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龙之介作品选集·译言古登堡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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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秋(1)

信子从女子大学时代起,就是闻名的才女。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她早晚会成为作家在文坛有所作为。早在她还是学生的时候,就有人到处散布她已写了300多页自述体小说的传闻。但毕业之后,情况看起来并不乐观,她的妈妈在她爸爸死后一直没有改嫁,而是照顾着她和正在女校读书的妹妹照子,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下想必她也没法按着自己的性子来吧。所以她在开始创作活动以前,也不得不随大流,准备相亲结婚。

她有一个叫做“俊吉”的表兄,当时就读于某大学的文科,似乎也是希望将来能够投身于文学创作事业。信子向来就和这位还是大学生的表兄关系亲近。自从有了文学这个共同话题之后,就愈发地亲密起来。不过,他和信子不同,对当时流行的托尔斯泰主义毫无敬意,满口法式的讽刺和警句。信子事事爱较真,俊吉这样讥讽的态度,有时会惹恼她。但她就算是生气,心里也明白俊吉的这些讥讽和警句之中,有着让人不容小视的东西。

所以在学生时代,她就时常和他一起去看展览会、音乐会。而几乎每次去,她的妹妹照子都会一起同行。他们三人始终是有说有笑。但有时只有妹妹照子会跟不上他们的话题。每当这种时候,照子都会像个孩子似的看着橱窗中的阳伞、丝质披肩,不会因为被冷落而表现出不满。信子察觉到之后,都会转换话题,让妹妹也能和原先一样加入话题。虽是如此,但每次先忘记照子存在的,总是信子自己。俊吉这人大大咧咧的,总是边说着有趣的笑话,边大步流星地走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

任谁看来,都觉得信子和俊吉将来会走到一起。同窗们都对她的未来嫉羡不已。说起来滑稽,特别是那些不熟悉俊吉的人,就更是如此了。信子一方面出来澄清,另一方面却又暗示将来两人会结婚。因此,在毕业前那段时间里,不知不觉间他俩的身影就如同结婚照上的夫妇一样,鲜明地印刻在了同学们的眼中。

可毕业之后,信子出乎大家的预料,突然结了婚对方毕业于高等商业学校,并且马上就要动身去大阪的某家贸易公司工作。婚礼才结束两三天,她就和新婚丈夫一起出发去了新的工作地大阪。听那时候去中央车站送行的人说,信子和往常一样开朗地微笑着,看到妹妹一副快落泪的样子,还上前说了些安慰她的话。

同学们都对此感到很不可思议。这份不可思议的情感中夹杂着一种道不明的愉悦之情,以及一种和之前完全不同意义的嫉妒之情。有些人相信信子,把这都归结到她妈妈身上,觉得这是她妈妈的安排。而有些人则怀疑她,四处宣扬说是她变心了。其实这些人心里也都明白,这无非都是自己的臆测。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信子没和俊吉结婚的原因成了件大事,每次聚会都必定会被提及。但也就过了两个月吧,她们就把信子,连同之前她要写长篇小说的传闻,一起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期间,信子在大阪的郊外组建起幸福的小家庭。他们的家坐落于附近一带最为幽静的松林中。丈夫出门时,这个租来的两层楼的新家里,总是充斥着松脂的香气、阳光和一股挥不去的沉寂。在这样寂寞的午后,信子时不时地会感觉莫名的消沉,每当此时她都会打开针线盒的抽屉,将叠放在底部的桃色信纸拿起来读一读。信纸上的钢笔字将这样的故事娓娓道来。

“想到今天是最后一天和姐姐在一起的日子,就连写这封信时,眼泪也忍不住地流了下来。姐姐,请你一定要原谅我。姐姐为我做出如此大的牺牲,我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就算姐姐你不承认,我心里也清楚,你这次是为了我才接受这门亲事的。有一次我们一起去帝国剧院看戏的时候,你问我是不是喜欢俊哥。还对我说,如果我喜欢他,你就尽力帮助我和他在一起。在那个时候,姐姐就已经读过我准备交给俊哥的信了吧。那封信失踪的时候,我真的是很恨你。(对不起。关于这件事情我真不知道该怎样道歉才好。)所以那天晚上,姐姐那番话明明是出于好心,我却当它是落井下石,气得随便回了你几句,相信姐姐也应该没有忘记吧。可是过了几天之后,姐姐的婚事突然定下来的时候,我想着真是要以死向你道歉。因为姐姐你也喜欢俊哥啊。(姐姐你别瞒着啦,我心里很清楚。)如果不是因为顾忌我,姐姐肯定会选择俊哥的。可姐姐还是反复否认,最后甚至和自己不喜欢的人结婚。我亲爱的姐姐,还记得我今天抱着鸡来,让它跟就要出发去大阪的姐姐道别吗?这是因为我想让我养的鸡也和我一起向你道歉。结果,害得不知情的妈妈也一起哭了起来。”

“姐姐啊,你明天就要去大阪了。但千万不要忘记你的妹妹照子,照子每天早上边给鸡喂食,边会想起姐姐你,然后暗暗地流泪……”

信子每每读完这封充满少女情怀的信,眼眶总是会不自觉地湿润起来。特别是回想起在中央停车场临上火车时,照子偷偷把这封信交到自己手上的样子,怜爱之心就油然而生。但信子的婚事到底是否像妹妹所想象的这样,是完全的自我牺牲呢?这样的怀疑总是令她在哭过之后,心里充斥着压抑。为了逃避这种压抑感,她总是沉浸在一种安然的感伤之中,眺望着照射在松林之上的阳光,渐渐地褪成薄暮的昏黄色。。

在婚后的头三个月里,他们也和所有的新婚夫妻一样,过着幸福的日子。

她的丈夫是一个有些女性化又少言寡语的人。每天从公司回到家,吃完晚饭后的那几个小时,他总是和信子一起度过。信子一边织着毛衣,一边说着最近市面上流行的小说和戏剧。她的言谈之中,时不时透出女大学生一般带有宗教色彩的人生观。丈夫的脸因晚酌而微红,他把读了一半的晚报放在腿上,新奇地侧耳倾听。可是,他却从来不会说自己的看法。

他们几乎每个周日都会到大阪或者是近郊的观光地去散心。信子每次乘坐火车、电车,总看不起那些到处毫无顾忌地吃东西的关西人。唯独在这点上,丈夫老实的态度显得格外高雅,让信子感到很是欣慰。她丈夫的着装体面,无论是从帽子、西装、还是红色系带高帮皮鞋来看,在这样的人群中间自己的丈夫无疑是一股清新的存在,就像香皂的气味一样。特别是在夏天休假期间到访舞子[1]时,信子看着和丈夫一同去茶屋[2]的那些同事,更是觉得脸上有光了。但出乎她意料的是,丈夫似乎和这些个粗鄙的同事们特别熟络。

渐渐地,信子想起她已经很久没有进行文学创作了,便打算只在丈夫不在家的时候,抽出一两个小时伏案写作。丈夫知道之后,就说:“你是要去做女作家啊。”他的口气很温和,嘴角却露出了轻视的微笑。信子坐在桌前,没想到却写不动。她经常发觉自己呆呆地托腮,出神地倾听盛夏松林中的蝉鸣。

可是到了夏末秋初,丈夫有一天因公事要出去应酬,想把已经沾满汗水的衣领给替换掉。不巧的是,衣领全都送去洗衣房了。信子的丈夫平时格外注意仪表,脸一下就阴沉了下来。他穿着背带夹,一反常态地抱怨道:“光顾着写小说怎么行啊。”信子默默地低下头,帮丈夫拂去外套上的灰尘。

过了两三天之后的某个晚上,丈夫聊起了晚报上登载的粮食问题,问信子每个月的家用是不是能够少要一些。还说道:“你也不小了,不能总是像个女学生。”信子绣着丈夫要用的领饰,便随口敷衍了几句。可没想到丈夫却来劲了,絮絮叨叨地说:“就像这个领饰,还是去外面买来的实惠。”这下,信子就更没什么可说的了。最后丈夫一副扫兴的样子,随手翻开了本貌似是商业周刊的杂志,悻悻地看了起来。等晚上睡觉关灯时,信子背对着丈夫,喃喃道:“我以后不会再写小说了。”丈夫只是沉默着,什么都没有说。信子又轻声地重复了几次刚才的话。不一会儿就传来了她的哭声。丈夫训斥了她几句。即便如此,她的抽泣声仍断断续续,不绝于耳。不知不觉之中,信子紧紧地抱住了丈夫。

第二天他们又和好如初,仍是一对和睦夫妻。

岂料接下来这一次,有天晚上丈夫过了12点也没从公司回来。好不容易把丈夫给盼回来了,丈夫却满口酒气,连雨衣都脱不利索。信子皱着眉,麻利地帮着丈夫更衣。丈夫却大着舌头,冷嘲热讽道:“如果我今晚不回来的话,你的小说肯定会写得很顺利吧。”这句话他重复了很多次。那天晚上信子睡下之后,不自禁地落下了眼泪。她想着这个场景如果让照子看见的话,不知道照子该和她一起哭得有多伤心。照子啊照子,我所挂念的就只有你一个人啊。信子忍受着丈夫那带着酒臭味的气息,并在心中无数次的呼唤着妹妹的名字。这一晚上她辗转反侧,几乎未能一眠。

即使如此,第二天还是和好如初了。

就在这样的事情屡屡发生的过程中,秋意渐渐地浓了。不知从何时起,信子变得很少伏案执笔。丈夫也不像以前那样,对她的文学类话题感到新奇。他们每天晚上都围着火盆,聊着琐碎的家用花销来打发时间。而这些话题,至少对于晚上小酌之后的丈夫来说,是最感兴趣的。信子仍时不时看着丈夫的脸色行事,好不可怜。而丈夫不懂信子的这些心思,含着最近留长的胡子,边想边用比平时更加欢快地声调说:“如果再加上个孩子…”之类的话。

从这个时候开始,表兄的名字渐渐地出现在了每月的杂志上。信子在结婚之后,就像忘记了他一样,和他断绝了书信往来。像他从大学的文科专业毕业、开始办同人杂志之类的近况,都是从妹妹的信中得知。信子也提不起兴致想要知道更多关于他的事情。但在杂志上看到他写的小说时,还是有种和之前一样的熟悉感。她一页页地浏览着,时常一个人莞尔一笑。在小说里,俊吉果然也是将嘲讽与幽默运用自如,就像宫本武藏的二刀流一样。但她总觉得,在这些看似轻快的嘲讽背后,隐藏着一种落寞的失意,这种感觉以前她从未在表兄身上看到过。一想到这儿,信子不由得有些内疚起来。

自那之后,信子对丈夫更加地温柔了。在寒冷的夜晚,丈夫总是能看到火盆对面信子灿烂的笑容。信子看上去比以前更年轻,也经常梳妆打扮。她将针线活摊开,和丈夫聊当年他们在东京办婚礼时候的事情。丈夫看到信子连一些琐碎的地方也记得,既感意外又觉得高兴。每当被丈夫调侃地说道“亏你连这些事也记得啊”,信子总是保持着沉默,只用柔媚的眼神来回应丈夫。可为什么当时的事情能记得如此清晰,她自己也经常感到不可思议。

不久后,母亲写信告诉信子,妹妹已经订婚了。信中还提到,俊吉为了迎娶照子,在山手一带的郊外安了新家。信子马上写了封长信给母亲和妹妹,以表达祝贺之情。在写到“我们实在是抽不出时间参加婚礼,真是太抱歉了……”的时候(她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再三思量,却难以下笔。于是她抬起了头,望向屋外的松林。松树在初冬的天空下,显得苍绿而又茂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