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一次听见“革命”二字
语罕订亲不久,在正阳税关任账房的祖父去世。临终前,祖父向税关主事者请求让父亲接任这个职务,顾全一家十余口的衣食。
父亲经常帮税关抄写报销,对关内的人都很熟悉,各行各关的情形也很了解。税关主事者是个讲理学的老夫子,很相信语罕父亲是个忠厚老实人,就让他接办税关账房的事情。
税关账房本是个可以攫取很多财物的职位,但祖父两袖清风,父亲继掌此职,家中仍是捉襟见肘,几乎断炊,典当借债已经不管用。
父亲兄弟四人,自己是老大,担负一家十余口的衣食。三个弟弟觉得他落下许多私房钱,联合起来对付他,吵闹十分厉害,日夜不让人安。祖父去世不久,就到了年关。母亲和两个佣人在厨房忙活了很长时间,弄出两桌菜来,嘱咐语罕和弟弟不要动菜,不要弄乱了。
过了一会儿,听得一阵咳嗽,一阵破嗓子叫呼,几个人嘴里不干不净地进了大门,一直咆哮到院子里。
母亲叫两个女佣帮着上锅,不要多嘴,一边叫语罕赶紧到大门口等着父亲,悄悄地进来。语罕等了好久,才看见父亲戴着蓝呢风帽子,手里捧着几大包东西,冒着风雪一滑一跌地回来了。
母亲说:“你去请奶奶。我去请他几位婶娘。高超去请他三叔、四叔。”
父亲到后院祖母房里去了;母亲带着语罕先到了二婶房里,二婶推说头痛不起;到三婶房里,三叔还在那里说阴阳话,三婶带睬不睬地说是伤风不能吃饭。他们又去找四婶。“四爷娘子,今天已经是年三十晚上。老爹爹才死的第一个年头,我们无论如何都要放和气些。还望你看老爹爹的分上,起来吃饭。”
四婶把床沿一拍,披头散发骂不绝口:“你们现在做起好人来了!大关上弄了一大堆钱,蓄私房,留给你儿子买棺材!吃药!你想过安稳年就不行!”
“好呵,好呵!打一架才过年!”二叔不晓得从什么地方喝醉酒跑回来了,“大爷呢?你是读书明理的人,走!我们到老舅家去评理,再不然,到巡司衙门告你一个吞公肥私,两条路线你拣!”
哗啦哗啦,小堂屋的一桌酒菜打掉了,四叔又跑到祖先堂哗啦哗啦把那一桌酒菜也打掉了。四婶便扑过来抓母亲,父亲只在房里又是发抖又是咳嗽。只听得祖母哭道:“可怜!年三十晚上!你们也……年三十晚上……你们也……”【注释1】
年关过后,语罕11岁了。有一天上午,他提着水壶上街泡开水。街上的早市人多拥挤,忽然,人群向两边分开,喝道的声音从人丛中破空而来。语罕呆呆地站在茶馆门口,看见几乘大轿从面前经过。
正阳公行门口的茶馆,就像当时上海的国际无线电台,地方上有什么事情发生,不消片刻就可从茶馆里传遍全镇。
有人说:“你不知道她们是摆祭的?”
有人说:“那头顶轿子就是总办小姐。”
“革命党!革命党!这位总办小姐的丈夫是个革命党!前天在北京城造反,被皇帝拿着了,就地正法!这位小姐去南堤祭奠哭灵咧!”【注释2】
原来,正阳关督销总办的女婿叫林旭,是个新科举人,参加了康有为、梁启超的维新党。慈禧太后垂帘听政,下旨将谭嗣同、林旭等六人逮捕杀害,这就是戊戌政变的六君子。总办在南堤设了祭坛,让他女儿去朝北望空遥祭。
语罕泡了水出了茶馆,回到家中,一进门就被母亲大骂一顿,幸而没有挨打。语罕觉得这天是一生中最可纪念的日子,因为他在这天第一次听见“革命”这两个字。
1900年,语罕13岁了。有一天,他刚从盐店巷出来,就碰到一群人跟着几个外国女鬼子(这是当时称呼一般外国人的口头语),从南往北走。
后边一群人在乱喊:“打洋鬼子呀!”
“大师兄,红灯照……”
“扶清灭洋,义和团……”【注释3】
这几个外国人是在颍州、霍邱、颍上一带传教的天主教牧师,因为北方义和团的风波从京畿开始,一直蔓延到直隶、山东、河南诸省,汹涌的浪潮溅及江苏、安徽的北部。
这些传教士离开各自教堂,打算逃回上海。要想回上海,只有经过正阳关,取道浦口,渡江到南京,才可脱离危险的境地。
那些群众的笑骂声给语罕留下了深深的“灭洋”的印象,也就是“反抗帝国主义”的印象。
事隔三十多年后,语罕回忆,“儿童时代的情形,都成了模糊不清的恍兮惚兮的影子,只有这两件事,还是宛在目前,情景如画”【注释4】
【注释1】戈鲁阳:《牺牲者》,第60页。
【注释2】高语罕:《百花亭畔》,第5—6页。
【注释3】高语罕:《百花亭畔》,第9—10页。
【注释4】高语罕:《百花亭畔》,第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