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梨花乱雪(3)
当时所有人都关切地围在昔微的身边嘘寒问暖,他身边也没旁人,那棵玉兰树又正好可以挡一下视线,我走过去的时候便显得十分从容。
我走到他身边,轻咳一声对他道:“我家殿下让我给你传句话,刚才的事,你什么都没看到。”
没错,我威胁了他,而且聪明地将自己伪装成受人指使的模样。
我虽是公主,却不受宠,平日里又行事低调,若非常来宫里走动,不认得我倒也正常,那是我记忆里第一次见到这少年,所以在他面前扮起宫女来很是心安理得。
昔微是父皇最宠爱的女儿,若这件事被他老人家知道,一定会扒掉我一层皮。
非常事态,自然要用非常手段。
可是被威胁的人却非常不给我面子,眼睛一弯,淡淡道:“刚才的事,指的是你将炮仗扔到昔微公主裙子底下那件事吗?”声音像裹着烟岚之气,很是好听。
我意识到的时候,早已伸出手将他的嘴给捂上了。他个子甚高,捂他嘴这件事,个子矮小的我做得十分艰难,整个人基本攀到了他身上。
他的身子僵了僵。
我努力地目露凶光:“我告诉你,我家殿下最不喜欢多嘴的人了,谁多嘴,我家殿下就将谁的舌头割下来喂狗吃。”
他的身体放松下来,目光也变得十分淡定,还透着些狡黠。
我看到他没有反抗之意,便将手从他的唇上拿下来,恶狠狠地叮嘱他:“你要听话,知道不知道?”
他打量我一眼:“听话?”懒洋洋地问我,“你让我听话,却连你家殿下的名号都不报出来,是让我听谁的话?”
我听后一默,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于是在人群中搜寻起来,搜寻半晌,目光在一个人身上定住,朝他一扬下巴:“看到那个穿玄色袍子的人了吗?那就是我家殿下。”
四皇子云迟,在所有皇子中最是跋扈嚣张,人称“京城一霸”,整个帝京中无人敢招惹他。
少年眯眼道:“原来是四殿下。”
我得意道:“认识就好。”
他勾唇一笑,好整以暇地望着我,不知为何,眼中的玩味之色却更浓了。
他挂着笑意问我:“那……你可认识我是谁?”
我轻蔑地瞧他一眼:“你谁啊?”
无非是哪个高官的儿子,这京中的纨绔那样多,我哪能每一个都认识。
他朝我轻轻勾了勾手:“你过来。”我迟疑着凑上去,他的手漫不经心搭上我的肩,垂下头,在我耳畔的吐息温热:“十四殿下不记得微臣了吗?”语声轻浅,似清冷月光,“臣姓宋,唤作宋诀。”
巨大的烟火在他身后的天空炸开,于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子。
我想了半天,想起这世上我只认识一个宋诀,就是那个与我有婚约的、大将军府的宋诀。
七
仔细想想,当年在广御殿上我曾见过他一面,只是我们的座位隔得甚远,他长什么模样我并没有看清楚。今日在这样的境况下遇上他,他竟还火眼金睛地将我给认了出来,这委实有些不妙。
我还愣着,就听四皇子云迟的声音传来:“宋诀,你在那里窝着做甚?让本殿下好找。你旁边的姑娘是谁啊,看背影怎么这么眼熟……”
这下换我的身子僵成石头。
少年却若无其事地将我放开,丢下我朝云迟走去:“方才喝多了酒,有些头疼,过来吹吹风,遇到个相识的‘宫女’,同她聊聊天。”
“你跟个宫女有什么好聊的。”云迟轻佻道,“别是看上她了吧……”
少年含笑道:“四殿下多虑。”眼角余光扫我一眼,“这丫头长得又不好看,我看上她?”
这句话说得十分残忍。
待二人走远,我才扶住身畔的玉兰树,心情复杂地松了口气。
后来我才知道,宋诀同我四哥云迟的交情甚厚。
那日过后,我战战兢兢地过了好几天,直到确定他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云迟,我才放下心来。可是有时候做梦,还是会梦到云迟挥着鞭子追我,问我为什么嫁祸于他。这证明人是不能做亏心事的——至于为什么梦到的不是昔微而是云迟,大约是因为我觉得昔微自作孽不可活。
因为这样一件事,我对宋诀避之唯恐不及,他却时不时地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并且总要借机敲我的竹杠。好在没有多久就烽烟四起,我与他的婚约也作罢了。如今被他敲竹杠的岁月一去不复返,我也长成了处变不惊的大姑娘。
多年过后,再次遇见他,我实在不想一见面就伤了和气,于是做出一副看风景的样子,指着新落成的一座宫苑问婳婳:“那里是什么地方?你还记不记得我们走的那一年,从这里还能看到藏书阁。”
婳婳向远处望去,丝毫不体谅我没话找话的苦心,疑惑道:“奴婢不记得那里有个藏书阁啊。”想了想道,“倒是记得有个御膳房。”
我望着她:“也许是你记错了。”
婳婳一副不能认可的表情,道:“奴婢记性一向很好。”
她的记性的确很好,过目不忘,是个天才。同她争论记性的问题我一定会输,不如换个话题,但不等我开口,就听身后宋诀沉声道:“岫岫。”
我后背直了直,整理好心情,回头笑道:“上下有别,将军还是唤我殿下,以免造成不必要的误会。”
他看着我:“误会?”缓缓道,“是误会臣冒犯殿下,还是误会臣对殿下有非分的念头?”
我愣了愣,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竟问他:“非分的念头……你对我能有什么非分的念头?”
他脸上笑意更浓,朝我一步步走过来,低声道:“殿下希望臣对你有什么非分的念头?”
我望着他那张越来越近的脸,忍不住往后撤去,却忘了身后已是凉亭的靠栏,说是靠栏,其实不大牢靠。一只手及时递过来,将我的腰揽住,还往前带了带。我手撑在他胸前,闻到他衣上淡淡的花香。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脸,我忽然觉得灵台不够清明,声音也有些模糊:“将军如此这般,算不算冒犯于我?”
他仍旧笑吟吟的,神情中带着别样的风流:“臣不出手,殿下便摔下去了。”
我干笑一声离开他,道:“还真是有劳将军出手相救。”理了理衣褶,平心静气道,“从太常山到帝京的这一段路,也全亏了将军派人暗中护送,在此一并谢过。”
身畔婳婳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姓杨的都尉是大将军派去的?”
我道:“听说大将军麾下有一支骑兵,因将士全于手臂上文双雁刺青,故称‘雁子骑’。杨都尉虽没有告诉我他在为谁做事,但他身上的雁子刺青,却是不会说谎的。”
宋诀神色不变,似乎我戳不戳破,他都不在乎。
“我派人暗中保护你,你不开心?”
我抬头看着他,悠悠道:“大将军的美意我心领了,只是我习惯了自己的事自己料理,不大喜欢欠谁的人情。”
我觉得正常人若是听了这话,定然要生气,他听后却不气反笑,长眉一挑,问我:“你以为你们这一路上只遇到几个蟊贼,便是运气好了?”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诚然我们的护卫是少了点儿,可是一路上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没觉出有什么比马贼还凶险的啊……我还在琢磨他话中的意思,就听婳婳在耳畔道:“呵,三公主。”
我的右眼蓦地一跳。
都说好事不成双,今日却当真是个好事成双的日子。
远瞅着一帮美人分花拂柳而来,其中,昔微一袭朱色宫装,在美人堆里也有些扎眼。
她身畔有个抱琴的女子率先看到了我们,凑到她耳边轻轻提点,就见她脚步顿下,直直朝这里望过来。
暖风掠过,我站在凉亭中冲她招呼:“三皇姐,好久不见。”
良久,才传来幽凉的一声回答:“十四皇妹。”
八
昔微行到我们跟前,目光落到立在我身畔的宋诀身上,声音如珠落玉盘:“宋将军也在,真是巧。”同他叙旧道,“才半年不见,将军清瘦了不少。这半年,将军可还安好?”
她小时候就生得水灵,如今更是出挑,肤如白瓷,嫩得可以捏出水来,一袭绯袍裹了玲珑有致的身体,又描了落梅妆,衬得一张脸更添妩媚。
我眼角余光寻到宋诀,见他笑望着她,简短道:“臣还好,多谢公主惦记。”
昔微轻轻点了下头,目光移回到我身上,上挑的眼尾带些风流的韵味:“听说,十四妹昨日回来,今日便陪皇兄游园来了。”赞叹道,“十四妹的精力可真是好。”环视四周,问道,“皇兄呢?”
我心想,她见我同宋诀单独在一起,只怕又要横生醋意,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便道:“皇兄中途有事,先行回宫。宋将军也有些意兴阑珊,正要回去。”
宋诀听后却毫不客气地拆穿我:“臣怎么记得,方才臣同殿下相谈甚欢?”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殿下现在,是在赶臣走吗?”
我面不改色:“宋将军真会开玩笑。”
宋诀轻笑道:“是殿下在同臣开玩笑吧。”
他语气虽然漫不经心,眼里的光却有些凉,我的身子不争气地抖了抖。
耳畔是昔微凉着嗓子,轻描淡写道:“我和丹朱正要去清凉殿试琴,宋将军若是没有要紧事,不妨同行。”
婳婳立刻凑到我耳边轻轻提醒我丹朱是哪位郡主,位分如何,我应该称她什么。
我向来不怎么记挂这些,有婳婳在身边就方便了很多,朝抱着琴的丹朱郡主招呼过后,听昔微随口说道:“十四妹,你可要一起来?”
她“好心”邀我一起去听美人弹琴,我自是不好推辞,于是呵呵笑着应了。
丹朱郡主新得了一架古琴,是盗墓贼从传说中的琴圣墓穴里挖出来的,辗转了许久,终流落到她手上。本朝的贵族都喜好琴棋书画这类的雅事,丹朱郡主以琴痴闻名。昔微公主听说琴圣的旧物现世,也许是真心羡慕,也许是附庸风雅,特意邀丹朱郡主——这架琴的新主来宫里,想见识见识这失传许久的古琴。
一行人沿着洗花池缓步逛去,池光潋滟,春色似锦。
看得出昔微想同宋诀走近些,但又矜持地避着嫌,最后不知怎的,就变成我与她落在后面,宋诀则与丹朱郡主先行。
丹朱郡主声音细软地同宋诀聊天,偶尔听宋诀嗯一下,应个三言两语,声音中夹一些独特的鼻音,显得他声线慵懒。
不知不觉间,昔微放缓脚步,大约是不想让宋诀听到我二人的对话吧,待拉开一段距离,才冲我凉凉开口:“我还以为你会在千佛寺待一辈子,没想到你还是回来了。”
我客气道:“臣妹回来,皇姐好像很失望,真是对不住。”
她却不承我的真心,语调微讽:“这么多年不见,你还是改不了假惺惺的毛病。”
我被她的话吓了一跳:“皇姐此话何意?”
她眼风扫了我一下,不置可否,隔了会儿才道:“十四妹莫不是忘了,你与大将军的婚约早成了一张废纸。如今到了待嫁的年纪,若是还不懂得避嫌,只怕给人落下话柄。”她方才说我改不了假惺惺的毛病,可依我看来,她喜欢危言耸听的毛病,倒也没怎么痊愈,“若教人晓得,堂堂一国公主却痴缠从前的许婚人,皇家的颜面还要不要,大将军的名声还要不要?”
我身畔的婳婳没有沉住气,笑了一声道:“公主说得怎像是我家殿下同大将军还有什么旧情似的?若是如此,公主还真是多虑了,别说我家殿下今日不过是偶然遇上大将军,便是真的与大将军约了赏景,大庭广众之下还会逾了礼节不成?”又道,“对了,公主不是被许给张大人家的公子了吗,还未向公主道喜呢。”
昔微的脸色一白,就听她身畔的宫女厉声道:“瞎说什么,那门婚事早被我家殿下给拒了。”
我笑着摇头:“张公子虽一表人才,论才情却配不上皇姐,皇姐这婚拒得好,拒得可真好。”真心道,“臣妹相信,皇姐日后一定会遇上更好的。”
她冷声道:“十四妹这是在幸灾乐祸吗?”
我无辜地笑笑:“皇姐多虑,臣妹是在为皇姐可惜啊。”
她扶稳了宫女的手臂,冷笑道:“十四妹有为我可惜的工夫,不如可怜一下自己。还不曾听说本朝有为哪对男女重新赐婚的先例。”
我看了她一眼,悠悠道:“那可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