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神仙债(全二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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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佛寺往事(1)

看了一眼昔微难看的脸色,我心情很好地开口道:“依皇姐对我和大将军的揣摩,我二人现下究竟是什么关系?”抬眸看她,笑吟吟道,“皇姐没想过吗,大将军未必对我无情,我也未必对大将军无意。皇姐也知道,当年那纸婚约因我离京而作罢,如今我既回来,按照我的个性,该挽回的,当然要试着去挽回。人生短短几十年,留下遗憾总归不大好。”

昔微气得停下来,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十四妹的意思是,这辈子一定要在宋诀这棵树上吊死吗?”

我抬起手捋了捋刘海:“那倒不会。”

她的神情略有放松。

我道:“像大将军这样的一棵良木,不光人生得好看,风流倜傥,还会打仗,吊一辈子怎么够?臣妹礼佛,所以信因果,也信来生,都说因果轮回,我与大将军的缘分说不定便是前世早就注定了的,往后会纠缠几世,又有谁说得清呢?”

还没听到昔微的回应,就听到一个沉雅的男声:“殿下对微臣这般厚爱,臣……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我循声望去,视线的尽头停在了一双绣云纹的黑色软靴上,往上是一角紫色的衣袂。

宋诀不知何时折了回来,在风中看着我笑,眼角眉梢都带着暖意。

我脸一烧,听他又若无其事地道:“丹朱郡主丢了东西,臣陪她折回来寻一寻。”

他将手中荷包递向在他身后的丹朱郡主,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闺阁之物,郡主可要收好。”

那握住丝绣荷包的手指修长而匀称。

丹朱郡主微微红了脸,有些紧张地接过他递去的荷包,道:“多……多谢将军。”

身畔的昔微瞪着我,眼中有冷冷的光掠过。

我若无其事地绕过她,朝宋诀走去,亲切道:“将军方才走得那样急,都出汗了。”摸出帕子,往他脸上送去,柔声道,“来,我帮你擦一擦。”

宋诀怔在那里。

回宫后婳婳若有所思,我问她在想什么,她望了我半天,道:“我在想殿下是不是真的对大将军旧情复燃了。”

我浇花的手顿了顿:“婳婳你的情商什么时候这样低了?那些话我是说来气昔微的,你也信啊。”

婳婳立刻道:“我就知道公主不是吃回头草的人,说实话,大将军虽好,可觊觎他的人忒多,咱战斗力不行,还是别抢了。”又有些担心地道,“可是公主你是不是做得有些过啊,明明知道昔微公主对大将军有意思,你还当着丹朱郡主的面与大将军秀恩爱,你不怕她心里不痛快,以后加倍报复啊?公主你忘了小时候她是怎么欺负你的了吗?”

我自然忘不了她是怎么欺负我的,污蔑嫁祸、无事生非,她什么没做过?如今云辞登基,张皇后身后无子,先皇驾崩后便出家为尼,陈贵妃则入主昭华宫成为太后。如今后宫中未出嫁的公主,再找不出第二个靠山如昔微那样大的了。

长兄是皇帝,嫡母是太后,说她权势滔天也不为过。

就像婳婳担心的那样,我本不该同她一般计较,但,若不是她先给我找不痛快,我也不会故意说那些话让她不痛快。

因果因果,正是有因才有果啊。

虚渡师父若是晓得我如今将佛理参悟得这般透彻,一定会万般欣慰,含笑九泉。

我想起虚渡师父,回头对婳婳道:“没关系,虚渡师父说我命跟他一样硬,能活到一百岁,中间虽然会经历些坎坷,但没有风浪的人生想想也没有意思。她想对付我就对付吧,就当我是在度她。”

婳婳看我一眼:“公主你还是先度你自己吧。”沉吟道,“其实最好的办法是将自己嫁出去,这样就能出宫了,就能不再看别人脸色了,就能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她继续沉吟,“大将军是不大可能了,要找到比大将军更好的男儿也有些困难……”眼中忽然一亮,“对了。”按住我气定神闲浇花的手,极为正经地问我,“殿下还记不记得沈公子?”

我回想了一会儿。

要说起她口中的沈公子,还要先从虚渡师父说起。

听说他老人家已经活了一百多岁,是一百零一还是一百九十九,一直没有定论。

我刚入千佛寺的时候就听说寺里有名妖僧,啊呸,高僧,是大沧帝国最通晓佛法的圣僧。许多人千里迢迢去千佛寺上香,就只为了求他的一句加持。可是真正能见到这位圣僧的,却只有那些达官贵人。当然,所谓的达官贵人里也包括我。

我原本以为千佛寺虽然面向百姓开放,但到底是国寺,国寺中的圣僧,自然不可能随意接见每一个香客。

后来我才察觉,虚渡师父不见一般香客只见达官贵人,纯粹是因为达官贵人能捐更多的善款。

我曾问他老人家:“作为一名圣僧却这样贪财,难道不怕铜臭味玷污佛心吗?”

他老人家边点钱边告诉我:“乖徒儿,这就是你不懂了。佛家讲五蕴皆空,万法诸相全是空,银子也是万相之一相,自然也是空。既然都是空,又何来玷污佛心一说?”

我将他的歪理消化了一会儿,道:“佛教劝人无舍无得,若太拘泥于什么,便会沦入执迷。圣僧你所钟爱的金钱,难道不也是应当远离的一种执迷?”顿了顿又道,“还有,谁是你徒儿?”

他停下数钱的手,语重心长道:“好徒儿,你颇具慧根,不跟着为师修佛真是可惜了。”

我有些好奇:“女人身上有五障十恶,也可修佛吗?”

他轻描淡写道:“徒儿何必纠结于男相女相?只要念佛不辍,便是有朝一日像龙女那样舍弃女身,即身成佛,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我想了想,还是委婉地拒绝了他的建议。

传说中有个龙女舍弃女相变成男子,将自己最心爱的宝珠献给如来后,便去了西方成了众佛中的一位。然而,我这一世虽没有不寂不灭的野心,但也没觉得做一名女子有什么不妥。可我还是跟着虚渡师父念佛了,那是因为佛寺的生活太清苦,而我又实在找不到什么别的消遣,只好读读佛经打发时间。后来我发现,我完全可以通过同山下来的香客聊天打发时间,便自然而然地冷落了虚渡师父,一度让他老人家很寒心。再后来,忘了是什么机缘巧合,我开始给香客算命。

当年我去佛寺,顶的是祈福修行的名头,平日里素衣白衫,又加上年纪小,站在人前倒不大像个小姑娘,而像个风流倜傥的少年郎,大约也是因此,那些来上香的女施主很喜欢同我谈心。

后来,我便在佛殿里支张桌子,桌子上摆一副签筒和一个功德箱,等香客进完香,我便问他们要不要顺便抽支签。若我算得准,便捐些善款,若算得不准,就当是免费聊聊天。

虚渡师父知道我给人算命后显得很痛心,时不时提醒我佛教不为人算命,为人算命会折寿。我却晓得他只是吓唬我,想让我乖乖随他念经,我不想随他念经,便将他的话当作耳旁风。他一开始还拿圣僧的架子压我,后来一想,我算命得来的银子全进了功德箱,顿时茅塞顿开,对我在佛前算命这件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默许了。

过了一年,我的算命事业做得不温不火。有算准的,有算不准的。

总之,在我身上并没有显露出半仙的才能。

有一天遇上了封寺。

千佛寺会封寺,只有两个原因,要么是皇族携亲眷来进香,要么是达官贵人携亲眷来进香。

单从入寺的阵仗,就能瞧出所谓的贵客一定是哪位皇亲国戚或者一品大员。

我对皇亲国戚和一品大员都没什么兴趣,也不欢迎他们来。他们一来,就没有年轻貌美的女施主同我聊天,令我有些郁闷。

那一天却同从前不大一样。

千佛寺闭门谢客,说明有贵人来,可是这位贵人所有的阵仗,也不过是一顶轿子,几个随行,没有前呼后拥,倒显得很安静。

我百无聊赖地在大光明殿旁边的枣树上晒太阳,有几位扫地僧卷了袖子在殿前打扫卫生,远远传来模糊的诵经声,令人心情一片平和。

我正昏昏欲睡,远处的扫地声却戛然而止。我懒洋洋地将盖在脸上的经书摸下来,微微垂眸,便看到一顶红缎作帏的朱色轿子,缓缓地在大光明殿前落了下来。

这个轿子并非官轿,细节处却透着精美华贵。想来这位香客不愿泄露身份,才如此低调吧。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位十分低调的客人,竟然劳烦了虚渡师父亲自迎接。

我不由得摸着下巴赞叹:这该是怎样大的一位金主啊……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便将这位金主多看了一会儿。

轿子落安稳后,有随行的侍女上前掀起轿帘,一名着白袍的男子从轿子中从容走出。我率先注意到的是他的脸,严谨说来是他脸上的面具。

银质的面具,掩了大半张脸。

大约是面具描得有些骇人的缘故,衬得他下颌处的线条有些清冷。

我心想:这客人果然低调,连脸都不露,是年轻的还是年老的,也让人猜不透。

只见虚渡师父穿着庄重的袈裟,与他说了些什么,便做出请的手势,将他引向大光明殿。

所有的香客都要先在大光明殿进一炷香,净身沐浴后,才能到各殿正式参拜。一般远道而来的香客,都会选择在寺中住个几日。这时节正好可以听一听三皈湖的蛙鸣,还可以顺便爬一爬佛寺后的千佛山。

我的目光追随着白衣男子入殿,看着他从虚渡师父手上接过香,在佛前礼拜,所有的动作都点到为止,恰到好处。

倦意袭来,我将经书重新盖上脸,不知隔了多久,树下传来婳婳的声音:“殿下,原来你在这里,玄清师父又来找你报仇,不对,是下棋了。”

玄清是虚渡师父的第三任弟子,爱棋成痴,自从有一次与我对棋输了以后,他就成了我那里的常客。将我打得落花流水是他为数不多的执念里的一个,我为自己一直满足不了他而打心眼儿里感到对不住他。

我打个哈欠,慢悠悠地从树上跳下来,将握着经书的手往身后一背,懒洋洋地对婳婳道:“天气晴朗,无心下棋。走,去后厨看看有没有什么好吃的。”

佛殿外,那名白衣男子正在僧人的指引下,往佛殿后的某处行去。

背影少了方才的清寂,仿佛沾染了一些烟火味。

婳婳若有所思地望着那人的背影:“殿下,那人是谁啊?”

我抬脚往前走,漫不经心应道:“听玄清师兄说,虚渡师父每年都要同一位客人见面。想来能跟虚渡师父说上话的,应当是通晓佛理之人,可他似乎并不怎么笃信佛教,虽说如此,却每年都要来这里沐浴香火,聆听佛音,至今已有十年……”

婳婳道:“原来他便是玄清师父口中那位神秘客人,不信佛还来此参拜,真是个怪人。”

我想了想:“大约他有什么心事,又大约是受人之托。”

婳婳感叹道:“世界之大,真是无奇不有。”隔了会儿,又道,“殿下,你不是要去膳房找吃的吗,可这是藏经楼方向啊。”

我脚步顿住,回头正经道:“你刚才不是说起玄清师兄吗,我想起他推荐我看《维摩经》,便决定去藏经楼寻一寻。”

婳婳叹一口气,手扶上我的肩膀:“公主,咱都来一年了你还这么不分南北,有些说不过去吧……”

就像婳婳说的那样,我识路的本事不大好。

晚上用完素斋,婳婳被我推去禅房与玄清师兄对棋,我则不顾自己识路的本事多么不好,拿着把凉扇出门纳凉。

风吹过菩提树,吹过放生池中的莲叶,我很喜欢这夏夜的雅致。

我沿着放生池走,正要折回去时,忽然一阵琴声乘风送来。

我仿佛记得那曲子,想了半天,想起它叫《九重阙》,是上古琴曲,曲谱有一部分散失,如今世上流传的只有残篇。

由于此曲难度太高,琴艺不精者很少敢轻易尝试。

琴声虚渺,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

千佛寺中弹琴弹得最好的是青莲禅师,然而这首曲子却并不是青莲禅师的风格。青莲禅师的琴中有禅意,这首曲子却只有执念。

我循着琴音前行,待琴声清晰,人已来到一大片山杜鹃的前面,远远望去,花前月下,抚琴的竟是白日那陌生男子。

他长发未束,银色面具也放在琴案边,宽袍缓带,如临世之仙。

修长手指落在琴弦上,寥寥数音,却在心中勾勒出一幅似曾相识的景致。

高高的九重天,琼楼玉阙,烟岚云海,有谁立在仙门之前,白衣翩跹,漫飞如云。那画面让人有些茫然,也有些难过。茫然的是我并不认识他,难过的是他好像很难过。

我不请自来,算是不速之客,虽好奇那夜色中抚琴的男子面具后的模样,却仍自觉地停在合适的距离。可惜的是其他的不速之客不如我这般有修养,寂静中突然听到“铮”的一声,有暗箭离弦,我好歹忍下溜到嘴边的“小心”,就听到弦断之声乍然响起。

铛——

可惜暗箭射偏,刺入他身后的梨树上。

几个穿夜行衣的人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迅速将他围成一圈。从他们提刀的姿势看来,应当是训练有素的死士。瞧阵仗,这几位只怕是专门来刺杀他的。

他却将手平按在断弦上,道了声:“可惜。”

为首的刺客问他:“可惜什么?”

他道:“可惜刚用上好的鸾胶续好的弦。”说着,手指勾起琴案上的面具,在面上压好后,抬头看向刺客。

刺客声音粗糙难听,更衬得他声音清越:“公子死到临头,还为自己的琴可惜,还真是与众不同。只不过,公子这样的妙人,今日要魂断于此了。”又客气道,“公子若还有什么话要留给什么人,不妨告诉在下,做在下这一行的,最讲究的就是江湖道义。”

男子道:“哦?”声音如上好的青瓷,带着幽幽的凉,“你怎这般自信我会死在这里?”

刺客头目狂妄地笑道:“公子手无寸铁,又不会一招半式,有什么自信问在下这句?”

男子好整以暇地点头:“你说得有道理。”又道,“千里迢迢追到这里,辛苦你们,也辛苦你们的雇主,我这颗人头一定很让他破费,若有机会替我谢谢他,难为他这么看得起我。”

刺客似乎也没想到对方这么客气,一默,道:“公子放心,此话一定带到。”说着让出身子,命令身后的人,“还等什么,动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