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韩程中生怕她说出什么荒唐的主意,立刻打断了她的话:“胡说!”
何佳宁痛苦地闭上眼,低下头,喃喃低语:“是我欠女儿的太多了!”
韩程中觉得嗓子眼里一阵哽咽,一把将妻子搂在怀里。何佳宁全然不怕被客厅里的王妈听见,像个受委屈的孩子一样放声恸哭起来。
这一夜,夫妻俩都没有合眼,为了孩子,他们做出了肝肠寸断的抉择。第二天放学的时候,韩程中来到小韩梦的学校,接她回家。一路上,父女俩默默向前走着,谁也不说话。
还是小韩梦憋不住了,侧过脸试探地问:“爸,妈妈在家吗?”
韩程中沉吟片刻,闪烁其词地说:“到家你就知道了!”
小韩梦倔强地低着头,固执地说:“你不告诉我,我就不走!”
韩程中反问:“怎么,笑笑真的不想回家了吗?”
小韩梦迟疑了一下,只好跟上了爸爸的脚步。
回到家里,王妈抹着眼泪迎在门口,小韩梦没有像平时那样和她撒撒娇,而是茫然四望,她猛地扔下书包跑向父母的大卧室,猛地推开门,顿时愣住了:屋内空无一人,那张大床上孤零零地摆着一个枕头和一套被子。
小韩梦眼里的泪水倏地涌了出来,回头朝着跟在后面的爸爸吼起来:“我不要这样的结果,不要!”
韩程中轻轻扶着她的肩,无可奈何地解释道:“妈妈说她离不开医院,所以我们……”
“不,爸爸,我要妈妈!”
“爸知道,知道。”韩程中说着,眼角潮湿了。他没有告诉女儿,其实他们只是分居,并没有真正地办手续。他搂着女儿,安慰她:“你妈妈说了,你要是想她,随时都可以到医院去看她。”
小韩梦恍如梦醒般一言不发了。过了好一会儿,她倔强地抬起头摇了摇,说:“不!我不想看到一个当护士的妈妈!”
小韩梦做梦也没有想到,她近乎强迫地让母亲离开护士岗位的极端做法使父母陷入了无尽的痛苦之中。为了能让女儿回家,为了不让一个十二岁的心灵被扭曲,他们选择了暂时的分离,并约定,此生此世一个不再娶,一个不再嫁。
然而,事情没有因为他们的分离而结束。因为那一次的抢救,何佳宁竟被检查出传染上了肺结核,两个多月的时间里一直止不住咳嗽,而且高热也一直不退。她没有告诉已经分手的韩程中,因为她知道他的手术特别多,不想让他分神。何况她之前有糖尿病,只有丈夫清楚她是如何瞒着他人,一边吃药一边坚持工作的。而糖尿病病人一旦感染上传染病,会很危险的,所以,她更不能让丈夫为她担心。至于女儿笑笑,当然更不能告诉了,孩子正在考初中,更不能干扰她了。
还有一个人知道何佳宁被传染上了肺结核,那人就是她的好朋友苗玉珍。这天,一直为她担心的苗玉珍正在劝说何佳宁再跟女儿好好谈谈,不想,何佳宁意外地接到了小韩梦发来的短信。短信里说,她现在就在住院大楼外面,很想见见妈妈。
苗玉珍喜出望外,说:“哈,这孩子太倔,现在终于投降了!走,我陪你去见她!”
何佳宁眼眶红了,她下意识地摇了一下头,说:“不,你替我去!”
“为啥?这么多天了,你真不想见到她吗?”苗玉珍问。
“我想,做梦都想,可我这样怎么见她?她会不顾一切扑到我怀里,那样,会传染的!”
苗玉珍无言以对。她清楚护士长的苦衷,只好按照她的意愿去见了小韩梦,而且不得不编了一大堆谎言安慰小韩梦。她对小韩梦说:“笑笑,你妈妈特别想你,可她这些日子刚好出差了,参加对口的山区地方医院的护理培训工作,她去的地方太偏僻,多半没有手机信号,而且一去就是半年。”
小韩梦失望了,半信半疑地悻悻然离开了。
而此时的何佳宁正站在高层楼上,隔着玻璃窗朝外看,她目睹了这一切,早已泪流满面了。然而,一个固执的母亲偏偏碰上了一个固执的女儿。何佳宁担心女儿还会找来,便下定决心,转院到了传染病医院,还让血液科的秦大夫替她保密,甚至替她撒谎。
半年后的一天,韩程中刚刚为一位老年病人搭了四根桥,手术很成功,他困倦地走出手术室,苗玉珍风风火火地迎面冲过来,与他撞了个满怀。
韩程中很少见她这么慌张,吃惊地问:“苗玉珍?怎么啦?”
苗玉珍声音里竟然带着哭腔,说:“老韩,对不起,我骗了你,是何姐不让我跟你说的。其实她没有到外地参加什么护理培训班,她……”
韩程中急了:“她到底怎么啦?”
“她在传染病医院,已经……你快去吧,要不然就来不及了!”
韩程中傻了,脑子一片空白。他知道苗玉珍是不会开玩笑的,根本没有听她继续解释什么,只是问清楚了病房号,便疯一样地拔腿就跑出大门外,开着桑塔纳直奔传染病医院。
当他疯狂地一头撞进病房,发现几名医生、护士围在何佳宁的床前。他拨开人群,扑到床前,顿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心爱的妻子何佳宁躺在床上,戴着呼吸机,大概是感觉到了他的气息,艰难地睁开眼,目光里闪现出异样的激动。
韩程中双手握住妻子的手,轻声呼唤她:“佳宁……”泪水像泉水般流了下来,他不停地诉说着,把心中的爱全倾吐出来。
何佳宁气如游丝,努力微笑着颔首,倾听着,偶尔也艰难地说句什么。韩程中把妻子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说着、哭着。
时间无情地流逝了,何佳宁静静地合上了双眼,静静地走了,永远……
韩程中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停止了说话,两行泪水依旧汩汩地流着,他久久地凝视着妻子,激烈颤抖的双手在绝望中轻轻地摘下妻子脸上的呼吸罩。
悲痛中,韩程中倏然感到背后传来一阵响动,他回过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病房门口已经站满了这里的医护人员,他们一齐默默地向何佳宁深深地鞠躬。
这一天,小韩梦刚好拿到重点中学录取通知书,小姑娘蹦蹦跳跳跑回家报喜,准备放下书包就去医院找妈妈,她要妈妈跟她一起回家,她要看到爸爸、妈妈一起为她骄傲的笑容。然而,一进家的客厅,映入她眼帘的是墙上挂着一幅母亲的遗像,遗像下面摆着一张长桌,两根白色的蜡烛上烛光无声地摇曳着,无声地流着烛泪。
小韩梦惊呆了,她扑上前,双手抱住母亲的遗像,喊:“妈?妈妈——你怎么啦?怎么啦?”
王妈在一旁抹泪,爸爸的一双大手轻轻地按住了她的双肩。
小韩梦抬起流满泪水的小脸,抽泣地说不出话来,问:“爸爸,我妈妈怎么啦?怎么啦……”
韩程中没有说话,只是久久地把女儿搂在怀里不放。直到晚上,他才一五一十地把一切告诉了孩子。
几天后,小韩梦独自一人捧一束康乃馨来到妈妈的墓地。她默默地穿过一条条整齐的甬道,然后顺着墓地石阶一阶阶往上走,她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揉碎一样,悲痛至极。然而,她怎么也不明白,自己的妈妈为什么会那么傻?你救死扶伤,可那个病人的命是命,难道你的命就不是命了吗?小韩梦的心又突然腾升起无比的悲哀。她想,如果妈妈早听我的话离开了那个护士岗位;如果那个病人的女儿不那样苦苦央求妈妈;如果妈妈稍微那么自私一点点……
就在小韩梦把康乃馨轻轻地放在母亲墓碑的遗像前时,突然听到了从背后传来同样伤心的哭泣声。她这才发现了一个梳着一条长辫的小女孩在这里哭泣,她问:“你是谁?”
小女孩哽咽地说:“何阿姨是我妈妈的救命恩人!”
小韩梦吃惊地看着对方,忽然顿悟了:“你妈妈?救命恩人?我明白了,你是……”
“对不起,是何阿姨救了我妈妈。”
“你妈妈?”冲动的小韩梦再也无法忍受。愤怒让她要发泄胸中的一切悲痛和烦恼,于是,她一把揪住对方的大辫子,喊道:“都是你妈,还有你!”
小女孩疼得“啊啊”叫着,护着辫子,反抗着:“啊啊——我的辫子!”
“去你的!”小韩梦把辫子一甩,一把推倒对方。
小女孩流着泪,双手抓着辫子艰难地爬起来,向小韩梦深鞠一躬,喃喃地说了声:“真的对不起!”
“对不起?晚啦!我警告你,这辈子也别让我见到你,还有你妈妈!”小韩梦说完,冷笑了一声,转身走了。
背后传来小女孩急切的声音:“我妈她也走了!”
“你说什么?”小韩梦吃惊地回过头。
“她在听说你妈妈走了的第二天就……”
小韩梦不知所措、茫然、纠结、怨恨,然而,对母亲的思念让她对对方的怨恨占据了整个心间,也让她无法平静下来,她突然失态地对着小女孩大喊一声:“你妈妈她活该!活该!”而后双手捂着脸,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日月沧桑,光阴荏苒。从何佳宁牺牲的那天起,每年的5·12国际护士节也成了这所市人民医院的特别日子。何佳宁的事迹感动了整个医院乃至这座城市。她成为一名南丁格尔奖章的获得者。为了纪念她,每年一到5月12日这一天,医院的护士站窗台上都要摆放老护士长何佳宁生前喜欢的盆花——康乃馨。
十年后,又是一个护士节。
已经担任医大名誉校长和市人民医院院长的韩程中在医大礼堂为护理系应届毕业生——未来的白衣天使们授戴燕尾帽。和他一起授帽的嘉宾除了大学领导外,还有医院护理部主任、戴着三条蓝道燕尾帽的苗玉珍。她虽然已经四十七八岁了,但风韵犹存,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了许多。
他们按照顺序给鱼贯而来的毕业生们一一授戴燕尾帽。
轮到一个开朗、活泼,大眼睛的女学生,韩程中显得格外激动,他看着她,亲自为她戴上燕尾帽,并轻声地说:“笑笑,爸爸和苗阿姨今天给你订了生日宴。”
韩梦长大了,韩梦听了父亲的话语,却固执地摇摇头,轻声答道:“不,爸爸,我要去看妈妈,我要告诉她埋在心底十年的一句话。”
“什么话?”
韩梦指着刚刚带上的白色燕尾帽,笑眯眯地说:“因为爱着妈妈的爱,所以梦着妈妈的梦!女儿今天长大了!”说完,又咯咯笑着跑开了。
韩程中望着女儿走远的背影,百感交集,眼眶不禁一阵发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