们将最值得尊敬的、德高望重又功德彪炳的祖先不是做个铜像来纪念,而是熏成干尸木乃伊,子孙要天天跟他睡在一起。这种祭奠方式,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而那木乃伊,就在祖灵屋里面。
将木乃伊搬出来后,我惊奇地发现:他们并没有埃及人制造木乃伊的技术,也没有为木乃伊除湿、隔离、防潮,却将几百年前的老祖先的整个尸体保留得这么完整。
这个木乃伊一共有260多年的历史,是一位族人的祖先,而把祖先的尸体保留下来的原因就是为了效仿他为族人做出贡献。
在整个巴布亚新几内亚的旅行中,这应该算是我发现的最特别的文化传统,他们就是用这样的方式来表示对祖先的追思和崇敬。而他们愿意把自己的祖先搬出来介绍给我,则表明他们完全接纳了我这位外族人,并给予了我极高的礼遇。
此外,我还发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传统。
那时,我看到有两位当地妇女将黄木槿的树根汁和泥土涂在脸上和身上。原来,她们有亲人过世了,她们用这样的方式来哀悼。
而更让人震惊的是,她们竟然用石斧剁掉自己的手指头,一节剁完了再剁另外一节,一直剁到只剩下最后一节手指。每一节手指都代表着一个亲人的过世。
这两位妇女便是两位守寡者,就像我们过去会把寡妇称为“未亡人”,此地传统让她们手指不全,但她们还要拿着农具去耕种、去生活。或许我们会说:“哎呀,食人族怎么这么凶狠,怎么这么残忍!”可是这就是地球上一种不同的习俗传统,经由千百年自然约定俗成,我们实在很难做评判。达尼人还停留在荒蛮的石器时代,仍然保留着远古的传统和习俗,并且,这种现象在伊里安岛非常普遍。
融入他们的部落活动
在村子里面,我可以看到他们的生活原貌。但是,要想真正融入他们的生活,让他们更加接纳自己,我应该做的不是站在一边指手画脚,而是虚心地向他们学习、参与体验。而学习的第一步,便是学习他们的穿衣打扮。当然,学习他们的穿衣打扮还真有点令人尴尬,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怎么穿衣服。特别是对于男士来讲,他们连草裙都不围,只是在生殖器官上面套了一根长形的瓠瓜,这瓠瓜便是他们唯一的衣服了。
一般的外地人到了那里,如果只给他这样一根瓠瓜,他很可能不知道怎么穿戴。现在想想,那个过程好像在经历清朝十大酷刑一样。可回头一想,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摆在眼前,疼一点就忍着吧。我还发现,我佩戴的那根遮住私处的瓠瓜比他们的更长:这是他们对我这个外来客的礼遇尊重。
不只如此,族长还特意把他的帽子和野猪牙项链借给我戴。那时的我,除了肤色不同以外,跟他们已经没什么差别。后来,我还跟他们顶着芭蕉叶,一起到山上内陆民族赖以维生的盐湖去采盐,将吸饱了盐卤的纤维晒成食盐。
我相信,那一群跟我一起生活过的村民,到现在可能还会记得我,因为从来也没有人像我一样,这么努力、积极地融入到他们的社群当中去。
我是第一次接触到这么特别的一个部落,可能也有很多人会担心,他们长得挺凶恶的,会不会把自己给吃了?会不会伤害自己?但是我总是相信,人与人之间有一种很奇妙的感应:你是对我好,还是对我坏;你是喜欢我,还是讨厌我,大家会有一种很奇妙的直觉感应,像磁场电波扫描般的精确。
接下来,你也要试着把自己所有的身段放下,让自己也变成一个很可爱的人。如果你看这个也讨厌,碰那个也嫌恶,那你的表情、姿态都会有一些讯息无意间透露出来,而让周遭的人们感觉到有距离,甚至可能会对你产生排斥感。
我觉得,这次旅行是一个很大的考验。当时我完全来不及学习所有的土语,所以我只能比画,只能依靠直觉。事实证明:我怀着一颗真诚善良之心去沟通的时候,完全可以和他们相处得其乐融融。
距离好友三毛去世八年之后,我完整地探访了这个真正的食人族部落,终于兑现了自己的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