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谁应该与我相遇
有的人旅行是为了观光休闲，有的人旅行是为了探索发现。1990年，也就是整整22年前，我首度前往巴布亚新几内亚（Papua New Guinea）的那一次旅行，是为了学术研究的一个田野调查。当时我正在做历史和人类学的一个博士论文研究，我的导师告诉我一定要去巴布亚新几内亚。
巴布亚新几内亚是西南太平洋中的一个群岛国家，岛上生活着包括传说中的食人族在内的700多种人类族群。我一直想探访一个叫做“天堂鸟族”的民族，而相关数据资料显示，这个族群就在巴布亚新几内亚的拉包尔（Rabaul）地区。
让我大感意外的土著家庭
寻找天堂鸟族是我此行的目的，我知道这并不容易。而在寻找问路的过程中，我收到了意外的期待和惊喜，甚至还收获了友谊。
在问路的过程中，我进到了一个村子，没想到村子里的每一个大人小孩，都对我开朗地笑，这让我到现在都记忆犹新。
做记者时，我曾经去过周边的几个国家，但到大洋洲还是第一次，这也是我自助旅行的真正开始。除了做论文研究，我还打算替朋友三毛完成探访食人族的心愿。
其实，这个时候我刚刚放弃了让很多人羡慕的新闻主播和主持人的工作。很多人认为那是个名利双收的工作，问我为什么要放弃它去读博士，又为什么要放下博士身段去旅行。其实对我来讲，当时内心也是非常忐忑不安的，我也不知道将来还有没有更好的发展机会，也不知道念完博士后再回到台湾，是不是还能拥有那些让人羡慕的、所谓名利双收的工作。更让我忐忑不安的是：当我跨出旅行的第一步时，我才意会到自己其实非常的羞涩和胆怯。
然而在寻找天堂鸟族的过程中，我无意中邂逅的一个土著家庭，这使原本有些矜持的我，很快柔软放松了下来。
这是我第一次跨出脚步来到一个非常陌生的国度，而博士论文研究的那个田野调查更要求我必须跟当地人有很多的互动，所以我真的很感谢这一家人，是他们的微笑使我敞开了心扉，他们也真的把我当做自家人。他们给了我一份信念，而这份信念太重要了。我相信人性，也相信那种直觉的感应，更相信自己的诚恳和微笑可以打动别人。正是有了这份信念，我才有勇气继续进行接下来的旅行，才能够走遍世界五大洲，180多个国家。
当时巴布亚新几内亚正值收获的季节，椰子、槟榔、可可都到了成熟期，开朗豪爽的男主人殷勤地款待了我这个远道而来的“不速之客”，他的慷慨甚至超出了我的想象。
那么，这家人到底热情和好客到什么程度，以至于让我这个初次旅行的人非常意外呢？原来是他们居然把院子里所有能摘的水果都摘了个遍。尤其是那男主人太可爱了，我跟他非亲非故的，完全不认识，甚至连语言都不通，他却开心地把他们家里的东西全给拿了出来。
后来，他用树皮拧了一根绳子，然后套在了自己的双脚上绑起来。我想，他要干什么呢？原来，他要爬树。太好玩了，这太有学问了，他们的祖先就告诉他们这么爬树，尤其是椰子树。椰子树长长直直的，他将两只脚板踏在树干上，好像吸附在上面一般，然后一步步地往上跳。
在椰子树上，他还配合我的拍摄。他摘第一个椰子的时候我没有拍到，我就喊：“再来一次，再来一次……”他不厌其烦地摘着椰子，而且细心地将它丢得远一点。要是我爬到上面，一定是让椰子像自由落体那样垂直掉下来，那可能刚好砸到下面看热闹的人的脑袋。
这个大家庭所表现出来的朴素好客的精神深深打动了我。即使语言不通，宾主之间的沟通还是越来越自然，开心的笑声在树林里回荡。小孩们也很开心，大家又玩又闹，就跟欢迎新伙伴一样。
当然在这个时候，我最开心，因为这是我第一次接触跟自己的文化落差比较大的一个部落，而他们虽然已经接受了一些现代市镇文明的洗礼，可是还是那么善良，而且善良到我都觉得好像跟他们认识好多年了。
过了一会儿，男主人拿过来一个椰子，这个椰子跟我以前看到的不一样。以前的椰子剖开或者戳一个洞后就可以喝椰汁了，而这个椰子里面好像还藏着一个“蛋糕”。这是怎么回事呢？原来是老椰子放久了，它里面的椰子水就会慢慢变成一种半固体，吃起来也很不错。
在院子里面，我看到一个小花园一样的地方，结果用手脚比画了一下，我才知道原来那是男主人妈妈的坟，而他妈妈才过世一个星期而已。我一听，甚是震惊。新坟上面的泥土还是湿湿的，他们还在上面种了很多花。他们特别要求我帮他们跟这个坟一起合照。要是在我们那里，母亲才过世一个星期，那子女应该是非常悲伤的，可是他们怎么每一个人的笑容都那么灿烂？是因为我的到来吗？当然不是。
我发现他们真的是一个非常乐观开朗的民族，尤其是在跟新坟合照的时候，他们就好像搂着自己的妈妈一样——虽然是一个坟。以至于最后，我都被他们自由自在的心情感染了。
因为还要寻找传说中的天堂鸟族，我不得不离开这里了。这时，一个小男孩知道我时间来不及了，得走了，他就学他爸爸飞速地爬到了树上。我赶忙说：“不要再摘了。”可是他早就又摘下来了一个水果。这个水果看起来像个瓜，是丝瓜、苦瓜，还是什么瓜呢？都不是。
别看人小，他拿着一把大刀一点都不害怕，反而手法利落，几刀下去就把水果给剖开了。这原来就是我们吃的巧克力的原料——可可。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巧克力是用可可做的，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可可生吃起来味道也挺不错。
他们家能摘的差不多也都摘完了，我想我该回赠他们什么呢？刚刚好，之前新出了一张唱片，我就送给了他们。我后来还得了“金曲奖”，这也有他们的一份功劳哦，因为他们也帮我唱了一句：“是谁？应该与我相遇？”当时，我教他们唱中文歌，没想到男主人歌唱得还不错，他学着我唱中文歌词，有模有样的。
不过，我真的来不及了，在这边已经耽误了好多时间，可是我好开心。其实我真的想留下来、住下来，因为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人，帮我打开一扇行者之门，进入他们的家园。
在我要走的时候，他们都对我说着一句话：“博艾诺图纳。”这是什么意思？再见吗？好像是再见的意思。
后来我才知道，“博艾诺图纳”就是说：“保重啊，我的孩子。”好温馨啊，他们对待朋友，甚至是陌生人，都是这么得真诚可爱，而且把每个人都当做他们的孩子。哪怕只是经过他们家院子问路的陌生的我都有这个荣幸，做了他们家的孩子。
因为还要寻找天堂鸟族，我不得不告别了这个土著家庭，继续打听天堂鸟族的位置。当然，要离开这个小村，我真的是依依不舍，可是我原本的目的地是天堂鸟族的部落，所以还是得赶路。
探访巴布亚新几内亚天堂鸟族
天堂鸟族其实也是食人族的一种，可为什么要叫天堂鸟族呢？因为这个民族跟天堂鸟实在有着太密切的关系。在整个巴布亚新几内亚，不论是在国旗，还是在钱币上，都印着天堂鸟的图案，它也是巴布亚新几内亚的国鸟。这种鸟最特别之处是，在求偶的时候，会展现出一种非常特别的舞姿，尤其是公鸟来跳这个舞蹈时，更是美丽。
在计划当中，我要研究当地人类跟野生动物之间为什么会有这么密切的关系，以及他们是如何把这些野生动物的习性融入自己的生活当中，如何完全地落实在一点一滴的文化传统当中的。当走进这个村子的时候，我终于揭开了谜底。
他们每天看到这种非常奇特而且珍贵的天堂鸟，并将其融入自己的生活当中：把天堂鸟的羽毛变成服饰、头饰，也将天堂鸟的舞蹈变成他们对异性表达爱意的方式。当看到那些男士头上戴着大大的天堂鸟羽毛抖动跳舞的时候，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许多研究单位一定会注意到这个民族，这是因为他们在跳起求偶的舞蹈时，真的很像一只展翅的天堂鸟，而他们的舞蹈老师就是一只天堂鸟。
配合着鼓声的节奏，我完全感受到：在这片原始的雨林里面，在这些有着700多种民族、1000多种不同语言的部族里面，他们为什么会这么得独树一帜。
还记得那个午后，阳光太美了，洒落在那些天堂鸟的羽毛上，一眼望过去，真的好像成熟的稻浪在摇摆。当地人黝黑的皮肤，映着午后金黄的阳光，更是闪闪发亮。仔细一看才知道，其实那不是他们天然的肤色，而是他们用一种特别的陶土，揉出一种油涂在身上，皮肤才变得那么健美。当然在他们求偶的时候，这样男女就更能够吸引异性的注意，并且听说，这陶土还有护肤效果呢！我也跟他们学，试试将陶土抹在自己的手上和脸上。经过这样一段互动的过程，我跟他们变成了好朋友。
天堂鸟族的烹调方式也让我大开眼界。他们在火堆上放了一个盖着芭蕉叶的陶瓮，陶瓮里面煮的是什么东西呢？我那时候还担心，听说他们是食人族，那会不会下一顿餐，陶瓮里面煮的就是我？结果是我太多心了，里面煮的是香蕉和鲜鱼。这倒挺有趣的，竟然把鱼跟香蕉煮在一起。当然，这吃起来也是非常可口的。
清淡的饮食，还有温和的笑脸，大大消除了我在见到他们之前所抱有的紧张和疑虑。事实上，正如上一个土著家庭所表现出的慷慨好客令我大感意外一样，传说中的这个曾有食人传统的天堂鸟族所展现出的善良和热心也让我感动不已。
这个原始部落虽然没有把他们所有的果子全摘来给我看、给我吃，可是因为我们深深的情谊，他们愿意把族人所会的绝活，都使出来给我看。首先他们的男人都做什么呢？原来是把高高的椰子树上的椰子叶采集下来，然后编席子。这席子又可以坐，又可以睡，有的还可以当装东西的包包，而整个的编织工艺真的是非常高超。
我再回头，看到全村的妇女们在那边制陶，并且制陶的过程非常完整。她们知道我在做研究，四位妇女居然分工明确，将制陶的各个步骤展现在我面前：第一位妇女，先把陶土和水和在一起，然后用一个捣子捣土，增加它的黏度；第二位妇女也很用心，她将陶土揉成一个圆形的蛋（陶罐的原型）；第三位妇女则往陶土蛋的里面捏，捏出陶罐容器的内部；第四位妇女更用心了，她用刮子细细地刮，刮出一个平滑、完整并刻上花纹的成品。最后，一个完美的陶器就呈现在了我的面前。这就好像一个原生态的生产线，各个步骤一应俱全。
她们真的太有心了，一丝不苟，而且非常认真，让我这个陌生的外地访客能够很快速地了解他们的文化进程，尤其是制陶的整个技术。这在我的心里，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在这个小村子里面，我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造访会受到这般礼遇。当然，我在看他们，其实他们也在看我，而且全村的人都来了，都围着我。
这般礼遇我，是因为这个自然的小村子从来没有外来的访客吗？还是因为我来的这一天他们心情特别好呢？我相信，我得到的关键答案是：只要你敞开心扉，你会发现全世界的人都是你的朋友。
总之，这一天真的太充实了，这些朋友让我在巴布亚新几内亚，也就是旅行的第一步，得到了最好的收获和最大的信心。
巴布亚新几内亚之旅，距今已经整整22年了。你想，在那个时候，我初出茅庐，才从一个学术研究的田野调查开始我的自助旅行。它为我此后的旅行积累了宝贵的经验，以至于将来无论是与谁相遇，我都已懂得怎么去交往。而这在环游世界的旅程中，是尤为重要的。
当然，这个大洋洲上的岛屿——巴布亚新几内亚，也成为我常常魂牵梦系的一个地方，因为我还听说，在岛上西边的伊里安有一种不太穿衣服的真正的食人族。
而在八年之后，我探访这个食人族的心愿也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