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我不是我想象的我(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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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伟抱怨太累时,我曾问他,你都那么牛掰了,干吗还这么步步为营?
那会儿,找遍实践部,不,找遍整个学生会,也再没有第二个各种奖拿到手软的主子。然而,他依然不满意,继续对自己高标准严要求:GPA九十了不行,还得每学期都有进步;单科专业课拿年级第三能让他郁闷一个星期;他手上的每个工作务必要做到人无我有,人有我优。成果倒是都很不错,屡屡被校领导夸奖。但我们这些干事就不大爽了。学生工作么,本来就是用来丰富课余生活的,干吗搞得累死累活?最痛苦的是,每次工作一开始他就表现得很焦虑,如临大敌,天天都要开会检查进度。
他的回答是,因为不能输呀。我条件反射地想,Why?!你又没输过。
后来再一想,也是哦,没有输过的人才输不起。他没有过失败的经历,就只能更小心翼翼地维护自己成功的纪录。从小到大,他的生活一直在朝着顶点走,一路上全是独木桥,每座桥下都是万丈深渊。他没跌下去过,所以更加害怕跌下去。所以,任何事情都要做好。学习、工作、爱情、家庭。要做到最好,成功地向上爬才是终极!真是个变态的人。
变态,也可怜。
在实践部,分配任务,大家或多或少都有自己喜欢的工作,拿到不那么喜欢的还会抱怨一通。但梁伟是全能的,他永远像一架机器,能精准地完成任务,不对内容和形式提出任何抱怨。我想,他其实并不喜欢这些工作,他只是在完成一次形象的塑造:学习特牛、社会工作达人、事业爱情两肩挑的超完美、超必杀的梦幻三好学生。
可是他说,好累啊。要挂掉了。
Just get on with work and sometimes things‘ll hurt.
(只是去继续,虽然有时不顺利。)
——The Streets,《Never Went To Church》
有低谷,证明你还活着
在外企工作时知道了“大姨妈”的俚语,Monthly Coming,简称MC。玫瑰姐姐说完我哈哈哈三声,大姨妈跟麦当劳撞名了!笑完我又犯了忧愁,心想:我的生活真是一次持续超久的大姨妈,每天浑身上下哪儿都不舒服,而且还真的顿顿麦当劳。
那段时间是我人生的低谷,和我同病相怜的阿力吐槽说,这哪儿是低谷,低谷完了好歹有个高峰吧?我们这个简直是一片广域盆地,四周连绵不绝都是低洼凹陷,而且看不到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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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阿力一起进的那家外企,是难兄难弟。
刚入职时北京分公司虽然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但情况远没有那么糟。至少表面上还一片欣欣向荣,送上门的委托项目也络绎不绝。然而几个月之后,一个在公司工作了十年的中国董事因为拿不到合理的股份,就和总部闹翻了。他辞职后另立门户,顺便带走了大批资深员工和长期客户。于是,分公司的效益一夜回到解放前。
总部怒了,觉得合作伙伴真靠不住。他们清走了剩下的中国籍高管后,让一个常年待在迪拜的英国胖子空降了,叫……算了,大家没必要知道他叫什么。胖子自带了左右护法,都是纯种英国人,昵称牛马面。江山易主,百姓遭殃。所以,我们这种最低级别的小弟,命运晴转多云,多云转暴雨。
新老大的要求苛求到事儿妈的程度,但没人再会帮着我们去争求什么福利。我们被迫疯狂加班,在深夜点麦当劳的外卖,做一些实习生都不做的杂事。这不是别的,就是赤裸裸的压榨。其实辛苦不是问题,只要辛苦得物有所值就行。可问题在于这三个家伙对中国的情况一无所知,所以按照他们的旨意弄出的东西根本不被客户认可。于是总部又怒了,狂骂他们,然后他们狂骂我们。说没留过学的真是不能用啊不能用。阿力在旁边小声说着脏话,在非洲留过学的你要不要?
半年之内,老同事几乎就走光了,只剩下我、阿力还有一位混吃等死的大叔。这位大叔是三朝元老,从北京分公司成立就一直杵在这儿,英文奇烂。胖子嫌交流起来很麻烦平时也不用他,只对我和阿力吆五喝六。而我和阿力内心再呼啸,也只能按兵不动,因为有掣肘——我们的户口都是公司办的,不“服刑”三年期满要赔偿。嗯,我们的苦衷就是这么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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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已经如此的艰难,恋爱也让人看不到一丁点儿希望。我觉得这就是什么灵性学者弄出来的“吸引力法则”:坏事一般不会平均分布,要么不来,要么一起来,让人应接不暇,恨不能以头抢地。
事情蛮简单的,对象的留学期还有一年就结束了。本来大家商量好,说一毕业就回国,开始稳定又幸福的新生活。但对方忽然变了卦,说辛辛苦苦排除万难才到东京,想要多留几年打下基础再回国发展。理论上说,这对留学生而言确实是个理性的选择。但实际上,你懂的,我有多愤怒。当然了,我可以F2学生配偶陪同签证过去。但注意了,那是日本!又不是美国或欧洲,我去了干吗,拍低成本小电影吗?
东京和北京只有一个小时时差,所以我们整天都在吵架,吵得手指和嘴皮都麻木了。然后就是冷战,我们开始玩一种叫作“谁先理谁,谁先死”的游戏,并且史无前例地坚持到两周以上。唯一给我安慰的是阿力,他说他在武汉的女朋友被一个局长的儿子拐跑了,感觉现在头上还在冒绿光。那天晚上我们在KTV里狂吼:“说一声Listen to me,有一道绿光,幸福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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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业爱情皆失意。我下载各种励志鸡汤,借用里面的方法重复告诉自己:其实你很幸运了,有工作——虽然没前途薪水又很低,有爱情——虽然离得十万八千里,父母健在——虽然他们在更年期情绪起伏大了些……而且不管怎么样,你还活着。
好吧,我没法说服自己,让自己感觉其实这境况也还挺不错。只觉得这哪里是盆地,简直是悬崖峭壁,吃了菠菜都爬不上去。我也没去旅游,没偶遇智慧的老者,没能醍醐灌顶。对不起,真没有。
不过因为实在是太无聊了,我和阿力去参加了一个豆瓣同城上的志愿者活动,叫做“拯救瓷娃娃”。因此了解到这是一种罕见的遗传性骨病,俗称“瓷娃娃症”。得这个病的概率约十万分之三。顾名思义,瓷娃娃很容易骨折,一点轻微的碰撞都会造成严重的后果。所以患者在青春期之前,会反复患上自发性骨折,影响到骨骼系统发育,严重者甚至会挤压到内脏而死。最恐怖的是,这种病没有治疗方法,只能尽量采取保护措施。
活动接触的几个工作人员是轻度的脆骨病人,病症最轻的一个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其他人没有行走能力,一直坐在轮椅里。我的“主管”叫大猫,三十多岁,因为骨骼发育不好,看起来就像不到十岁的小朋友。我一边干活一边小心翼翼地看护他,生怕他在我的视力范围内出什么岔子。这份谨慎让他大笑,他说他没这么脆弱,一般的日常活动都没问题,要不然也不会出来负责志愿工作。
后来我们一起聊天,他说十岁之前,几乎每个月都要骨折一次。轻则是拇指,重则是脊柱。我挺惊讶的,长到现在,我从来没骨折过。就连跑步崴了脚,都痛得要死要活叫苦连天。所以我无法想象一个人如果不停地骨折会怎么样。要是我早就……
“你是不是觉得我早就应该去自杀了?”大猫好像读出了我的心思,“我确实尝试过,真是太痛苦了。”我点头,无力地表示理解,那大致是种生不如死的感觉吧。“可我妈对我说,你可以把骨折当成女生来大姨妈,每个月都要来一次。嘿,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是大姨妈。我妈说大姨妈的时候,女生会流好多血,有的人肚子还会剧痛,疼到晕过去。然后我觉得幸好我是男生,做女生可真不容易啊。”当时我很想习惯性吐槽,这什么破比喻!但还是忍住了。因为这个关于生命、关于痛苦、关于坚持,还有关于母爱的话题真的好严肃。
我把大猫的故事讲给阿力听,阿力眼泪都快出来了。他说他那边的是个小妹妹,长得特可爱,就是多次骨折造成了永久性残疾,可还老冲着他笑,笑得可甜了。
活动结束后,我们一起去喝酒,这一刻,我们都感觉我们的生活最多是个低谷,哪里算得上盆地,又哪里算得上峭壁呢?真正在峭壁边的人都没觉得生活是绝境,我们算个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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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后,在“谁先理谁,谁先死”的游戏中,我赢了。对方说,我们算了吧。我说好。于是大家特别和平地分手了。我们都失恋了,没有谁胜者为王。不过好在,因为和平,所以之后还能聊天还能吃饭。工作这边,我也没熬到三年。最后一年开始时,我和阿力赔了三万跳槽了,胖子和牛马面被总部调去了越南,改去残害越南青少年。
我知道这不太励志。
按照励志模式应该是这样的:我被大猫震撼了,于是我撑到了三年拿到了户口并远赴日本挽回了爱情——这样才能达到让别人读了后热血回笼的效果。但说实话,这太假了。人生的低谷后不一定是高峰,有可能是一片平地或者另一个低谷。这些情况都是存在的。我认识一些人,真实地演绎了悲剧三重奏:得了癌症了、工作被开了、爱人出轨了,一系列事件铁索连舟。
可他们还活着,我想是因为他们没有高估低谷时期的惨淡,也没有低估低谷之后的各种可能性。我有时会想起大猫说的,低谷就像大姨妈,每个月都来一次,这个月完了下个月还会再来,直到死,才会入土为安——嗯,有低谷,证明我们都还活着。
战斗不止,所以生命不息。这就是最励志的地方。
跌得几低几伤,不必多理,始终一天高飞,当你喜欢你。
——谭咏麟,《爱自己》
不能接受自己,何以拥抱人生
不能接受自己的人挺悲剧的。
有人因此想不开,其中有的原因大家可能都认为不成原因。比如因为自己不好看,没有考到第一名,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四十岁之前没有坐上第一把交椅……
也有人虽然没到寻死的地步,证明自我厌恶的程度没那么严重,但还是可以想象,一定过得不怎么样。道理不用说,连自己都不能接受的人,怎么会去开心地接受生活的不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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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厌恶的人通常都不会跟别人说,所谓家丑不能外扬,这是中国人的面子。所以可能你身边一片喜洋洋,好像谁对自己的认同感都很高,但却极有可能是假象。因为我曾经就相当自我厌恶,我中学同学毛丹也是。
讲到毛丹,我对她有个迷思。初中她是个挺胖的姑娘,爱说爱笑还很野,一玩儿起来翻墙爬树什么都敢。可到了高中毕业时,她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一根竹竿,性格也搞得十分端肃,跟谁都很有距离感。
和同学讨论起来,都觉得她这是发生青春期的突变了。就跟男生某天长出喉结,女生某天用上姨妈巾一样,虽然她这转型有点全面且强大。后来毛丹去了加拿大,一度跟我们失去了联系,直到去年她顺利拿到了绿卡,回国主动张罗着同学聚会,我才又看到她。奇怪的是,她的体重又逆袭了。逆袭的还有,那特别生龙活虎的野妹子的劲儿。
我心想,难道当年她只是被青春撞了一下,闪了腰吗?
后来喝开了,我们趁着劲头揶揄她,这个资本主义果然是滋润啊,你是多讨厌中餐,高中时才把自己折腾成那样啊?谁知这一问把毛丹给弄沉默了,还挺尴尬的。我正想发挥岔开话题的强项呢,毛丹开口了:“我那个时候,得了厌食症。”
厌食症!毛丹?我和小伙伴们都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