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民春秋:田舍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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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苦瓜是怎样变甜的

“营长”本姓阎,叫阎书柏。他家除了父母,还有一个姐姐,叫阎书清。

按照他爸原来的意思,阎书柏不是现在这个柏,而是清清白白的白。他是想通过名字告诉儿女,我们现在虽然身处逆境,可不要忘记我们是书香门第,清白之家。当他走进公安派出所,要给阎书白报户口时,一见户籍管理员,他蒙了。

管理员问他:

“姓什么?”

“姓阎。”

“你要报的小孩儿,他叫什么?”

“叫阎书白。读书的书,白,白……”

“哪个白?”

“哪个白?”心有余悸,已成惊弓之鸟的老爸没敢把话说出口,只是自己心里嘀咕:“我要说是清清白白的白,不得立即把我拉出去批斗呀!罪名明摆着:‘你竟然敢说自己清白?你喊什么冤,叫什么屈?你是想右派翻天!’算了算了,我求饶了,我被折腾够了,少给自己添麻烦吧。”于是,回答户籍管理员的,竟是一句违心的话:

“是,是松柏的柏。”

就这样,阎书柏这个名字正式诞生了。

阎书柏跟其他男孩子一样,小时候也挺淘的,爬树上房掏鸟窝,啥都干过。自从他老爸一头栽倒在打麦场上那一刻起,他忽然感到自己再不是小男孩儿,而是个大男人了!全家只有病弱的母亲和辍学的姐姐,两个女人只会哭。这种时候,哭有什么用?得找吃的,填住三张嘴;后墙快倒了,得找根粗木棍把它撑住;炕面子快塌了,得找些草来,和上堆泥巴,打成炕面子,晒上,再挖些土坷垃来,把火炕修好;秋风起了,要过冬了……

阎书柏没时间哭,他张罗着把老爸埋了,就开始忙开了。每天一身泥,一身汗,从天不亮到月亮升,一刻不停歇。渴了,到小河边捧几捧水,猛灌几口。饿了,家里是刚分下一点点粮食,那可是老妈和姐整整一年得靠它活命的,这份活命粮,怎么敢乱动呢?“我就不信,一个大男人在外头,竟顾不住自己的一张嘴!”于是,自己再饿,忍着,坚决不回家!都是刚收完秋,那种胡萝卜的地里还有一些挖剩下的胡萝卜,抠出来,泥一抹,吃!种土豆的地里也有挖剩下的土豆,捡些碎柴,在地头上拢把火,土豆放在火上烤,再放进灰堆里捂,捏一捏,软了,熟了,皮一剥,吃!实在累很了,想起老爸的死,狠抹一把泪,身子一挺,爬起来,接着干。本想叫姐来帮忙,不行,老妈有病,她得在家照顾老妈。老妈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这世上就真的活不成了。

他就这么拼了命地干着,干着,不想有一个人竟在暗地里窥视着他。他有的时候实在忍不住,仰起头,号哭几声,死了命地洒出几把泪来,狂吼一声“爸呀!”那个人竟然也抱住脸,贴着树,哭出了声。

这倒把阎书柏吓了一大跳!他原以为在这荒郊野地里,离庄子远,自己哭几声,吼几下,不会被人知道的。要是有人知道了呀,这个家,我老妈,都得毁了呀!真没想到,竟然有人会追到这么远的野地里来陪自己哭!这是谁呀?一看,竟是小队长的小女儿赵瑞芳。“你来干什么?”阎书柏既恐惧又生气地问。

赵瑞芳脸都没抬,趴在树干上继续哭,只是从衣兜里掏出一个手帕包着的两个雪白的大馒头递给了他。

阎书柏一见大白馒头,顾不上赵瑞芳了,张开大口,三口两口进了肚,噎得他眼珠子往外突,大口喘粗气,轻声问:“还有吗?”

丫头继续哭,没吭声,也不抬脸,只是从另一个衣兜里又递出两个大白馒头。

阎书柏赶紧接过大馒头,打开包着的花手帕,张开大口,刚要咬,忽然,张开的口停下了,偷偷看了一眼赵瑞芳,悄悄把馒头塞进自己的衣兜里。

赵瑞芳一直在抽泣,脸也没抬,可眼睛始终在暗暗地睨视着他,见他偷偷地把馒头塞进口袋,哽噎道:“你放心吃吧,你妈和你姐的,我已经悄悄送去了。”

听她这一说,阎书柏掏出馒头,又狼吞虎咽起来。

“别噎着,慢点吃,饿久的人,猛一吃,反倒会撑坏的。”

“哎。”嘴里应着,速度只稍稍地减慢了一点。

几个月过去了。赵瑞芳悄悄接济阎书柏家的事儿,终于被小队长发现了。了不得啦,这是阶级路线问题!你个小丫头片子,要害得我这个小队长跟着你犯大错误!于是,把赵瑞芳关呀,打呀,饿饭呀,一切招数使尽了,没用,只要一眼没看住,丫头照样会偷偷揣上馒头跑了。没办法,谁叫你们家丫头把她的那颗心裹在馒头里,一起送给阎书柏了呢!

起先,瑞芳对书柏只是一些童稚的友情。前些日子,瑞芳见书柏不顾命地干活儿,也只是深深的同情。谁知仅几个月工夫,这同情竟然迅速膨胀成了生死不离、非他不嫁的爱情了呢!走到这一步,任你赵小队长有天大的本领,也拉不回姑娘那颗已经远飞的心了。

不行,得想办法。开批斗会!老右派死了,批右派他老婆?没劲。批他儿子?这小子滑,不像他爹。这小子心眼儿特多,嘴又犟,嗓门儿也大,说起话来像撞钟似的,咱农村人闹不住他。咋办?

正在赵队长抓耳挠腮、愁得整夜睡不着觉的时候,你说赶巧不赶巧,县上的人武部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招兵了。悄悄一打听,这次招兵,是定向送西藏边防的。太好了!把这小子送去当兵,送到西藏边防去,几年以后,谁能知道他是活的是死的,还能不能回来?即使能回来,到那时,对不起,我们瑞芳早成娃他妈啰!

赵队长越想越得意,立即把小队会计找来了。会计是他的侄儿,队里舞文弄墨的事都交给他侄儿去办。

“县上不是催报参军的人员名单吗?你现在写,写好就往上报。”

会计准备好了笔,等他发话。

“我们小队就一个名额,你就写……写阎书柏。”

会计不敢动笔了,回过头来望着他,道:“他是右派的儿子,能行吗?政审能通过吗?”

赵队长没好气地说:“你就知道他爸是右派,你就不知道他爷爷是中农,团结对象。写,出身中农,政审怎么通不过?”

“他爷爷是中农?我怎么没听说过。你知道?”

“我不知道,能当队长?你尽管把心放到肚子里,写吧。”

“要是上面追查起来,这可是重大政治问题呀!”

“上面来人调查,是问我,还是问你?人嘴两张皮,还不是由着我说。我说什么,他们信什么。贫下中农的话他们不信,他们依靠谁去?你就放心大胆地给我写吧!”

“他年龄还不到。”

“他个头高,就写18,没问题。”

阎书柏的事儿算是搞定了。

赵队长又想,不行!这小子可是个孝子,有他老妈在,摸不准这小子过不了几天就得往回跑。不把他妈弄走,断不了这小子在队上的根。

可巧,现在政策放宽了,右派都允许回城了,何况是右派他老婆?对,赶快给他老妈办手续,让他一家子的人尽快都离开,一个去西藏边防,一个回原籍江苏的大海边,一西一东,都是相隔几千里,任你瑞芳小丫头片子能耐大,追去吧!

赵队长不愧是当队长的,有本事,办事从来是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这点小事,三下五除二,不露痕迹,不留尾巴,没几天,全办妥。没等赵瑞芳反应过来,就在明天一早,他们母子三人就要各奔东西了。等到瑞芳知道了准信儿,已经是当天的晚饭之前。

那天晚上,赵瑞芳约出阎书柏,两个人坐在村外河边的小树下,紧紧地偎依在一起,脸紧挨着,眼泪糊在一起。心贴在一起,可话却说不到一起。这个山盟海誓,说一定要等他回来;那个说,那是雪域高原,相隔好几千里,哪能说回来就回得来?这个说,我一定等你,哪怕是等到白了头;那个说,就怕你爸你妈不让你等呀,你还是趁早死了这个心吧。两个人就这么哭着,说着,一直坐到月亮偏西,东方现出鱼肚白。

他二人一夜未眠,还有一个人就坐在他们的不远处,也是一夜没合眼,是怕他们再闹出什么事儿来,只好两眼直勾勾地死盯住他们,也够辛苦的。幸好,两个年轻人毕竟纯真,心都是透亮透亮的,赵小队长的操心倒是多余了。

第二天终于到了,县人武部接新兵的车来了,接走了阎书柏,捎带着把他姐和他老妈一起送上县城火车站,各奔东西。

阎书柏一家临走,什么也没带。县人武部帮着把他老爸的坟挖开,取出骨头架,送到县上烧了,装了盒。他们唯一带走的,只有这个骨灰盒。

阎书柏一家人走了,庄子上的人散了,熬了一夜的小队长也回家捂到热炕上补觉去了。只剩下赵瑞芳一个人在村头小土冈上站着,站着,泪水随着风势,飘成丝,飘成带,一直飘向迷雾蒙蒙的千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