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切顺利。SC列车一如平常准时进站,我找的人像一只戴着餐巾的袋鼠一样好认。她走近眼前一个垃圾筒,把手上唯一的东西扔进去——是一本平装书。之后她找地方坐下,眼睛盯着地板。我所认识的女人里,她属于不快乐那一类型。过了一会儿,她起身走向书架,什么也没拿就离开了,抬头看看墙上的钟,进了电话亭拉上亭门,对着投币孔放一把零钱,开始跟人聊起来。她说话没什么表情。挂了电话,她走到杂志架边,挑了一本《纽约客》,又看了一次钟,才坐下来读那本杂志。
她穿订做的套装,宝蓝色系,从脖子处看得到里面是一件白衬衫,领口别着一只蓝宝石大胸针,可能还戴了同款耳环,但我没看见。发色栗棕,跟照片里一样,只是比想像中略高一点。她戴一顶系有深蓝色蝴蝶结的帽子,帽檐前端垂了一截纱。另外还戴了手套。
过了一会儿,她出了大厅拱门,门外停着一长排出租车。她走到咖啡厅,往左边张望一阵,转身回候车室,眼光逐一扫过杂货店、报摊、服务处以及坐在木椅上的人。售票窗口有的开有的关,她倒不看那里。她又坐下,再抬头看钟。接着脱下右手手套,调手表,那是一只纯白金的小表,没镶钻。把她跟弗米利耶一比,她不见得有多刻板拘谨,却足以使弗米利耶相形之下,显得轻佻随便。
这一次她仍然坐了不久,随即起身徘徊。走进内院又绕回来,继而进了杂货店,在书报架前停留一阵子。现在我确定了两点:假设她约了人碰面,肯定不是约在火车进站的时间;还有,她并不像在等火车。她走进咖啡厅,挑一个高脚椅坐下,看了看店里卖的东西,又继续读杂志。接着当然侍者就端上冰水和菜单。我跟踪的女人点了东西,女侍者一离开,她又回去看杂志。当时大约是九点一刻。
我走出拱门,见一个戴红帽子男孩正等在出租车行列旁,于是我走向他。
“你在SC上班吗?”我问道。
“算是吧。”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看了一眼我指间那一块钱硬币。
“我正在等人,他乘的是华盛顿开到圣地亚哥那一班,不知道他会不会已经下车走了?”
“你是说下了车,领走了行李吗?”
我点头。
他想了想,用他那对栗子形的眼睛打量我,“确实有个人走了,”他终于说,“你朋友长得什么样?”
我形容出个男人的样子,一个像爱德华·阿诺德(Edward Arnold(1890-1956),美国演员。)那种类型的男人。戴红帽子的男生摇摇头。
“先生,那我就帮不上忙了。下车的人不是你说的那样。你朋友大概还在车上,他们现在不必下车来,若是在七十四号月台转车,十一点半车才出发,车都还没到呢!”
“谢谢。”我道过谢,把钱给他。可见那女人的行李仍在火车上,确定这一点就没问题。
我掉头回到咖啡厅外,透过玻璃向内看。
女人正一边看杂志,一边漫不经心用着咖啡和点心。我到电话亭联络一家熟识的车行,叮嘱他们如果到中午我没打来,就派人把我的车开回去。这种事他们有经验了,他们有一把备用钥匙。我到车上拿出背包,塞进一个小行李箱。到宽敞的候车室里买了到圣地亚哥的来回票,再快步跑回咖啡厅。
女人还在,不过已经不是一个人。有个家伙坐在她对面,冲着她嬉皮笑脸,明眼人一看就猜得到他们认得彼此,还有,女人并不怎么喜欢他。
那家伙是典型加州人,脚踩一双酒红色拖鞋,穿了一件棕黄花格子衬衫。没打领带,外面套了一件浅黄色粗硬布的运动夹克。身高大约六英尺一英寸,算是修长。有一张消瘦而自以为是的脸,和一口乱糟糟的牙齿。他手上正搓弄一张纸片。
他胸前的口袋塞着一条黄手帕,像一束水仙似的从那里探出来。事情再明白不过了:女人根本不欢迎他出现。
他继续说话并揉着那张纸,最后耸耸肩,从那位子上站起来,靠上去用指尖滑过女人的脸,她猛地缩回去。然后他把揉皱的纸片摊开,小心翼翼地放她面前,他等着,同时咧嘴一笑。女人缓缓将目光移到纸上,专心地看,刚伸手要拿,男人抢先一步,把纸放进皮夹,脸上仍笑眯眯的。随后,他拿出活页记事本,写好后撕下来,放到她面前。那张才是她的。她拿起看一眼就放进皮包。之后她看看他,露出笑,我猜她笑得很勉强。他拍拍女人的手,便离开了。
他走到电话亭、关了门、拨号,讲了一阵子。出了话亭,他找一个红帽子跟他去提行李。男人领出一个浅乳白手提箱一个同款型的衣物箱。红帽子跟着他到停车场,停在一辆光可鉴人的两门敞篷别克车旁边。红帽子把行李放进倾斜的车椅座后,拿了小费离去。穿运动外套佩戴黄手帕的男人钻进车里,倒车、戴墨镜、点一根烟,而后开走。我把车号记下来,回到大厅。
接下来的那个钟头相当难熬。女人从咖啡厅离开,回候车大厅看杂志,她完全心不在焉,不时翻回上一页。有时候她干脆连头都不低,只是捧着杂志,双眼空洞无神。我拿了一份早报借以掩饰监视行为,还一边盘算着整件事,但毫无进展。我再怎么想,顶多只是消磨时间罢了。
方才与女人同桌的男子从车站领了行李,他或许是跟女人搭同一班车来的,男人原也是车上乘客。女人的态度十分明白,她并不喜欢男人在身边,而男的却有把握以手上那张纸头逼女人就范。的确,女人后来对他客气多了。他们大可以在火车上悄悄协商的,为什么要特别下车才谈。此外,男人留给她那张纸又是什么?
我正思绪起伏之际,女人突然站起来,走到报摊,带回一包烟,拿出一根点上。她抽烟的样子很笨拙,显然不谙此道。抽完那一根,她表情完全不一样了,变成暴躁且冷酷凶狠的表情,好像她抽这根烟是为了某种目的。我看墙上的钟,十点四十七分,只好继续胡思乱想。
那张被揉得皱巴巴的纸很像剪报。女人曾想抢过来,但没成功。后来男人在一张白纸上写了几个字,递给女人。当时她望了他一眼,并报以一笑。结论是:女人有把柄在那个痞子手上,只好佯装自己不讨厌他。
我思索的下一个重点是:之前男人离开过车站,他可能是到停车处取车,也可能是去找剪报。总之,可能性这种东西爱想几个就有几个。但是他不可能不担心女人会跑掉,因此可以猜测他没把话说完,他只透露了一部分,也许他原先所知有限,这一点我无从考证。总之男人说了一部分之后,就安心地拎着行李,开着别克轿车离去,可见他已经知道女人的行程,并确定对方会主动联络他。
十一点零五分,我把这些想法一一推翻,打算重新想过,不过没有进展。十一点十分,播音员告诉大家可以到七十四号月台搭乘第十一线的火车。这班车途经圣安娜、欧申赛德、德尔玛尔后到圣地亚哥。人群开始走出候车室,那女人也在其中。另一批人在收票口,等女人一过票口,我便往电话亭奔去,投钱拨号找克莱德·乌姆内。电话是弗米利耶接的。
“我是马洛,乌姆内先生在吗?”
她一本正经地回答我:“乌姆内先生开庭去了,您要留言吗?”
“那女人现在坐上往圣地亚哥的火车,她会在哪一站下,我无法确定。”
“谢谢您,还有其他的消息吗?”
“有的。今天太阳很大,我们那位朋友不像你命那么好。她先是在车站对面的咖啡厅吃早餐,然后在挤满一百五十个乘客的候车室干等,现在已经在那班列车上了。”
“我都记下来了,谢谢您。我将尽快转达乌姆内先生。那么您有初步结论了吗?”
“有。你隐瞒了一些事情。”
她的口气顿时变了。肯定是什么人刚走,“听好了,伙计,你是被雇来做事的,最好闭上嘴做事,而且做得漂漂亮亮。克莱德·乌姆内在本地可是呼风唤雨的人物。”
“谁说要吹风淋雨了?小美人。我就算要水也是啤酒瓶里装的那种,我心情好的话还可以拿酒杯敲首歌呢!”
“你会得到你要的,侦探。但是你一定要照指示去办,别玩花样,清楚了吗?”
“宝贝儿,这真是你对我说话最亲切的一次。再见。”
“马洛,你听我说。”她突然急了,“我也不想恶语相向,这个案子对克莱德·乌姆内而言太重要了。万一搞砸了,他会损失一个重要客户。希望你能了解。”
“很好,弗米利耶。我想我的潜意识部分应该了解了,我会试着记住。”
我挂上电话,进了票口。下了回旋梯,又走一长段才到达月台。我一上车,在怡人的吸烟区里坐下,这种地方保证让人一路喉咙舒坦,最后肯定替你留下舒服的肺叶。我叼起烟斗点着,加入吞云吐雾的行列。
火车离站后,便在东洛杉矶的田园间蜿蜒前进,速度渐渐变快,往圣安娜奔去,在当地停了一会儿,女人没下车。火车又过了欧申赛德、德尔玛尔,她仍在车上。因此,终点站圣地牙哥一到,我便冲下去,先拦了一辆出租车,然后在那座古西班牙建筑风格的车站外等行李。戴红帽穿制服的人过了八分钟将我的行李送到。这时我才看见那女人出来。
她没乘出租车,一个人径自朝对街走,在街角转了弯,进了一家租车行,不一会儿,女人神情沮丧的出来。没有驾照是租不了车的,我不知道她会那么没常识。
她只好乘出租车。载她的那辆车先回转,继而往北开。我让司机跟着转弯,跟着朝北走。但是我的司机对跟踪这种事相当不以为然。
“先生,那是侦探小说里的把戏,我们可不兴这一套。”
我给他一张五美金的钞票,外加一张长四英寸宽二又二分之一英寸大小的执照。他检查一遍,确认无误后才抬头看路。
“好吧!但是我会跟车行报告,”他说,“他们可能会通知警察局。这是我们这里的规矩,兄弟。”
“真是我梦寐以求的模范城市,”我告诉他,“你已经跟丢了,他们在前面第二条街左转了。”
司机把执照还我。“跟丢了?”他简短回道,“你以为我这部双向无线电话是干吗用的?”说着便拿起电话。
他从阿什街左转,上了101号高速公路,涌入车流之中。并以四十英里的时速缓缓前行,我只好盯着他的后脑勺。
“放轻松!”司机转头越过肩告诉我,“这五块美金是我的小费吗?”
“没错!为什么你叫我放轻松?”
“他们要上埃斯梅拉达去,那地方靠海,从这里往北去大约走十二英里;除非他们改变主意——就算是,也会有人通知我,那条路最后通到一家连锁旅馆‘朗齐奥·德斯坎萨多’,就是西班牙语里‘放轻松’的意思。所以你就放心吧!”
“他妈的,那我根本不必叫车跟踪嘛。”我抱怨道。
“先生,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我们又不是卖零食点心,你想退就退。”
“你是墨西哥人吗?”
“我们不这么叫,我们说自己是西班牙裔美国人,我们都在美国出生、长大的,有人根本不会讲西班牙语。”
“真可惜,”我用西班牙语说,“你们的语言很优美呢!’
他转头对我咧嘴一笑,“兄弟,你的说法,恐怕只有你自己相信吧。”(这两句对话原文为西班牙语。)
我们一直朝多伦斯海滩开去,过了海滩转向岬角。司机不断拿起无线电话机跟人对谈,突然转头对我说:“你要不要让对方发现?”
“我倒想知道另外那个司机是不是已经告诉客人被跟踪的事?”
“他还没发现,所以我才问你。”
“可以的话,超过他们,赶在他们之前到。我再加你五块美金。”
“没问题,我会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最后让他认栽。”
车子途经一处购物中心,接着道路便宽阔多了。沿途的一边,房子看上去价格不菲,但都是老房子。另一边的房子栋栋簇新,想必也不便宜。道路又变窄之后,我们来到一个速限二十五英里的地区,司机往右一转,开始抄捷径。先是在几条小路间蜿蜒前行,闯过一个停车标志。我还没来得及识别路线,司机已将车子开到通往峡谷的坡道上。峡谷的一面是波光粼粼的太平洋,与海衔接之处可以看到宽浅的沙滩,海滩的露台设置了两个救生高塔。司机把车开到峡谷尽头,还想继续朝前面一扇大门开过去,我阻止了他。前方是一块绿底金字的大招牌,上头写着:“朗齐奥·德斯坎萨多”。
“我们躲起来,”我说,“先确认一下。”
司机将车掉头,开回高速公路上,沿着泥灰墙向前飞驰,插进一条窄而曲折的小道,把车停在那里。我们的前面正好有一棵枝叶繁茂的桉树。我下了车,戴上太阳眼镜走到高速公路,故意走近一辆颜色鲜红、印着车站服务中心的吉普车,斜靠它站着。一辆出租车沿山坡开了过去,进了朗齐奥·德斯坎萨多。三分钟之后,我看到一辆空车从那里出来,经山坡路开走,这时我才回出租车上。
“四二三号车,”我问他,“是不是同一部?”
“没错,现在呢?”
“再等一下。那家旅馆是什么样子?”
“独栋楼房,每栋有停车位。有的附一个车位,有的附两个。一楼前庭有个小办公室。这里淡季跟旺季生意相差十万八千里。这一阵子都打折,空房也多。”
“再等五分钟,然后我进旅馆办住房登记,放下行李,找个地方租车。”
他说这里租车不难,光埃斯梅拉达一地就有三家租车行,计程计时的都有,要什么样子都行。
五分钟过后,刚好是三点,我已经饿得头昏眼花。
我付了司机钱,目送他离开,自己再沿着高速公路走到旅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