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随程二夫子读书
父亲到正阳税关工作后，设在家中的义塾也就停了，母亲极力主张把语罕送到外面读书。父亲推荐自己的老同窗程二夫子，他正在离高家不远的王先生家里教书。母亲不愿意让程二夫子带着语罕读书，可是也找不出更合适的人，只好答应了。
因语罕要到外面读书，母亲特意做了一碗红烧肉，一碗红烧鲤鱼，一碗炒仔鸡，一碗蛋糕，放在一张小方桌上。父亲独坐一方，母亲带着语罕和弟弟坐在另一方。母亲夹菜给语罕吃，父亲也夹菜给他吃。小弟自己用筷子在这个碗里一搅，又在那个碗里一搅。母亲责骂小弟不要乱搅，小弟弟便“哇”地哭了。
语罕从小弟脑后给他一拳，小弟嘴靠近碗边，恰好咯噔一声，掉了一对门牙，嘴里鲜血直流。只因为小弟把语罕一只心爱的鸭子一棍打死，语罕积愤无出，遂借着上学报复弟弟。【注释1】
母亲又是心疼小弟，又怕把语罕吓坏了不去上学，所以没有责怪他，只拍拍他的头说：“俺孩子，你只要争口气好好读书上进，为娘再受气，再吃苦也是值得的。”【注释2】
语罕随着父亲来到王先生家，上香，点蜡烛，放鞭炮，顶圣人牌子，给程二夫子磕头，给东家王先生行礼，和同学互相作揖，这就算进了学堂。
程二夫子有四十多岁，高高的身材，两只金鱼眼睛罩上一副古老的水晶眼镜，走起路来昂起头目空一世似的。
程二夫子是近视眼，一点儿也看不见学生们的行动。几个学生背书的时候，每人都携有小本同样的书在手中，偷眼看着背将下去。一个学生背书的时候，其他几个同学一齐高声叫喊，使程二夫子不能辨别背书人的错误，于是背书的同学胡乱地喊几句就算完事。
程二夫子之所以不管学生，除了眼睛近视，还因为四个学生中，有两个是东家王先生的孩子，还有一个是东家的外甥，东家太太专门嘱咐了不要管得太严。
语罕入学前本已经把《诗经》、《尚书》、《论语》、《易经》、《唐诗三百首》都念得烂熟，跟着程二夫子读书不上两年，倒把原来读的书都忘记了。【注释3】
语罕13岁时，程二夫子教他做文章。语罕学的是八股文的作法。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以及“蜂腰格”、“鹤膝格”等式样学了整整一年。所读的文章，是从《周犊山文稿》、《目耕斋集》等选出来的。
后来八股废了，改考策论，程二夫子便教语罕做经义。程二夫子有两本经义稿子，叫《四书议》、《五经议》，是王安石、曾国藩做的。每逢出题的时候，程二夫子就从这两本书里找一篇套子，来替代学生们天真烂漫的孩子话。
语罕祖父的朋友李莜园是南京人，精于汉学，又对宋学有深粹的研究。李莜园常到语罕家，很喜欢他。语罕便托父亲求李莜园到南京买了《左传》和《纲鉴日知录》，拿来请程二夫子讲。程二夫子不给讲，认为只要把文章做好就得了，何必去读那样的书。
语罕没办法，只得自己来读这《左传》。他看了一两遍，不大了然；看了四五遍之后，才觉得有趣味。只觉得《左传》上面说的话最俏皮，最尖刻，最妙不过，辞令美好，叙述的事情也有趣味。始而朱红圈点，继而黑墨圈点，大胆地从这寂寞的沙漠里，淘而又淘，居然淘出清滴滴的泉水来。【注释4】
语罕后来回忆：“我幼年最喜欢读两种文字，一种是《庄子》、《左传》、《史记》，一种是古今名人书牍，如《三星侠书牍》、《史忠正公书牍》、《欧阳文忠书牍》、《历代名人书牍》等等，而尤以《曾文正公家书》、《江陵书牍》、《三名臣书牍》为最。”
因为《庄子》多寓言，有许多极有趣味的，近于现代短篇小说的故事，即插话。《左传》的词令之妙，令我不忍释手，我曾手选左文四大册。《史记》承袭《庄子》与《左传》的奇技，而又贯以太史公（司马迁）一种愤世嫉俗、抑郁难平之气，如《游侠列传》、《酷吏列传》、《太史公自传》、《项羽本纪》、《货殖列传》、《管晏列传》，我不敢说我做文言文，得到他们的神髓，然而如上面所举诸篇，实给我此后生活以莫大的刺激。【注释5】
【注释1】语罕有两个弟弟，小弟定子9岁时患瘟疫夭折，大弟子则后在安徽大通出车祸去世。此时定子还未出生，文中的“小弟”是语罕的大弟子则。语罕有诗哭定子：“定子！我的小兄弟！我接到你小哥的信说，我们弟兄两个，不少吃穿，不少用费，可怜！老天！独独地折掉了我们的一个臂膀……我猜是你已经永别了你的最亲爱的爹妈姐哥，结果了你九年人间的生活，安息了你那最善美、最慈祥的灵魂，停止了你那最丰伟、最浑厚、最活泼的小躯壳！一个人的生死，只是这无量生死海里，一点一滴的转变连续，有什么可悲？有什么可泣？但一想你那娇痴浑厚、天然可爱的样儿，不由我肝胆俱裂，心如刀刺！人世茫茫，何处寻你！夏天在家，母亲问你，你愿做什么呢？你说，我愿上学。又问，跟谁学？你说，我跟大哥。你那摇头摆毫、脑落大方的神情，仿佛还在我眼前；你那天籁的声音，毫无心机的言语，仿佛还在我耳边！定子！我的小兄弟！大哥，我，在这里，何处寻你！”
【注释2】戈鲁阳：《牺牲者》，第160页。
【注释3】高语罕：《白话书信》，第224页。
【注释4】戈鲁阳：《牺牲者》，第184页。
【注释5】高语罕：《现代名人书信》，光华书局1933年版，第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