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一

埃德加·爱伦·坡（Edgar Allan Poe）1809年1月9日生于美国马萨诸塞州的波士顿。父亲大卫·坡原是学法律的，却做了演员，母亲伊丽莎白·阿诺德·坡也是演员。父亲1810年以后就没有了音信，母亲1811年又因患结核病去世，留下三个孩子，成了孤儿，那时坡才两岁。富裕的烟草商人约翰·爱伦夫妇没有孩子，喜欢上了他，便收养下来。孩子原名埃德加·坡，被收养后，全名是埃德加·爱伦·坡。按照西方习惯，简化时仍然该叫埃德加·坡，但是因为继父这层关系，简称习惯叫爱伦·坡。

1815年，爱伦夫妇带孩子去了英国。1817年爱伦·坡在斯托克牛英顿的一个学校入学，学了五年拉丁文、法文等课程。那个宏大而散漫的学校和馨香而多树的小镇后来进入了他的小说《威廉·威尔逊》。小镇也充满英国历史的遗迹。伊丽莎白女王、她的母亲安·布琳、她的宠臣爱塞克斯，还有著名的作家笛福，都曾在那里居住。

1822年，爱伦夫妇带了孩子离开英国，回到美国的里士满。1826年，爱伦·坡进了弗吉尼亚大学，却因耽溺于赌博惹得继父非常生气。继父为他付还了赌债，却不愿再供他读书。他因为不愿意搞烟草生意，跟继父就未来事业的发展大吵了一架，离开了弗吉尼亚。1827年坡在波士顿自费隐名出版了诗集《<铁木耳>；和其他的诗》（Tamerlane，and Other Poems），那些诗虽有明显的模仿痕迹，却也透露了他对诗的敏感。同年，他因为生活困难改了个名字参军，在部队里待了两年，曾经驻防沙利文岛，这为他写《金甲虫》和《瓶中手稿》提供了一定的海洋生活的经验。在这期间他又出版了《<艾尔·阿拉夫>；、<铁木耳>；和次要的诗》（Al Aaraaf，Tamerlane，andMinorPoems）。他喜欢把作品修改后重新出版，这个诗集是第一个例子，但是修改之后，模仿的痕迹反倒更明显了。1830年，一直喜欢坡的继母病逝，留下遗愿希望父子和好。爱伦先生遵照妻子的遗愿把坡从军队弄了回来，送进了西点军校。坡初到西点时表现不错，但他又渐渐厌倦了呆板的军营生活，六个月后他故意一周不上操、不听讲、不服从长官的命令，被西点开除。坡自由了，却穷困了。他在纽约出版了《诗集》（Poems）。这又是旧作的增减和修改，可这一回新增的作品表现了他的诗才，尤其是对诗歌美的敏感。他到巴尔的摩跟姑母克勒姆太太一起生活，并在杂志上发表作品。1833年巴尔的摩的《星期六访客》（The Sat-urdayVisitor）杂志悬赏一百美元征文，他以小说《瓶中手稿》投寄，获奖，小说在当年10月12日发表，那时他二十四岁。一个评奖委员介绍他到里士满担任了《南方文学信使》（The Southern Literary Messenger）的编辑，他在那里逐渐以文学理论和编辑才华引人注目。这时他在诗歌、小说和理论上都已崭露头角，可他又因饮酒过多失去了工作。1836年他和十三岁的表妹弗吉尼亚结了婚，迁到纽约居住。1839年他到费城任《伯顿绅士杂志》（Bur-ton Gentleman's Magazine）编辑，写了《威廉·威尔逊》和《埃榭大院的崩塌》。后者据说参考了他一个精神病患者朋友的经历。他把现实情节与疯狂的幻想相结合，写成了有相当真实感的超自然的恐怖小说。1840年，他的两卷本短篇小说集《奇异与精巧的故事》（Tale soft he Grotesque and the Arabesque）出版。1841年，他的第一部推理小说《莫格路凶杀案》出版。1843年他以他第二部推理小说《金甲虫》参加了《金元杂志》征文，再度获得一百美元奖金。

1844年他回到纽约，任《纽约镜报》（New York Mirror）编辑。1845年他的诗歌集《乌鸦和别的诗》（The Raven and Other Poems）出版，受到高度评价，誉满全国，甚至受到世界诗歌界的关注。但他的经济收入仍然菲薄，不足以维持家庭开支。那年冬天他的岳母克勒姆太太和妻子弗吉尼亚几乎饿死。1846年他们全家迁到一个农舍居住。他为《高黛仕女书》（Godey'sLady'sBook）写稿，又发表了几篇名为《纽约文学界》（Literati of New York）的杂文，曾引起过诽谤官司，以他的胜诉结束。他的妻子弗吉尼亚六年前因为唱歌太用力导致血管破裂，多次治好又复发，非常痛苦，坡也因此非常痛苦，甚至酗酒，精神失常。1847年妻子病故，他酗酒更厉害了。1848年他曾企图自杀。1849年10月2日，爱伦·坡陷入半昏迷状态，满口呓语，五天后去世，还不到四十一岁。

爱伦·坡的声誉越来越高，在欧洲，法国的波德莱尔和马拉美最早赞扬了他的才华。波德莱尔翻译了他的几个短篇小说，而且说即使世界上没有坡，他也必须创造出个坡来。坡的文学理论影响了整个法国象征主义运动。象征主义者援引他的“写作哲学”，并以他的作品为例，解释他们所坚持的“纯诗”理念。俄国的陀斯妥耶夫斯基对他的恐怖和犯罪心理描写非常欣赏。英国的R.L.史蒂文森则倾倒于他的双重人格描写，写了《化身博士》（The Strange Case of Dr.Jekylland Mr.Hyde，1886）。

爱伦·坡一生潦倒、痛苦，倒不是因为他幼年失去父母，而是因为他的性格。据说他的性格有两面，对自己所喜爱的人温文尔雅、诚恳善良，而对他不喜欢的人却桀骜不驯、不留情面。所以有人说他以自我为中心，没有生活准则，再加上他的思想跟时人格格不入，为世情所诟病，遭际的潦倒几乎是难以避免的。

二

在爱伦·坡的时代，short-story（现在不带连字符，作short story，短篇小说）这个术语还没有出现。这类东西那时都叫tale（故事）。tale是个传统词，内容广泛，从神话、传说、寓言、逸事到日常故事都可以叫tale。《天方夜谭》里的故事是tale，《十日谈》里的故事也是tale。查尔斯·兰姆根据莎士比亚剧本写的故事也叫tale，甚至乔叟的叙事长诗《坎特伯雷故事》（Canterbury Tales）也叫tale——而那已是诗歌而不是散文了。爱伦·坡叫自己的短篇小说tale，是沿袭传统的。现代人已认为那是用词不当，改而叫它短篇小说了。所以我们这个集子叫《爱伦·坡短篇小说选》而不沿袭他自己的叫法——“故事选”。

爱伦·坡是诗人、小说家和文学理论家，我们这里只谈他的小说。他在小说史上有三顶桂冠：短篇小说创始人、科幻小说先行者、推理小说创始人。第一顶桂冠可能引起争议，第二、三两顶却很少受到挑战。

先谈短篇小说创始人的问题。从时间看，爱伦·坡最早的短篇小说《瓶中手稿》发表于1833年秋，而华盛顿·欧文的《见闻杂记》（SketchBook）却出版于1820年，早了十多年。《见闻杂记》中的《瑞普·万·温克尔》（RipWan Winkle）和《睡谷传说》（Legend of Sleepy Hollow）等虽然叫sketch（速写），实际上已经是短篇小说了。这就是说，在坡的祖国美国，欧文已经可以挑战爱伦·坡短篇小说创始人的地位。在欧洲，俄国的普希金（1799—1837）的短篇小说集《别尔金的故事》（Tales of the Late Ivan Petrovich Belkin）出版于1831年、果戈理（1809—1852）的《狄康卡近乡夜话》（Eveningsona Farm Near Dikanka）也出版于1831年，都比爱伦·坡的《瓶中手稿》早两年。若是论影响，普希金的《黑桃皇后》、《暴风雪》和《驿站长》，果戈理的《鼻子》、《外套》、《狂人日记》都是脍炙人口的短篇小说。陀斯妥耶夫斯基有一句著名的话：“我们都是从‘外套’里出来的。”可见《外套》对俄罗斯短篇小说影响之深。而果戈理的《狂人日记》还直接启发了鲁迅的《狂人日记》，后者又有我国第一篇现代短篇小说之称。

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不能够忘记：若是从世界文学史的角度看，中国的短篇小说就更比爱伦·坡的早得多了。如果魏晋的笔记如《世说新语》、《搜神记》还只算故事的话，那么《唐人传奇》已经不能不算短篇小说了。正如鲁迅所说：“小说亦如诗，至唐代而一变，虽尚不离于搜奇记逸，然叙述宛转，文辞华艳，与六朝之粗陈梗概者较，演进之迹甚明，而尤显者乃在是时则始有意为小说。”胡应麟也说：“变异之谈，盛于六朝，然多是传录舛讹，未必尽设幻语，至唐人乃作意好奇，假小说以寄笔端。”这就是说，在爱伦·坡、普希金、果戈理之前一千年，中国已经完成了从故事到小说的演变，创作出了许多短篇小说，更可以挑战爱伦·坡创始人的地位。

不过，把爱伦·坡看作短篇小说创始人还是有一定的道理的。卡登（J.A.Cudden）的《文学术语词典》（A Dictionary of Liter-ary Terms）在“短篇小说”词条里说：“……我们可以说这个形式的早期先行者华尔特·司各特、华盛顿·欧文和霍夫曼及霍桑为埃德加·爱伦·坡准备了舞台。有许多人都把坡看做现代短篇小说的创始人，作为实践者，尤其在侦探小说（例如《莫格路凶杀案》）、哥特式恐怖小说（例如《陷阱和钟摆刀》）和某种早期的科幻小说（如《瓶中手稿》）方面，坡都是杰出的。坡受到过德国浪漫主义者和他们的哥特小说的影响，尤其是霍夫曼（在这一形式上进行过实验的还有歌德、凯勒和梅耶）的影响，但19世纪最早产生过主要影响的却是爱伦·坡。”这就是说，就其影响之深与早而言，应该承认，爱伦·坡是短篇小说的创始人，尤其是考虑到他在科幻小说、推理小说方面的杰出贡献，何况爱伦·坡对短篇小说这个文学样式还进行过很有分量的理论探索。

1842年，坡在评论霍桑的《再次讲述的故事》时提出了一些有关短篇小说的基本概念。他把短篇小说定义为可以在半小时到一两个小时内读完的、集中在某个单一效果上的散文故事，其主要追求的是整体的效果。并指出，短篇小说形式灵活，可以容纳的内容千差万别，因此似乎具有无穷的可能性。例如，它可以描写一个场景、一次事件、一次经验、一次行动，展示一种或多种性格……坡对短篇小说创作的看法是：“巧妙的艺术家是构建故事的。他不拿思想去适应情节，而是苦心寻求某种需要经营的独特效果；然后发明必需的情节，把情节巧妙地组合起来。讲述情节的口气也要最宜于达到事先设定的效果。如果他的第一句话对产生这一效果没有起到作用，他就已在第一步犯了错误。整部作品不应该有一个字不是为了直接或间接达到事先设定的计划的。通过这样的手段和精工细作，他就可以最终完成一幅图画，在以类似的艺术情绪欣赏图画的人的心里留下最充分的满足感。这样，故事的思想，它的主题，就获得了完美的表达，因为它没有受到干扰——这才是绝对需要达到的目的，而这目的却是长篇小说完全无法达到的。”在这里，他提出了短篇小说与长篇小说在总体的写法和目的上的不同。简而言之，每一篇短篇小说都须有其独特的效果，从情节的选择到叙述的用语都必须围绕这一效果，而这却不是内容浩繁的长篇小说所能做到的。

爱伦·坡作为短篇小说创始人的身份虽然可能引起争议，但是，作为推理小说创始人和科幻小说先驱的身份却很少受到挑战。爱伦·坡是个永远沉迷于思维和幻想的作家，他做过许多方面的探索。他的作品主要可分为三大类：科幻小说、推理小说、哥特小说。哥特小说中有一部分可以看做心理小说，另行分类，所以本书分做了四类，分别介绍给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