枷锁
又过了两年,李际科和弟弟一起进入私立文学中学,李际科插班二年级,李际祺读一年级。因为一直接受旧式教育,开始接触新学时有些跟不上。后来又转入中华大学附中重读二年级,初中竟读了四个年头。
李葆臣在武昌紫阳村建了一幢两层楼的小洋房给际科、际祺兄弟俩住,这样就不用每天过江了。同时养母平时多有关注的一个朋友的儿子叫吴明勋的也在附中读书,按照养母的意思也住在那里,作为兄弟俩的伴读——养母也许是考虑这孩子的出身与李际科一样,都是渔民的儿子吧。四年后,经过发奋努力,李际科以优异成绩考上了安徽旅鄂中学高中部,按学校规定住读。
就在李际科考进高中的1935年,因为被外商排挤,又遭一场殃及百余户的大火灾,李葆臣的生意损失惨重,被迫宣告破产。很久都未能复业,李葆臣沦为城市平民,仅靠汉口、武昌、漯河等处房租和股息维持生计。
生活的变迁是对一个人心智的最大考验。李葆臣在这个时候只能为生计四处奔波,他已经没有心情、时间,也没有精力去顾及养子的精神追求了。
李际科毕竟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他并没有意识到家庭环境的变化会对他的未来有多大的影响,也不知道家庭经济条件的变化会让养父母在心理上发生什么变化,相反,新鲜的住校生活让他觉得世界是那么大,那么精彩。他积极投身学校组织的学生运动,跟同学们一起参加了“一二·六”、“一二·九”爱国运动。
1937年“七·七卢沟桥事变”爆发,日军大举入侵。但国破家亡的危机感并不是人人都有的,尤其那些后方的家庭主妇们,更是听不到由远而近的枪炮声。李际科和他的同学们像全国所有的热血青年一样,四处宣传抗日,准备为了国家民族的大义不惜血染疆场时,养母吕氏仍和往常一样跟几位太太小姐在家里悠闲地搓麻将。
在吕氏的牌友中,有位姓章的太太,她家的家境本来远不如李家,除了来陪吕氏打牌以外,并没有什么奢望。自从李家破产后,来得勤了。她知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李家就是破产了,那些股份还在,即使股份暂时兑现不了,那些房地产也是一辈子吃不完的。她趁这机会主动向吕氏提出,希望两家能做儿女亲家。
吕氏刚遭遇了生意上的变故,正觉得世态炎凉,多不如意,听到章太太这样说,感动得不得了。章家女儿她是见过的,虽然没有读过多少书,但身体好,也泼辣。现在世道乱,家道又中落了,有这样一个儿媳妇正好合适。况且,际科再好,毕竟是养子,如果他找一个不相识的儿媳妇回来,自己下半生的日子可怎么过,而自己同章家已交往多年,知根知底,以后找个人说说话,打打牌也方便。于是,她就答应了章氏。当时,李葆臣多住辅堂里姆妈处,很少来养母处。吕氏就去和李葆臣商量,但李葆臣哪里有心思管这些事情,只说:“你看行就行吧。”就把儿子的婚事随便地定了。
1937年的10月,还在读高中三年级上学期的李际科在养母吕氏的安排下,像一匹野马被无情的枷锁套住,突然被赶进了婚姻的围城。当年,李际科才20岁。他怎么可能接受这样的命运呢!由于素不相识,加之文化程度的悬殊,章氏怎么能理解李际科的美好理想和远大抱负呢!
这年11月,李际科参加学校组织的去蒲沂、咸宁等地的抗日宣传活动,接受了一些新思想,尤其是五四知识分子婚姻自由的进步思想,在宣传活动结束返回汉口后,他不再回家,而回学校住读。
老胡是李葆臣家两处的总管家,他见李家因为生意破产,不再需要那么多仆佣了,就向李葆臣提出拟回河南老家。临走,老胡去学校向李际科辞行。
“少爷……”老胡走了一段路又转回来,拉着李际科的手舍不得松开。
“老胡,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给我说?”李际科也舍不得这个像父亲一样爱护自己的老家人。
“少爷,你不是老爷和太太的亲生儿子。”老胡犹豫了半天,盯着际科的眼睛说。
“真的吗?小时候我听奶妈说起过,只是没放在心上,以为她是哄我玩的。”李际科诧异地说。
“真的啊,少爷,是我在火车站把你抱回来的,老爷很喜欢,就把你买下了,那个时候你才四个月大。”老胡怕李际科不相信他。
“你还记得不,你3岁那年,正在院子里看我除草,王妈突然来喊太太,给她说了几句悄悄话,太太就忙慌慌地喊我跟她出去,还让王妈把你抱回房间去了。”老胡忧心忡忡地看着李际科问。
“我不记得了。”李际科皱着眉头急切地回答,“我真的不记得了……又好像有那回事……那回事与我有关系吗?”
“当然有,那天来的是你的亲生父母,他们因为船坏了,断了生路,来找老爷太太帮助的。”老胡猜想不出李际科知道了他的亲生父母是穷苦的打渔人之后会有什么反应,所以,话说到这里,有些踌躇。
可是,正如他预料的那样,李际科做了二十年的大少爷,却一点没有寻常富家子弟的那些歧视穷人的行为。他一下子涨红了脸,拉着老胡急切地问:
“既然他们来了,为什么不问问他们是哪里人,为什么要把我卖掉?”
“少爷,我不便当着太太问他们是哪里人,为什么把你卖掉。我想,还不是因为他们很穷,不想你跟着他们受苦啊。天底下哪里有父母不疼爱自己亲生骨肉的,他们是为了儿子能过上好日子,才忍痛这样做的啊!”这时,老胡不知道把这件事情告诉少爷是对还是不对。
“那他们都到家了,为什么不来看看我呀?”李际科几乎是叫嚷起来了。
“他们自然是想来看你的,可是太太不允许啊,太太给了一点钱要他们以后别再来了,他们拿着钱,哭着离开了。”
“是这样吗,是这样吗?”李际科的泪水悄无声息地流了下来。
“是这样的。少爷,你知道就可以了,千万不要让老爷太太知道我把这件事告诉了你,我答应过他们一辈子都不会在任何人面前说起这件事的。”老胡放低声音说,“但我也不知道今天走了,这辈子是不是还有机会再见到少爷,如果不说,我的心会不安的。”
老胡走后,李际科回到教室,怎么也不能专心听课了。他等了两天,也想了两天,终于熬到周末,便心急火燎地赶回家,直接进了养母房间。
“阿母。”李际科向养母请了安。
“际科,你回来了!”养母看见李际科突然回来,有些吃惊,随后说:“宣传队都回来了,你为什么还要去住校,还是回来住吧。”
“学校有规定的,必须住校。阿母,我问你件事情,我是不是你亲生的?”李际科看见章氏在门口张望,心里充满了厌恶,片刻都不想继续在家里待下去,就直截了当地问养母。
“是哪个天杀的嚼舌根?”吕氏听到李际科的话,立刻暴跳如雷。“我怎么不是你的亲生母亲,我不是你的亲生母亲,谁是?是不是老胡说的,找人把他追回来,好好教训他。”
尽管吕氏一口咬定自己是李际科的亲生母亲,但她后面那句话还是有欲盖弥彰的嫌疑,让李际科一下子就明白了,老胡说的一点都没错,养母心虚了。
“您告诉我,我的亲生父母在哪里?他们是谁?您告诉我。”李际科走上前,抓住养母的肩膀摇晃着说。
“你就是我的儿子,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儿子,谁也休想把你从我这里夺走!”吕氏披头散发,像疯了一样暴跳如雷。
李际科松开手,转身跑出了李家。他一路流着泪飞跑,一直跑到江边,放声痛哭起来。
对旧式婚姻的不满,对亲生父母的思念,让李际科一时间觉得天昏地暗,了无生趣。万分绝望中,上学成了躲避现实的唯一去处。1938年,李际科高中毕业了,举目四顾,他不知自己该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