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通往雪域高原的路
离开了他老爸倒下的穷庄子,就像逃出笼子的鸟,阎书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忽然,他感到浑身酥软,脸色刷白,两手发麻,脑袋昏沉,像是要晕倒。他赶紧靠在火车车厢的后靠背上,动弹不得。这可把来带新兵的县人武部陈副部长吓坏了,心想,新兵体检是我亲自带去的,他的体检报告也是我亲自审查的,报告上说他一切正常,只是长期缺乏营养,建议到部队后给他加强营养就行了。可怎么刚上火车,人就不行了呢?急得陈副部长一面扶阎书柏先躺下,又要找列车员,请她在列车广播上喊一喊,看乘客里有没有医生,快请一位来帮助抢救。
阎书柏虽然头感到挺沉,心里却明白,自从老爸倒下,全家的生活重担一下子圧到了自己的肩上,心里急,又劳累,再加上吃的不行,先只是在地里刨食,不久有赵瑞芳送来馒头,后来各家各户也有接济一碗半碗的,总还是饥一顿饱一顿吧,快半年了。现在可好,肩上的重担突然没了,老妈和姐回了原籍。老妈原来就是专带毕业班的优秀小学老师,现在正在喊复课闹革命,她这一回去,肯定是个宝,学校能不把她安排好吗,所以不用为她老操心。
还有赵瑞芳,心里虽然放不下,可那穷庄子,只要一想起它,脑袋都会变得比磨盘大!那是老爸倒下的地方,是我们全家的伤心地,是心头一块永远抹不去的疤,我永永远远再不会回去了。所以,瑞芳,我感激你,我们是患难之交,我几辈子都不会忘了你对我的恩!咱俩谁都不会忘了谁,永远不会!可咱俩也真真切切永远不会再见面了,真的是永别了。你嫁人吧,生个大胖小子,祝你一辈子快快活活,别总想着我。
行了,心里就这么些事儿,全放下了,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了。
肩头的担子没了,人也突然瘫软了,这很正常。他伸手一把拉住陈副部长,虚弱地说:“陈副部长,你别让广播了,别惊动人家,我没事的,帮我倒杯水,一会儿就会好的。”
“你过去常晕倒吗?”
“从来没有过。这怕是一早起来到现在,忙老妈,忙着走,没顾上吃喝。你帮我喝口水,缓一缓,就会好的。”
陈副部长给他拿来了水和饼干,坐在他对面,看着他。真的,过了一会儿,先是嘴唇,后是脸色,慢慢泛红了,缓过来了,陈副部长这才松了一口气。
火车开到省城,各地应征的新兵到齐了,又上火车,一直开到四川西部的一座小城,开始了入藏前的严格集训。几个月下来,人被刷掉一小半。
说起来也真怪,严格的新兵训练,好多战友身上都掉了几斤肉,个别的,像是被扒了一层皮,坚持不下来。在训练场上“啪”地晕倒一个,不是发生一回了。
凡是被训练营刷下来的,就要被退回原籍。阎书柏最怕的就是这个。他能回哪儿去?回到他老妈现在回去的那个原籍?不可能。他原籍的户口,早在他老爸和全家下放的时候就被注销了。现在老妈和姐是回去了,可他并没有跟着回去。按这个道理讲,他只能被退回原先的那个穷庄子。真要走到那一步,可就惨啰,那是令他伤心透顶的地方!幸好,这种事没有发生。
阎书柏到了军营,如鱼得水,他们连长都说他:“这是一块天生的当兵的料!”真的,别人会掉几斤肉,他可好,就像久旱逢甘霖、阴霾盼日出那样,几年没闻过荤腥,落到只能在土里刨食的他,忽然间,天天,顿顿,都能吃上大块大块的肉呀!那时国家还困难,可对准备进藏的部队特殊,伙食标准高,正被他赶上了。那肉也怪,像是被刷过胶水,碰到他身上,是吃一块,长一块,吃一斤,长一斤,没过半年,一个原本瘦弱的人竟然变成魁梧威猛的壮汉。肚里没食的时候,还能没白没黑地苦干,现在更像是浑身安上了弹簧,一蹦能窜八丈远。原本就是大嗓门儿,现在中气更足,偶尔那一次代替值星排长喊口令,一声“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然后带领全连跑步,领呼“一、二、三、四”,震得满山谷嗡嗡嗡地响。从此,被连长发现了这块“当兵的料”,就时不时地让他带领全连出操、训练,这也是连长对新兵人才的培养吧。半年的新兵营适应性强化军事训练,还没等到达边防哨所,已经把他提成了副班长。他是新兵里头一个被提升的。
新兵营的训练在逐步深入,从四川西部到拉萨,从拉萨到日喀则,从日喀则直到西藏阿里地区的一个叫狮泉河的地方,这才结束了训练营的集训任务。经过短暂休整,部队正式分头开赴边防哨所。
骑了近一个月的马,向哨所挺进。一路上,一片戈壁,荒无人烟,只有偶然会遇到赶赴神山(冈仁波齐峰)和圣湖(玛旁雍错)去转山祈福的虔诚的藏族同胞。在这渺无人迹的地方,竟然能偶遇同类,都十分欣喜。部队同志赶紧下马,恭候在路旁;藏族同胞一见是金珠玛米,更是欣喜若狂。互赠了哈达,互道了扎西德勒,相互紧紧地拉着手,久久不愿离去。
可以这样说,没有到过藏北高原,你对祖国大地的“辽阔”二字,就不会有那么真切的感受。荒凉吗?不!高山,大湖,人类之“最”,都在这儿集中展示着。放眼望去,野牦牛、野驴、藏羚羊、黄羊,一群一群,自由自在地遍野奔跑。那数不清的大川大湖,是黑颈鹤、野鸽子、雪鸡和成千上万不知名的鸟儿的狂欢乐园。一派生机盎然的和平景象,充满了蓬蓬勃勃的生命活力。多美的大自然,多美的大地,多美的祖国呀!如果没有人类自身自制的纷扰,人类是多么的幸福美好!
阎书柏一路欣赏着藏北大自然的美景,一路在心里不住地触景生情发着感慨,不知不觉地已经到了最终目的地 ——边防哨所。
到了边防哨所,当他第一次肃立在祖国的界碑前,举起右手,向祖国庄严宣誓的时候,他才真切地感受到,与一路走来所欣赏的和平景观完全不同,边防线上充满国际间的风云变幻。作为边防战士,必须时刻保持警惕,决不可掉以轻心。他感到了祖国对自己的无比信任和肩负的重大责任。被人太久蔑视的右派儿子,终于甩掉屈辱,扬起脖梗,成为顶天立地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中的一名光荣战士和受全国人民崇敬的最可爱的人!
在边防哨所,日常生活单调而孤寂,就这几位战友日夜厮守着。哨位上站岗,边防线上巡逻。在相对平静的日子里,并没有重大敌情发生,更不会见到一个生疏人影,只有雄鹰在高山间翱翔,山鸡在哨所旁欢跃,还有夜半狼群在嚎叫。
白天,他们几个战友各有分工,紧张而忙碌。到了夜晚,人一进入梦乡,那自由的鸟儿就任意地飞翔了。最想见到的老妈,偏偏很少来到梦里;最怕见的赵瑞芳,倒是经常来光顾,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一想起瑞芳,就想起老爸,想起那伤心透顶的打麦场,想起挖土豆、胡萝卜。更不愿想的是,众人那厌恶的目光,见到右派儿子,就跟见到右派分子一个样,像是见到麻风病人,连跑带藏地躲开了。就是有人看不过,想给自己送碗吃的,也得等天黑,悄悄放到自家那破屋的窗根下。等听到动静,赶紧追出屋来,人早跑得没了影子,连想说声谢谢,都不知道谢谁去。
瑞芳被拖累的,更是受了多少冤枉气,挨了多少打和骂。后来她干脆撕破了脸,当着全小队众人的面,生生地拉着我的手,把两个大白馒头放到我的手心里,引得众人“哇”的一声惊叫开了,她却脸不红,心不跳,不紧不慢,推开众人,昂着头,走了。气得她爸,那个赵小队长,跳着蹦着在她后头指着骂:“我们家祖宗缺了啥德啦,怎么生下你这么个烂婊子……”从此,“烂婊子”就成了赵瑞芳的代名词,无论她走到哪里,这个声音就会追到哪里,气得她那一天一头就要栽到河里去,幸亏阎书柏冲上去一把将她死死地抱住,就到这时,赵瑞芳眼里却只有喷发的怒火,没有一丝眼泪。
“瑞芳呀,你现在生活得怎样了?我真想在这雪域高原上向你磕个长头,报答你对我永生永世也报答不尽的恩!”
在那特殊的年月,在中国那特殊的时空条件下,为了排除地方上“文革”的纷乱干扰,尽快组建起一支负有特殊使命的新兵训练营,培养出一批能承担驻守藏北边防的合格的解放军战士,经上级批准,训练营作了一条特殊规定:把地方上的来信一律由后勤部门代为保管,暂不分发。就这样,阎书柏确确实实过了半年“无忧无虑”的生活,尽情享受了军旅生涯的新鲜与快活。
被分配到藏北哨所后,在这与世隔绝的孤寂环境里,这些新战士最盼望的,就是后勤部早一点把积攒了半年的亲人们的信给送到哨所来,只是路途太远,终于有一天,军邮员来了,大家一阵狂喜和欢呼,全都是大丰收。后勤部门的工作很细,把每个人的来信按收到来信的前后,打成一个小捆。大家见到来信后,谁也顾不上谁了,抱起自己的那一小捆,都钻到自己的床边去了,一时哨所里静得比雪域的冰川还要静寂。过了不大一会儿,有的大笑,有的饮泣,挺有意思的。
随着这批信件的分发,师政治部专门作了指示,要求以营为单位,由营教导员负责,除值勤人员外,所有营连排干部,包括各连文书,分成几个小组,下到所有前沿哨所,做好每一个新战士的思想政治工作。要了解每一个新战士的情绪波动,帮助解决他们的每一个实际困难,用一两个月时间,把这项工作一定要做好。
师部的指示还附加了一条特殊的规定:考虑到新战士很久没有接到家信的实际情况,要专门拿出几天时间,全由老同志巡逻、站岗、值勤,让新同志们集中精力看信。看完了的,恢复执勤;看不完的,继续看,直到看完、看好为止。
阎书柏收到的是比别的同志大得多的一捆来信,写信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妈妈,其余的肯定都是赵瑞芳写来的。
接到了信,阎书柏强压住狂跳的心,硬是先不看瑞芳的信,先打开了妈妈的来信。
看了妈妈的信,心里特别兴奋。
妈妈说:“现在复课闹革命,学校特缺老教师,正准备写信请我回来,我倒正巧回来了。学校隆重地给我开了欢迎会,说邓小平正在抓各方面的整顿。我们一定要把教育搞上去,为祖国多培养些后备人才。”
妈妈又说:“已经给我们娘儿俩分配了全校最好的一套平房,里外两间,还带厕所,里间是我和你姐住。你爸的骨灰盒就放在我床头,让你老爸天天陪着我,我心里踏实,工作起来有劲儿。”
另一封信说:“现在大学要复课招生了,你姐正在复习功课,没白天没黑夜的,拼上命啦,她决心要当‘文革’后的第一批大学生。外间屋成了你姐的专用书房,成天全家静悄悄地,一点不敢打搅她。我现在是在里间放你爸骨灰盒的小桌上给你写的信。有你爸陪着,想你看着信一定会更高兴。”
妈妈的信还说:“你来信总是牵挂家里,牵挂我的身体,说等分配到边防哨所,就有休假,一定回来看我。”妈的信上说:“你千万别回来。不是我不想你,好儿子,妈想你都快想疯了!可是每一转头看看我床头你的老爸,我就清醒了。他要是活着,肯定也是这个意思。我们国家太大,我们一东一西,来回几千里,得花两个月,这得耽误国家的多少大事啊!想想过去我们家受的那个苦,想想你老爸的死,现在国家对我们这么好,你是革命军人,光荣!我是老教师,受人尊重!我们都已经是人上人了。是谁给的?我们要懂得感恩,要知恩图报,即使舍了性命,也是值得的。我想儿子,可你妈不是糊涂的妈,你要是为了想妈跑回来,妈会生气的,你爸也一定不会高兴。”
妈妈接着说:“你把你的假期让给更有需要的战友,让他们回去。即使你十年不回来,只要你是为国站岗,兢兢业业为国尽了责,你就是为你爸争回了荣誉,争回了信任,表明你爸和他的儿子都是好样的,不是坏人,是最好最好的好人,是祖国最靠得住的人!你妈会感激你,你爸更会感激你!这就是你对你妈、对你爸最大的孝顺。千万千万,记住你妈对你说的这些话,就是记住了你爸对你的最终嘱咐。”
阎书柏看着妈妈的信,边看边哭,边哭边看。看完信,冲出营房门外,迎着倾泻而下的鹅毛大雪和那藏北高原凛冽的寒风,脸上喷涌着滂沱的泪水,面对西藏的雄伟群山,发狂地大吼了一声:
“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