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里的乡愁:关于瓷与茶的美学日志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一名画者的窑之舞

有一方水土叫青花

黄山脚下的祁门,在景德镇之北。黄山云奇,祁门水秀,还有景德镇的青花瓷韵,郑云一便活在这样一方水土里。

有人说,山水是中国人的圣经。一点不假,云一依山傍水,在一个绘画的江山里颠沛。他曾于北京圆明园画家村的油彩里迷茫,也曾在徽韵十足的宣纸上奔跑,然而,当他落脚在景德镇,绽放一片徽韵青花时,他立刻意识到,那与生俱来的水土是他的艺术之母。

云一对油彩有独到的理解,水墨也有自己的风格,两者都有不俗的成绩,但他无法停下来,他认为油彩之于画布,水墨之于宣纸,都不及青釉之于瓷胚,于是,他的身心终于在青花里安顿了。

绘画首先是一门手艺,当云一拥有了油画、水墨画并在瓷器上作画的三种手艺时,他的思想也有了一种新的述说方式,他生命里那悠然而沉郁的乡愁,携着水、火、土三元素,在窑里找到了归宿感,于是,在瓷釉上生成了自己的人生色调和自由的生活样式。

云一用素描和油彩惯用的写实笔触,在素坯上描述;将水墨追求的墨染,涤荡在蓝色的浑水里,化作青花游吟。素描之精细加以油彩的肌理,尤能使墨分五彩坐落在素朴的青花里,而自有其绚烂之极终归于平淡的定力。这些,都收在云一笔下,以青花料水如琢如磨写于素胚之上。当他为自己的青花吹上透明的灰釉,再经1300℃高温烧造之后,他看到了自己的人生结晶。青花与墨色一样飘摇着江南烟雨,色釉之于瓷土如油彩之于画布、墨韵之于宣纸,同样可以如泣如诉黛瓦白墙的斑驳凄迷。而且比起水墨浓淡的变幻,青花色阶在高温釉下的表现力更为瑰异,更适于表现怀旧的情调。

徽学、徽商,玉琢般的徽州女人;宣纸、歙砚,画不尽的徽州山水;石雕、砖雕、木雕,在徽州老宅的天井处偶尔苍老;还有那青瓦白墙错落有序布置的古村落,被一湾小溪绕过。这些具有顽强生命力的徽州元素,浓缩在云一原创的青花上,才能酣畅,才能淋漓,才能尽善尽美。青花上的乡愁格调才是云一的生命底色。

有一种时尚叫历史

云一的艺术底蕴,不仅从水土来,还从历史来。

那一方水土,不光是时尚之母,还是历史之母。

宋朝,无论北宋还是南宋,对生活都有一种优雅淡远的趣味,连烧造瓷器都要模仿玉质。浮梁县湖田村窑的瓷器仿玉最好,号“青白瓷”,又叫“影青”,宋真宗景德元年(1004年),便以皇帝年号改浮梁为景德镇,景德镇成为青白瓷的烧造中心。

芜湖南部繁昌县柯家冲窑,也是当时有名的青白瓷窑,始于五代,比景德镇早100年。君子怀玉,在一个“早”一个更“好”的时空交错之际,艺人们怀着美玉般的追求,想必早已在繁昌县柯家冲窑与景德镇湖田村窑之间“窑相呼应”了,它与景德镇连襟般的瓷器关系,从宋代就开始了。

元朝,景德镇在青白瓷工艺之后,又创出青花瓷。画工用毛笔蘸青花料,开始在细白的素坯上描绘流线结构的装饰模样。白地青花给出了釉下彩的简明玉润的视觉体验,充分体现孔子“绘事后素”的质朴美趣,与蓝花布有异曲同工之妙。青白之间,布置了中国社会生活的一种简朴格调。

祁门是古徽州的南大门,也是打开徽州青花记忆的大门。唐宋属浮梁县辖,与景德镇相邻为一家。那穿越景德镇的昌江便源于祁门,下接鄱阳湖入长江,徽商外贸,走江湖,多自祁门南下,过景德镇入鄱阳湖,或经由赣江下两广,或转长江,行脚两湖。

作为陶瓷原料供应商以及瓷器产品销售商,徽商参与了青花瓷的烧造过程,与元代“枢府窑”、明朝“御窑厂”中央督造机构一同撑起景德镇的繁华。这条贸易链上的祁门,不仅盛产瓷土,还与景德镇一样建窑烧瓷。在祁门南40公里处,发现了一座明中期至晚期的大型青花窑址,大部分是青花瓷片,还有不少西晋陶片、宋代影青瓷片。水车座及导流孔、水坝、水碾,以及尚未入窑烧制的胚胎,保存完好。碎片与物什中,依稀昔日的烧造繁华。

青花与墨色一样飘摇着江南烟雨,色釉之于瓷土如油彩之于画布、墨韵之于宣纸,同样可以如泣如诉黛瓦白墙的斑驳凄迷。

明万历年,市井文化流行,通俗小说以及戏曲话本畅销。书商开始在书中插图,版画时尚起来,而徽州版画最负盛名,美人儿个个都是鹅蛋脸,画在瓷器上个个如玉琢的美。还有花鸟、山水、故事等丹青图案,大量出现在青花瓷器上。画工们在瓷器上表达山水,必定受文人画影响,故事生动,青花生风。青花瓷呈现出前所未有的花样年华,在徽州版画风的熏染下,生成一种文人气质,品位脱俗,成为上流社会的藏品。由赏玩进入收藏,那收藏才有几分闲适,为生活增添几分趣味。明人的收藏品位与他们的文人小品一样,雅致、脱俗、性灵。

有一种支点叫精神

巧合是一种缘分,明朝时,文人气息走进了青花瓷,而云一的徽韵青花也带着晚明小品的风骨走来。仿佛前朝旧梦,他在晚明时光中,和徽商们一起往来祁门与景德镇之间,与不仕新朝的文人们一同隐逸在文化的江山里。云一捧着明版书走进青花瓷,住进晚明的徽州老屋里,画面留白的日子,坦荡着内心纯净的生活状态。笔法自笔墨中求之,而笔意却在留白里。

放下文明赐予的多余,减到几根朴拙的思想线条就能组成一个人,一个自由自在的人;一个洞察人生、还原本色的人。一团和气里却有一种穿透力,穿透内心的自由之力。身后一棵残柳,一斜草廊,身边立着一只小鸟,一幅天塌下来当被盖的派头。那位充满禅智的老者,他爱徽州天井的肥水不流外人田,他爱茶乐酒,他爱梨园花脸,既然人生如戏,那就在青花上唱吧。

素坯上,任众生用醉眼抛白眼,没了哀怨;真理平常得就像街边的小摊。

就像张岱,即使潦倒而自由之志不改,哪怕囊羞无钱买新茶,每每店家闻茶香。张岱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云一有癖有疵,带出他的真情真性真灵性,画笔就像一只灵动的杠杆,站在命运赐予的支点面前,他一瓶啤酒、一杯茶、一支香烟两指夹,呷一口啤酒,泯一口茶,吸一口香烟,再论道谈画。他甚至可以将茶之味在烟酒混杂的舌之尖上提纯,青花便在他的嗜癖中伸张了自己的品格。

云一作画一定要有题款诗,有时一句,有时一首,不论一句还是一首,都有一种寥落的禅意与空灵的画意相映成趣。“只看山一半”也不错,“一炷心香”献给谁?“人世来去一杯酒”,“且看眼前闲书,莫谈昨日是非”,举棋不定时“放下便是”……他随手把诗意的时光镌刻在青花上,浓郁的书卷气夹带着禅意随着把玩人的品味,进入寻常生活。

禅于平常处最见自由,是云一在青花上的追求。素坯上,任众生用醉眼抛白眼,没了哀怨;真理平常得就像街边的小摊。自由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的特殊性生活,具有常识性的生活,为自我而活,这便是人生而自由。云一笔下的人物,自由就像日常茶饭事。

有了釉变,瓷板上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也许其中隐藏着某种生命的密码,关键是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一件瓷板,青花折枝梅上栖息着孤冷的生灵,一袭釉里红长袍微微泛着绿韵,边伸手接落花、边与枝上小鸟对话。人是火热的,背景是醒目的纯白。落花一瞬中会发生什么呐?云一说,“落花犹似堕楼人,接花就是人重生”。

更多时釉里红表现为花儿满枝,含着绿萼的红梅如花吹雪,美丽至极。美丽过后,带来了生与死的消息。人生与四季一样,花季短暂却美丽至极。花开满枝闹,花落万枝空,唯留香一朵,明日恐随风。如果不能做什么,那就赶紧闻香吧。

中国人少谈生死哲学,釉里红之于瘦梅丰樱,来时生机勃勃,去时飞花吹雪。对生死的豁解,那是云一的“幸福时光”,时间在一座徽州老宅门前静止了,死亡不过是归去来辞在自家门前院落树下的茶话。

如果人的生命必定因精神支撑而精彩,在青花上描上徽韵便是他的精神支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