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李白:诗酒纵游潇洒大半生
王国维:太白纯以气象胜
众所周知,唐代三大诗人——李白、杜甫、白居易中,李白的地位可以说是无人可以取代的。李白是个大诗人,但李白的词写得怎么样呢?一般人未必熟悉。下面我们就先来看看李白的词。
菩萨蛮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瞑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
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这首词不知何人写在鼎州沧水驿楼,复不知何人所撰。魏道辅泰见而爱之。后至长沙,得古集于子宣内翰家,乃知李白所作。(宋·释文莹《湘山野录》卷上)
这首词的大意是:暮色苍茫,平林漠漠的雾气,林中暮蔼浓密。寒山一带流露着令人伤心的惨淡碧色。暮色之中,游子独倚高楼,有人楼上愁。
楼阁的石阶空空地久立,归宿的飞鸟急匆匆地思归。可是,哪里才是归程呢?长亭之后还有更多的短亭。
亭,一名“官亭”,古代设在大道上供行人休息的亭子。各亭之间的距离长短不一,故有“长亭”、“短亭”之称。
这首词写出了苍茫夜色中游子独倚高楼的愁绪,写羁旅情怀,写远客思归的情绪。我们可以看看古人的评价:
李白的《菩萨蛮》、《忆秦娥》二词为百代词曲之祖。(宋·黄昇《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一)
徐士俊云:词林以此为鼻祖,其古致遥情,自然压卷。(明·卓人月《古今词统》卷五)
太白《菩萨蛮》、《忆秦娥》两阙,神在个中,音流弦外,可以足为词中鼻祖。(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足本》卷七)
此首远怀人之词,寓情于境界之中。一起写平林寒山境界,苍茫悲壮。(唐圭璋《唐宋词简释》)
我们再来看李白的另一首词《忆秦娥》: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词一开始,李白就用了箫史弄玉的故事。《列仙传》卷上曰:“箫史者,秦穆公时人也。善吹箫,能致孔雀、白鹤于庭。穆公有女,字弄玉,好之。公遂以女妻焉。日教弄玉作凤鸣。居数年,吹似凤声,凤凰来止其屋。公为作凤台。夫妇止其上,不下数年,一旦皆随凤凰飞去。”
这首词的意思是:箫史弄玉的箫声悲凉而不响亮。秦地的美女在秦楼月上梦醒。秦楼月,年年有人折柳,在灞陵伤别。灞陵,汉文帝刘恒墓(帝王之墓称陵,参见王步高注释)。灞陵临灞桥,乃远行送别之所。《三辅黄图》:“灞桥,在长安东,垮水作桥。汉人送客至此桥,折柳赠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秋风残照,汉代皇帝的陵墓凄凉地立在长安城附近。乐游原,在长安城南八里,秦宜春怨、汉乐游苑故址。唐改此名。清秋节就是重阳节。
王国维先生对这首词的评价很高,说太白纯以气象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后世唯范文正之《渔家傲》、夏英公之《喜迁莺》,差足继武,然气象已不逮矣。(王国维《人间词话》)
而吴梅则干脆说,“太白此词,实冠古今,决非后人可以伪托。(吴梅《词学通论》)
王步高先生说这首词极具历史沧桑之感。他说,词的首尾吊古,中间伤今,亲以“秦楼月”过渡,下以“古道音尘”过渡。由秦地箫声而思秦娥,追往只不可见,由灞陵之别痛今之不可留。乐游原原是长安有悠久历史的名胜,但词人已不留恋其风光秀丽,而追今往古,生山河兴废之感。李白几度到长安均为开元天宝年间,表面繁华之下,危机四伏,词中秋风落日之际,又地处灞陵、乐游之怨,隐忧与悲凉之慨溢于言表。
谁在君怀里
芳雪落天际/伶人歌楚凄/自古红颜多哭泣/泪落洗菩提/英雄划剑依/歌去人影稀/谁知明日是分离/台上望珍惜/我歌声与君兮/何日再重提/君不闻曲相寄/天下皆足矣
英雄划剑依/歌去人影稀/谁知明日是分离/台上望珍惜/唱一曲别离/谁在君怀里/昨日相依/今夜又相离/歌伶笑泪滴/一出悲戏终离/佳人老矣……唯戏幕里英雄美人在交替/笑谈千年传奇
这是歌手童丽唱的《伶人歌》,颇有唐宋词曲的遗风。
无论听了多少遍,我的心还是有被强烈撕扯的感觉。演戏的人即使碰上了真爱,也不能放手一爱的,否则会被伤得很深。现在的男人,还有谁能像后唐庄宗李勖那样真正地欣赏身份低下的伶人的表演、从而对伶人宠爱有加么?后世骂红颜祸水,意思是国破家亡全是这些“红颜”害的,这显然不公平。是谁将“红颜”逼成伶人的?还不是男人?
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虽为李白妇,何异太常妻。
这是诗仙李白晚年的忏悔诗,诗的名字叫《示家人》。
诗的大意是:一年到头,天天醉如泥,做我李某人的老婆,真的无异于“太常妻”了。太常,是官名,管宗庙祭祀。这里指汉朝周泽,做太常过于尽职尽责,一年到头斋戒,夫妻之间有名无实。
李白这个豪放不羁的人,也觉得对不起老婆,内心愧疚。这说明李白这个人,思想里面并不全是道家(虽然贺知章老前辈一见面就赞扬他为“子谪仙人也”),也有儒家的正统思想成分,所以在放纵之后他也会有所收敛、有所反思,虽然崇仙慕道、豪饮大言,但仍时时流露出济世之心。这就像他写诗,虽然不喜欢拘守歌律,但真写起诗来,用韵仍然很严格。无论如何潇洒飘逸,他的诗还是做到了声调优美、特别方便吟诵。比如李白的诗《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恐怕是迄今为止流传最广的唐诗。此诗被调侃得也最多,诸如“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说李白住在烂尾楼里,如何如何。还有人调侃说:“床前明月光,地上鞋两双”等等。
在唐朝,喝酒不仅仅是喝酒,还要做诗,要题字,要有佳人相伴,才够派。饱暖思淫欲嘛,唐朝初期、中期生活相对比较安定,官员和知识分子生活上也比较自由,放纵一下的事情是经常有的。西北师范大学教授叶萌先生在《唐诗的解读》(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09年)一书中说,唐时本有官妓,稍有地位和家业的人家都有家妓家乐,宴会常有妓乐,诗人多得参与,往往为之赋诗。
李白、杜牧这样的诗人不必说了,杜甫也多次参与这样的宴会。即使像杜甫这样生活沉重的现实主义诗人,写到喝酒的诗时,也有这样的句子:“暂醉佳人锦瑟旁”。白居易更是写下了“艳动舞裙似火”这样的句子。
孟浩然,甚至韩愈这样的正人君子也写过“银烛未消窗送曙,金钗半醉座添春”这样的句子。可见这种宴乐作诗已经是唐人常事,醇儒如此,他人可知。
明白这个背景,也就不难理解李白晚年对老婆的忏悔了。如果用今天的观点来称呼李白为嫖客似乎就不公平了,因为当时的宴乐文化就是那样。
杨大远先生在“煮酒论史”里曾经发表一篇评论随笔《李白的嫖客生涯:一路走过,一路嫖过》,我引用部分文字,如下:
诗仙李白一生风流不羁,潇洒红尘,游遍大江南北,同时也品味各地妓女。他说自己这样的人“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于是游荡不羁,并且用他的生花妙笔记载了他与各地妓女的开心生活。
李白很赞赏东晋的谢安在东山携妓隐居的故事。他说:
安石东山三十春,傲然携妓出风尘。
楼中见我金陵子,何似阳台云雨人。
又说:
我今携谢妓,长啸绝人群,欲报东山客,开关扫白云。
李白这话的意思是要学习谢安,而且要带着谢安的妓女去通知谢安,其气概之磅礴,为人之豪放,于此可见一斑。
李白来到金陵就和吴姬寻欢作乐。他在《对酒》中详细记载了当时的欢情恣意:
葡萄酒,金笸箩,吴姬十五细马驮。
青黛画眉红锦靴,道字不正娇唱歌。
玳瑁筵中怀里醉,芙蓉帐底奈君何。
十五岁的江南妓女,青黛眼影美眉,脚穿红锦靴子,唱着吐字不准但是十分娇嫩动听的吴侬软语歌。在酒宴上大家喝着葡萄酒,美女们躺在怀里醉了……接下来那句读者就自己去想象吧。
当李白在金陵送别朋友的时候,又请来了令他回味无穷的吴姬。他在《金陵酒肆留别》里说:
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劝客尝。
俗语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极言苏州、杭州之美,再说西子湖美女如云,古有西施,近有越女。李白自然走过路过不会错过。
他在《越女词》里说:
吴儿多白皙,好为荡舟剧。卖眼掷春心,折花调行客。
李白的视力看来不错,不但看出越女皮肤白嫩,而且看出她们的“春心”,真是慧眼识珠啊。
李白曾到河北邯郸学剑,自然免不了他的爱好,乃进入当地娱乐场所,欣赏“魏姝”跳舞唱歌。他在《邯郸南亭观妓》说:
歌鼓燕赵儿,魏姝弄鸣丝。粉色艳日彩,舞袖拂花枝。
把酒顾美人,请歌邯郸词。
李白后来途径山东泰山一带,曾经手杀四五名武林高手。李白这段侠客生活也不缺少浪漫色彩,他不经意间偷看到一个东窗下的“鲁女”,光彩照人,让他惊艳不已,写诗赞道:
鲁女东窗下,海榴世所稀。珊瑚映绿水,未足比光辉。
李白虽然不想当官,但是他抵挡不了长安的魅力。他在长安生活了比较长的一段日子,曾在翰林为明皇写诗。杜甫说李白喝醉了就在长安酒家眠,有时候天子叫他也不去。当李白送朋友裴十八南归嵩山的时候,他觉得最好是去长安青绮门,因为那里的胡姬不但漂亮,而且热情主动。他说:
何处可为别?长安青绮门。胡姬招素手,延客醉金樽。
李白在他的人生中虽然少不了妓女,但他也不是完全迷惑于色欲,他深深理解妓女们的心境,同时也怀念这些美丽的人间尤物。他免不了相思
曾经和他在一起的美人,他说: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
如此长叹,如此思念,尚觉不够,他继续细细回味:
美人在时花满堂,美人去后空余床。
床中绣被卷不寝,至今三载犹闻香。
思念中带着伤感,三载流年,香气依旧,只是物是人非事事休,唯有那香味难以忘却。
李白就这么一路走来,一路嫖过,留下了美艳清香的诗句,留下了回味无穷的思念。
没错,李白的一生的确诗酒纵游,过得十分潇洒。这样的男人,经常出现在歌宴中是很自然的,有歌妓爱上他也是正常的,但是一定把李白说成嫖客也过于牵强,实在是对历史人物缺乏应有的尊重。这就好像“风流”不同于“下流”一样。事实上,李白的一生可以用八个字来概括,那就是“光明磊落,风流倜傥”。
著名学者苏渊雷在《李太白集》(岳麓书社,1997)的前言中说,李白一生以任侠自许,他仰慕排难解纷的鲁仲连、济世安民的诸葛亮和抗暴却敌的张良、谢安等历史人物。这四个人,在其诗中反复出现,热情洋溢,不胜异代知己之感。
在他六十二年的生涯中,有最重要的四件大事,值得大书特书。一是以布衣的身份,啸傲公卿间。到处漫游,诗酒留连,为知识分子在政治活动和生活方式上,创造了风流倜傥的典型性格。二是天宝元年应诏入京,展开上层政治活动;但因“松柏本孤直,难为桃李颜”,致为亲近不容,受谤放还。三是放还后与诗人杜甫、高适在梁宋一带会晤,酒酣登吹台,慷慨怀古,成为文学史上的佳话。文人相轻,自古已然。惟李杜之间互相尊重,生死不渝。后来元稹和白居易,刘禹锡和柳宗元,乃至苏轼和黄庭坚这些人受李杜的影响,互相尊重,气类感召,对后来文人起着良好的示范作用。四是高卧庐山时奋起参加永王璘的抗敌军,虽因此获罪,然爱国精神老而弥笃,写诗寄怀,要求尽最后报国的责任。
要知道,李白比杜甫早出生12 年,李白时代的唐朝,那个时候的唐朝虽然没有了初唐时的激情燃烧岁月,但“盛唐气象”还在,政治、文化、外交等等方面在世界上仍然可以扬眉吐气,至少还没有山河破碎、民生凋败的景象,他在55 岁之前的生活基本上是无忧无虑、狂歌痛饮、飘逸豪放,甚至“飞扬跋扈”。但是,晚年的李白比较凄凉,看到了山河破碎、险象环生,唐玄宗开边政策的结果,是更加深了国家内部的危机,开元末年,内忧外患交困,战争也发生了,连年的战争导致经济破产到了几乎崩溃的边缘,李白在《书怀赠南陵常赞府》一诗里说,“咸阳天下枢,累岁人不足;虽有数斗玉,不如一盘粟”,凄惨啊,当时人民生活到了“以此不安席”的地步。在《战城南》是诗里,李白这样写道:“万里长征战,将军尽衰老”;“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李白已经预感到更大的动乱将要发生,果然不出所料,没过多久,安史之乱发生了。
看到种种乱象,李白不乏书生气地感叹“白骨成丘山,苍生竟何罪”(《忆旧游书怀》)。这个时候的李白,再也没有了当年的风流潇洒,个人生活上,他开始反思自己甜头醉酒,对不起老婆。他也因为从前的“飞扬跋扈”而授人以柄,从而遭受磨难和诽谤,在郁郁寡欢中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