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海固起义到回民骑兵团
咆哮的沙沟
在以往的苦难年月里,固原县的西吉、鹞子川、沙沟一带流传着这样一支歌谣:“地里的麦子上场了,地主老爷的大骡子来了,交过了租子,挨饿的日子到了,柜里的粮食早完了,一年的辛苦白费了,穷人们没活的路了。”还有一支歌谣,是说国民党抓兵、要枪、敲诈勒索,农民群众对他们深恶痛绝:“抓兵的官儿下乡了,保甲长张牙舞爪地跟着来了,哥儿们心里慌了,有钱的拿钱来赎了,没钱的连夜逃了,抓了去就没有命了!”
1938年农历11月,天气终日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越聚越多,是要下雪的时候了。收割后裸露的田野更加显得的空旷、荒凉。沙沟村庄子外面的村道上,10来个衣衫褴褛的农民,低着头一步挨一步地走着,他们的手都被反绑着 ——好几人系在一条麻绳上。一个敌政府的常备队员横拿着枪,押解着他们,他朝一个汉子身上踢了一脚,喝道:“走!快点!”一些妇女跟在他们的后面,凄惨地号哭着。
“又是贾县长那些狗日的干的好事!”土墙转角处,有人注视着这群人的背影,咬着牙,愤怒地低声说。
这年头,做一个农民日子真不好过。驻在地方上的国民党部队、常备队、保安团、民团、联保主任、保甲长和恶霸地主们,成天敲诈勒索,拉壮丁,苛捐杂税,要粮要枪,从没个完结的时候。国民党向地方派一次捐,经过联保主任、保长的手就增加了好几倍。国民党抓兵、要枪,有钱人可以拿钱来抵,没钱的只好逃,逃不了的就给抓去送死。国民党军队奸淫妇女是家常便饭。那些狐假虎威的保甲长、地主土豪们就更不用说了,他们借给贫苦农民的钱,每元月息是三角,借粮一石,过一月就要还一石三。“这种日子叫人咋过?”穷人摇头叹息。
马国瑞站在人丛里对大家说:“这简直要官逼民反了!”“对。拼了也好!”鹞子川马福图的二娃子马秃娃子大嚷道,“把压在我们头上的这些石头掀下来,砸它一个粉碎!”
马国瑞是教主马震武的侄子,他在北京念过书,为人也正直,在回民中很有威信,大家都叫他“小师傅”。这时,有很多人对马国瑞说:“小师傅,你见识多,你来带头,咱们照你的意思行事吧!”立刻,鹞子川、沙沟一带的农民,马英贵阿訇和我父亲马喜春等都行动起来。农历11月25日早晨,天刚麻麻亮,上千的农民从家中拿出旧枪,有的把铡刀一改为二,装上木柄当作武器;有的拿着长矛、大斧;有的拿着铁锨、棍棒,一齐奔向红套,一下子就攻下了联保主任王国义的堡子。
我记得起义开始以后,马国瑞就张贴出布告:“官逼民反,不得不反!汉回同胞,真心实意,努力向前;马下亡国,救国救民,除害安民,杀官掠库,无论汉回,无分新老,不分军民,一体同仁!此布!”
事情发生不多几天,敌政府就派团长袁福品带着军队在唐家庄逮捕了马国瑞,把他押解到兰州去了。当时,马国瑞的弟弟马国璘,也读过书,和国民党斗争也很积极,大家就拥护他当了海原地区起义部队的司令员。阿訇马英贵在群众中也相当有威信,就担任了固原地区起义部队的司令员。
沙沟附近的李俊堡驻扎着一个保安分队,队长叫穆玉清,他父亲叫穆生春,是个联保主任,又是地主兼恶霸,平日无恶不作,农民非常恨他。“咱们把李俊堡拿下来!”马国璘号召我们说。“对!”几千个农民应了一声,就像暴风雨一般向李俊堡卷了去。那些反动家伙知道我们在沙沟一带起义了,早把寨门紧闭,在堡子上架好了枪。我们一到,还没站稳,子弹就噼噼啪啪地飞到头上来了。我们也立刻还击,战斗越来越激烈,我们弄来柴草准备烧堡子的大门,同时喊道:“寨上民团快投降吧,要不你们就完蛋啦!”“我们是规矩的良民,会投降你们这些土匪呀?过去你们的上一辈造反,现在你们又造反,大概你们也不想要脑袋了吧!”穆生春在堡子上蹦呀跳地骂着。“好呀,你们穆家过去杀咱们先人,现在还想杀咱们啦,别做梦了,今天非宰了你们不行!”我们中间有人喊道。
这时,马国璘亲自指挥,把我们的几十支枪集中目标,对准堡子上,当穆生春又跳起,伸出头来咒骂时,咱们的枪一齐射击,只见一顶瓜皮帽儿,“噗”的一声从堡子上直飞上天。接着,堡子里面就传出惊慌的哭声:“老太爷给打死了!”我们听见了一齐欢呼,并喊道:“缴枪的不杀!”堡子上的保安队纷纷把长枪扔下来,投降了。
这样,参加起义的农民一天天多起来。但是,由于我们没有共产党的领导,以及马国璘和马英贵互相闹不团结,彼此争夺势力,开始发生了分裂现象,再加上敌人对我们展开了政治攻势,说什么“不要误入歧途,回头是岸”“只要放下武器,既往不咎”等等。起义农民中,有些人的斗志动摇了,再不能和国民党军队坚持斗争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两个司令部各自行动,兵分两路。马国璘带领5000多人攻打隆德城,马英贵带领3000多人攻打固原城。由于力量分散,没有攻下城池,敌人反而乘胜追击下来。马国璘的部队撤退到套马庄山梁上,回过头来和敌人进行肉搏战,打退了他们疯狂的进攻。在这个时候,马国璘的腿上挂了彩,不能指挥,部队就撤退了。撤到偏城的时候,没有攻下固原城的马英贵的部队,也七零八落地撤退到偏城来了。
当时,偏城附近高崖上有一个海老四的堡子,挡住了我们前进的道路。由于两个司令部汇合以后力量增强,我们一下子就把这个堡子攻下了。
敌人对起义农民的政治攻势越来越紧了。甘肃省参议员郭南浦还公然写《告民众书》,要起义部队投降。这时,马英贵在敌人派来的固原三营小学教员白受采的劝降影响下,写信给朱绍良、郭南浦和海原县长张桃,要求在释放马国瑞和严办贾县长以后,愿意和马国璘一起前去投降。郭南浦要两个司令部派代表去到祁家堡子谈判。这天,马国璘因腿伤不能行动,推马英贵带领六十几个战友骑马前去。祁家堡子大门里站着几个人,恭敬地笑着说:“马司令来啦,欢迎!欢迎!”马英贵点点头,跨下马,和几个同行的人一起走进了堡子。突然,两扇寨门闭了拢来,“不好,上了敌人的当了!”还在后面的50多人一看情况不对,发一声喊,都勒马往回跑。
敌人的阴谋更明显了。而我们的起义队伍,由于马英贵被捕和马国璘受伤不能指挥,加上敌人的政治攻势和队伍里的一些动摇分子主张投降,有一部分人把从敌人手中夺过来的枪支,整捆整捆地交给了敌人。
“我们宁可死,不投降!我们要给起义死难的农民报仇,不打倒国民党反动派誓不罢休!”虽然我们失败了,但是我们大部分人都咬着牙,流着泪,下了这样的决心。
接着,敌人日日夜夜地搜捕我们起义的领导者和一些坚决不投降的人。我们在群众支持下,都巧妙地隐蔽起来。我们和反动派结下的血海深仇是不会忘记的,我们像给火烧过的野草,一等春风吹来,就要遍地返青!
野火烧不尽
1939年的春天,似乎来得特别早,才不过4月初,田野已是花红草绿,鸟儿枝上鸣,溪水涧中流,到处充满着生气。可是,我们沙沟一带的农民却还过着悲惨的日子,春天好像与我们没有关系。头一次农民起义失败以后,国民党反动派把我们压迫的更厉害、更残酷了。
一天,被国民党扣押在兰州的马国瑞悄悄地溜回西吉来了。他一到艾蒿湾,就派人到处找寻上次参加起义的人员。当时,我和父亲连夜找到了他。马国瑞一看见我们就说:“我早就听说,咱们起义失败后,敌人对我们回民的压迫更凶了。”我爸也把上次失败以后,人民受难情况向他大体汇报了一下。我爸说:“小师傅,现在你一回来,咱们就有了头了。”我在一旁插嘴说:“要活命,非再起来干不可!”马国瑞点点头,想了一想说:“好,我们马上分头发动吧!”
在艾蒿湾附近驻扎的大部分是国民党八十一军马奠邦的部队,王家新庄有一个连,小坡南湾有一个大营,小坡北面有两个连,八只窑有两个连,小口有一个骑兵营。还有不少保安队、民团。
为了摸清敌人的实际情况,我们头天就找了些妇女,带着面呀、饼呀、蛋呀,借口走娘家,到敌人驻扎的庄子探听虚实。曾经受过国民党军队蹂躏毒害的农民,知道我们要进行第二次起义,白天黑夜悄悄地跑来,把有关敌人的情况告诉我们。小坡庄的农民陈志福来反映说:“在我们庄子上,那些狗日的国民党连长一天到晚吵着打麻将!”我们就告诉他:“那你正好凑个热闹,奉承奉承他们,凑上个八圈。我们发动的日子,还请你圈住他们,让这些婊子养的不能够指挥战斗。”
我们商量了一下,确定在4月11日晚上月亮担山畔的时候,以一声枪响作为暗号,各路人马同时下手进攻敌人。马国瑞拟好了命令,侧着头想了一想说:“我们还差一个全军行动的口令。”我插嘴说道:“你看用‘得胜’好不好?”马国瑞双手一拍,高兴地说:“旗开得胜,好彩头!现在马上传令!”不知哪个在大公鸡身上抓下一把毛,我把鸡毛分插在信上,立即发出。
各个庄子的农民一接到鸡毛信,就分头悄悄地行动起来,磨刀的磨刀,擦枪的擦枪。许多庄子都自发组织,编成了排、连、营、团。马正川老汉卷起袖子嚷道:“报仇的时候到了,和他们拼了这条老命吧!”有的人在喊:“杀他们一个够本,多杀一个就是利钱!”青年人激动的更加厉害,准备夜里大干一场。
太阳下山了。大家都焦急地瞧着天上,月亮缓缓地爬向绵延起伏的山畔。这时,早有些人行动起来了,他们悄悄地埋伏在敌人的驻地前,架好枪,举起刀,有的竖起耳朵谛听动静,有的专心凝视着天上。
叭 ——!寂静的原野上,这一声枪响,显得特别清晰,立刻四下里就响起了一阵雷鸣:“杀呀!杀……”枪声全响开了。有些地方,我们的人一下子就冲进了敌人的窑洞。敌人根本就没有料到我们会突然袭击,都吓得稀里糊涂,惊慌失措,乱作一团,加上又是半夜三更,他们都已经睡了,还没来得及穿衣,就给我们俘虏了不少。有些敌人光着身子,拿起枪,钻到隐蔽的地方进行还击。小坡庄的几个连长正在陈志福家里打麻将,听见外面枪响,把牌一推,起身要走,陈志福拔出手枪,大喝一声:“不许动!”一个连长举起双手,但另一个却乘机开枪打伤了陈志福,我们早已埋伏好的人一齐拥上,把两个家伙抓住。这时,外面的战斗也已经结束,没有费什么力气,就缴下了小坡庄敌人两个连的枪。
这一晚,我们把敌人打的鬼哭狼嚎、屁滚尿流,侥幸溜了的,也躲在窑洞里连头都不敢抬。可惜,下了一阵大雨,雨夹着风,大家身上全湿透了,又没个避雨的地方,我们决定暂时停止攻击。天明前,各路起义农民汇集到艾蒿湾,作了新的部署。
为了把敌人吸引到外地进行歼灭,也为了避免被众多的敌人包围,马国瑞和大家研究了情况以后,决定离开海固地区,到海原县去。4月13日晚上10点左右出发,第三天早上,就和驻在和尚铺的国民党九十四师一个团打了起来。我那时担任司令部特务连的排长,在六七次反复冲杀中,全排52人只剩下20人。在攻击敌人一个碉堡的时候,一颗子弹打穿了我的左大腿。
这场战斗是非常艰苦的。我们反复冲杀到天黑,还没能突围,敌人九十七师整个师全部上来了。天明时分,我们且战且退,才到白面河附近。又上来敌人九十八师、九十九师和从隆德、固原出来的追击部队,他们把白面河围的铁桶似的,四面八方密不通风。经过6天的反复冲杀,双方尸体摆满了阵地前沿。我乘敌人两个营给冲垮了的时候,忍着伤口的疼痛,指挥战士们撤退下来。
就在这时候,从白面河的南山上传来了马国瑞、马正川和我父亲等不幸牺牲的消息。一时军心大乱,大家纷纷往后撤退和奔跑着。我因为受伤走不动,亏得我的两个弟弟思贞、思荣轮流把我背着,和大家一起赶到了老龙潭口。老龙潭口山上还有敌人一个团的兵力。当时,我对大家说:“要是不打退敌人,我们会全部死在这里。要活命,就得杀出去!”这时,我们还有两三千人,虽然我们已经几天没有吃饭,但是我们仍然英勇地和敌人肉搏着,敌人不敢靠近我们,只把枪炮朝我们乱放。
天黑了,大家在山上宿营,几个团长和营长开了一个会。咸成法团长丧气地把手撑着腮帮,低声说:“咱们好几天没吃东西了,这个样子怎能打下去呢?”一个姓秦的团长摇摇头说:“看来我们呆在这地方,敌人会把我们全部消灭掉!”还有一个人说:“咱们杀出重围找红军去吧!”当马国瑞还没有牺牲,和我们一起被围在和尚铺的时候,就找了一个开药铺兼做大夫的姓马的人,到边区去和红军接头,想不到他一去音信全无,就因为我们一直在等候着他,贻误了军机。现在又有人提出要投红军,有的营、团长却不同意,有的甚至主张投靠国民党。可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农民站了起来,他反对说:“你们忘了国民党反动派咋对付我们的?”有一个青年农民对着主张投降国民党的人大喊道:“你们这些……”他愤怒地拿起枪,一个人朝山下走去。我也说:“我们现在虽然受了创伤,可像跌倒在地上的人一样,养一养神,还会爬起来的呵!”
大家讨论了一夜,没有结果,天不明就各自分散了。马思贞、马思荣护送着我撤退到米缸山附近。在敌人追击下,我掉了队,和大伙失去联系,拖着伤势很重的身子,在深山里、在密林中、在荒滩上歇宿,饿了吃树上的野果,在没水的地方就喝自己的尿,过着痛苦不堪的生活。我常问自己,这是为了什么?我回答自己说,我要活下去,终有一天要对国民党反动派算清这笔血债!
马独山上的曙光
1941年2月的一个下午,沙沟的老百姓站在庄子前,迎接下乡来收款的国民党委员。走在头里的是12个背枪的常备队员,接着,两位委员也骑着毛驴大摇大摆地来到了。他们戴着礼帽和黑眼镜,穿着长袍马褂,手里拿着文明棍,后面还跟着两个人。
“欢迎委员大人!”我们一齐弯腰并高声喊道。“嗯。”一位委员用鼻子哼了一下,就一板一眼地问道,“你们谁是保长?”“报告大人,保长不在家。我们已经派人去找了。”“岂有此理,本委员到了,他都不来迎接,好大的胆子呀!”
正当委员大发脾气的时候,保长马建功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了。他站在委员面前连赔不是,脸上直冒汗珠,平日欺压老百姓的那股威风不知都上哪儿去了。我在旁边看着不禁暗笑起来。不一会,我的两个堂叔马文秀、马逢春也来了。我连忙建议他们陪同两位委员上保长家去,要保长杀鸡宰羊招待委员。
半夜了,我在家焦急地等待着。突然,远处传来两声枪响。我跳起来小声喊道:“成功啦!”原来那是信号。这就是说,我们的人化装国民党委员杀马建功、马文秀和马逢春的计划成功了。
这年4月8日,国民党九十七师的刘团长带领一团人,到上白崖区一带搜捕我们。敌人一路上见物就抢,见人就杀。在郭家湾山梁上,我们和敌人打了一仗。邻近各庄接到我们鸡毛信的老乡们,拿着斧头、镰刀、矛子……从四面八方赶来助战,喊杀声如同雷鸣海啸一样,被国民党残酷镇压下去的回民起义,像燎原的星火,又熊熊地燃烧起来了。
不久,我们的队伍扩大到两万多人,总共编成24个营,大家选我当团长。以后,马国璘从西吉滩赶来了,他没有担任具体职务,但是一切重大事情我都和他商量。
我们的队伍从海原出发,经固原、隆德、静宁、庄浪等县,沿途都有战斗。
4月20日,我们在张棉驿和胡宗南的一个师相遇。这个师的黄团长夸口说:“我们的美式装备还打不垮只有斧头、镰刀的农民!”这天,他们以迫击炮等重武器,居高临下向我军轰击,我们看见地形不利,就决定连夜撤退。
第二天早晨,我们上了清水县的大麻子山。这座山前面是一层层的梯田,背后矗立着无数高山峻岭。我们在山腰的田埂后面埋伏了7000多人。在后面纵深地带是第二梯队,有1万多人。还有数千骑兵,把守在通往张棉驿和马鹿镇的两条要道上,以防敌人援军的袭击。我们两万多人,只有六七十支步枪,要想凭枪炮战胜敌人是不可能的。因此,我想了个土办法,下了两道命令:第一,叫大家听指挥,我打三枪,大家就冲锋。我不打枪,大家不许动,也不准开枪;第二,每人就地在身边碾碎一堆土,冲锋以前乘风把土对敌人扬起,作为烟幕弹。
这是一个风和日暖的艳阳天,正午敌人赶来了,开始向我们进攻,五六十挺轻重机枪和几门迫击炮一齐发射,顿时满山是枪炮声,烟尘遮天蔽日。
突然,射击停止了,阵地前面像死一样的寂静,敌人如同潮水一样向山上涌来了。他们爬过一层层的田埂,离我们越来越近,50米、20米、5米……已经到了面前的最后一道田埂下面了,敌人还没有发现我们的主力。我打了3枪,7000多个战士从田埂后面同时跃起,把土朝敌人扬去,敌人的眼睛被蒙住了,他们一阵混乱。就在这一瞬间,杀啊!杀啊!我们跳下田埂,向敌人扑去。战士们举起斧头和大刀朝敌人砍去,他们一排排地在我们面前倒下。
敌人溃逃了,我们的战士跟在后面追赶。世代的血海深仇,已使他们的心变得残酷,连投降的敌人也没有逃过他们的刀斧,等我和一些指挥员赶来喝住,已只剩下3个活的。我们发现俘虏的腰间,都缠着又粗又长的绳子。我问道:“这是干啥用的?”他们战战兢兢地回答道:“我们以为你们一打就垮,这是准备捆你们的。”战士们的肚子都笑痛了。
这一仗我们杀了900多个敌人,夺获了敌人的全部机枪和800多支步枪。我们牺牲了30多个兄弟,在掩埋了他们的尸体以后,又继续前进。
在张家川,我们和敌人打了一仗。由于敌人兵力雄厚,后援部队很多,于我军作战不利,因此决定北上。我们经华亭、泾源、隆德,于5月4日到海原县烂泥河一带。在板石窑的森林里,我们找到了许多起义者家属的尸体,这是我们来到以前3天被敌人屠杀的。有一个孩子还爬在他母亲的尸体上吃奶,当我们把他抱起来时,许多老乡看着都哭起来了。
我们一路且走且战,国民党的好几个师在后面追赶着。撤退到西吉,郭南浦从兰州派了个姓马的来找我。他对我说:“团长,你看咋样?国民党希望你过去。你要地盘,可以给你们几个县。”我说:“我要陇东17县,你看怎样?”姓马的说:“我汇报了上级再说吧!”呸,我在姓马的背后重重地吐了一口唾沫,心里说:你当我们是傻瓜,我们会忘记第一、第二两次起义失败的惨痛教训?你们又想来玩弄阴谋诡计了!
姓马的家伙一走,我知道,我们和敌人的最后一场决战就要开始了。自从起义以来,我们的队伍每天打仗,从未得到休整,早已经是人困马乏,粮草又很缺乏,现在后面还有强大的追兵。难道我们真的去投降敌人吗?不,我们决不走这条道路!怎么办呢?我的心上像吊着一扇磨盘一样沉重。突然,我想起:一些在1936年红军长征路过西吉时亲眼见过他们的人曾经说过,红军是为穷人打天下的。第二次起义时马国瑞也曾经几次说,我们应当去投红军。
在陈家坪土窝子,我和部分指挥人员开会讨论,决定走边区去投红军。当然,那时在我们中间不是没有分歧和犹豫的,因为我们大家对于红军都还没有明确的认识。同时,我们队伍的情况也很复杂,有不少人恋念乡土,不愿去边区。在队伍中有很大势力和影响的宗教上层分子则害怕共产党,不敢去边区。还有一些被迫参加或来投机的地主和土匪等,则根本就不想去边区。当时为了避免动摇军心,我没有把会上的决定公开告诉大家。
5月12日,我们两万多人马由土窠子出发,朝边区的方向前进。在泉儿湾,敌人的6个师,加上保安团和自卫队,总共7万多人把我们包围了。我们反复冲杀20多次,子弹打光了,就用大刀、斧头和土疙瘩打退敌人。敌人死了几千人,我们也牺牲了1000多人。
为了避免过多的伤亡,我们撤退了。队伍到红羊房的小龙王坝,我们已经两天两夜没吃没喝了。这儿有一条小溪,饥渴的人马一齐拥到溪边喝水,顷刻间就把它喝干了。
第二天向海原县前进。一路上,我们只靠吃野草充饥,身上穿的衣服早就变成了破布片。到石县子,这是一个只有两三户人家的小庄子。我站在土墩上,把在土窠子作的决定告诉了大家:“兄弟们,现在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了,我们决定到边区投红军。我们参加队伍都是自愿的,愿意去边区的就跟我走吧,不愿去的,各讨方便。”听完我的话,许多人都失声痛哭,我也流下了眼泪。
我们怎能不悲痛呢?为了反抗国民党反动派和地主土豪的剥削与压迫,从第三次起义以来,将近40天,我们共患难,同甘苦,牺牲了多少兄弟的生命,流出了多少鲜血。现在眼看起义又失败了,难道我们永远只有做奴隶的命运?难道我们对敌人的仇恨还不够深?难道我们和敌人的搏斗还不够勇敢?那么,为什么我们一次、两次、三次举起刀斧,却总是失败呢?
这天下午,几千个心里有怀疑的和不愿去边区的人走散了。5月18日,到沙沟还剩下400多人。我们决定连夜通过国民党封锁线进边区。这时马国璘也不愿走了。他对我说:“你先走吧,如果那边好,再派人来找我。”
深夜里,在马独山跟前,土匪出身的团副带着100多人悄悄地走了,我们只剩下200余骑。
我骑着马,站在山头上,望着黑沉沉的远方。我在想:明天在前面等待着我们的将是什么呢?但是我已经下定决心,不管怎样,就是死,也宁愿去边区死在红军手里,不愿死在国民党反动派的手中。我回过头,用力把手一扬,对大家说:“走吧!”我们200多人就一起策马前进,奔向边区。
沐浴在阳光中
我们一行200余骑进入边区,国民党地区荒凉、贫瘠的村落被抛在后面了,出现在山路两旁的是茂盛、茁壮的庄稼,高粱已长到八九尺高了,正在开镰收割麦子。田野里飘来悠扬、欢乐的山歌。越往延安的方向走,欢乐、自由生活的景象就越加显明了。
在庆阳县,我们和边区司令员萧劲光、三八五旅旅长王维舟接上了关系,就住了下来。党给了我们无微不至的关怀,派人给我们送来了衣服、鞋子,还宰了许多羊招待我们。辛苦了40多天的战士们,一躺到草铺上就呼呼睡去。
“你要不要去延安,去见见毛主席?”萧司令和王旅长问我。当时我做梦也没想到能够见着毛主席,如果能去见一见他老人家,那太好了。
到了延安,我和4个同伴住在交际处。我们利用空闲时间参观了民族学院、抗大、鲁艺、医院等。在民族学院,我还作了一次讲演,说到了我们受压迫的民族与我们三次革命失败的经过时,我激动的眼泪都流出来了。
7月下旬的一天,中午刚吃饭,杨静仁同志喜冲冲地走进屋子里来,说道:“思义,边区政府打来电话,毛主席在那里要见你哩!”我跑过去,紧握着静仁同志的手,心跳得很厉害,简直说不出话来。
边区政府在新市场上面一块不大的平地上。进了院子,静仁同志引我进入正面的上房。房子不大,里面坐着两个人,我一眼看出其中一个就是毛主席。毛主席看见了我,连忙站起来,老远便伸出双手,像慈母一样微笑着。我急忙过去握着他老人家的手,不由自主地、高兴地喊了一声:“毛主席!”
“你好!”毛主席亲切地说,并笑着让我坐下。他自己背着手,慢慢地在房子里来回踱着。后来,在我面前站住,用温和而又深沉的眼光瞧着我,对我说:“你们回族人民,在中国历次革命运动中都起过一定的作用,尤其是太平天国时期。可是,你们的革命都失败了。现在,你们海固回民的革命也失败了。你们这三次革命失败的主要原因,还是由于没有无产阶级政党的领导,太平天国之所以失败也是如此。你们应当记住这一教训。”
毛主席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又说:“你们革命虽然失败了,今后应该在共产党的领导下继续进行斗争,共产党也一定帮助你们回族人民得到解放,让你们过自由幸福的生活。”临别,毛主席又对我说:“你回去,代我向那200多位战士问好。”
过了几天,党中央批准我们成立了“回民骑兵团”,我担任了团长,杨静仁同志担任政治教员,马克同志担任文化教员。
由于我们回民骑兵团的成员成分不纯,思想复杂,加上有些人思家心切,到11月又离开了边区。可是,一到家乡,残酷的事实深深地教育了我们:我的全家11口人已给国民党反动派杀害。敌人一知道我们回到家乡,就四面八方调集军队,想把我们一网打尽。我们连夜突出重围,经过14天的战斗,辗转跋涉,怀着悲痛、惭愧的心情又回到了边区,回到了党的怀抱。
1942年春天,我和几个回民骑兵团的干部进了民族学院。半年以后,我又转到抗大学习。
在革命大家庭中,我们一方面受政治、军事训练,一方面学习文化。经过了整风运动,同时还大搞生产,大家都学会了纺织、木工、种田。虽然我们只有不多几个回民,学校还是特别为我们设了回民灶。
转眼就是1945年秋天,日本投降不久,国民党撕破了双十停战协定。由于当时形势需要,我在抗大提前毕业了。
在结业典礼上,何长工副校长给我们讲了话。接着,学员分别各就革命工作岗位,有的同志返还到原来的单位,有的留在延安,有的分配到各地工作。党要我回到骑兵团。
我和炊事员王弼正经过延安往合水的路上走着。一路上,我怀着愉快、激动的心情,奔进固城小庄子,急于想看看一别3年的回民骑兵团的同志们。头一个就撞着我弟弟马思贞。这时,他正拿了镰刀和绳子出来。我叫了一声,他看见我就站住了,亲热地说:“哥,你回来了。咱们今天要割完最后一点糜子呢!”我问:“怎么,你们不在练兵?”马思贞说:“我们一面练兵,一面搞生产哩!”
我随了思贞朝庄外走去,过了一道小溪,远远就听见山坡那面传来歌声和笑声。思贞伸手一指说:“这一带是近两年开出来的荒地,你看,庄稼长的多好!我们每人差不多都开了20亩地呢。”他又告诉我:“这3年里,回民骑兵团变化可大了!哥,你不记得?过去我们看见八路军种田,还说咱们军队管打仗不管种田。如今,我们在党的教育下,都懂得为什么要生产了,我们要生产自给,减轻老百姓的负担,同时也是为了粉碎敌人的封锁阴谋呀!你看,我们刚来时,马草都要三八五旅发给,现在啥都自给啦!”
“团长你回来了啦!”年轻的战士马智俭正肩扛着割下的庄稼,从田里走出来。他光着胳膊,脊背晒得通黑,脚上穿着草鞋,他比刚进边区时更结实了。他打量着我,问道:“团长,我听说咱们现在要和国民党那些坏蛋打仗了!”我问他:“听谁说的?”马智俭说:“我们这里有《解放日报》《人民战士》,都说国民党在各处加紧对我们封锁,准备进攻呢!”我又问他:“如果打起来,那你打算怎样?”马智俭抹着脖子上的汗,忸怩地笑着说:“我们再不像过去那样随随便便了,要听党的话,服从党的命令。”
在战士们中间,一个皮肤晒得黑黑的、面孔瘦瘦的青年向我挤过来,伸出他粗糙的手。我喊道:“马克同志,你在这里和大家一起劳动。”那时,静仁同志已经调走,马克担任连指导员。马克没有回答我的话,瞧瞧站在我背后的马思贞,笑问道:“你把部队的情况向团长介绍了吗?”我说:“不需要介绍了,我都看见了,这是你教导得好的缘故。”马克笑笑说:“不,这是我们伟大的党和英明的毛主席对回民骑兵团的帮助、关怀、教育的结果,我们不过是执行了党的指示呵!”
晚上,我和战士们躺在铺着干草的炕上。劳动了一天的战士们一躺下就发出鼾声。可是我却兴奋地睡不着,因为我在想:我们这支初步具有人民部队素质的回民骑兵团,在以后的自卫战争和解放战争中,将怎样以更出色的行动来报答党。
子午岭上红旗飘
抗日战争结束后,蒋介石背信弃义,向我们解放区发动了大规模的攻势。这时,我们回民骑兵团是在陇东分区驻防。敌人进攻陕甘宁边区时,陇东的主力部队调去保卫延安了,整个陇东只剩下我们回民骑兵团和两个步兵团,连分区地委干部在内,总共才一千四五百人,而敌人的兵力却有5万多人。
根据党中央的决定,在目前形势下,我们不能打硬仗和敌人死拼,争一城一镇得失,而应当在本地区内坚持游击战和持久战,诱敌深入,然后伺机反攻。自从这年敌人开始向陇东进攻以来,我们退出了环县、曲子、庆阳,接着又退出了华池和合水。敌人的气焰越来越嚣张了,现在他们又妄想越过子午岭向老边区纵深进攻。“报告!”突然有人在我的背后喊了一声。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司令员的通讯员。“马团长,徐副司令员请你马上去开会。”
徐国珍副司令员在会上报告了最近的敌情,他说:“同志们,根据田家洼子和红土崾岘一带的老乡送来的情报和我们自己的侦察,已经了解清楚,在惠安城里驻扎着国民党2000多个骑兵,这些家伙非常野蛮剽悍,因为他们戴着钢盔,所以老乡们都叫他们‘铁帽军’。最近,他们每天派出二三百人到红土崾岘一带进行武装侦察,看样子,是想占领红土崾岘前面的高山,然后进攻二家川。”
副司令员点了一支香烟,又接着说:“同志们,虽然目前在整个陇东战场上,敌人的兵力比我们大好几十倍,但是战线延长了几百里,他们的兵力很分散,这就为我们反击敌人创造了有利的条件。现在是我们开始反击的时候了,党委决定要在最近打一仗,以打击敌人的猖狂气焰。你们看打这个仗有把握吗?”
我站起来说:“我完全同意副司令员的分析和意见,我们骑兵团愿意担负这次出击任务!”“那好呀!”徐副司令员笑着问道:“不过这个仗你们准备怎么打呢?”“报告副司令员,我们对红土崾岘的地形非常熟悉,那里很适合打伏击战。等敌人的武装侦察部队来了,趁他们立脚未稳,就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惠安城里敌人的骑兵虽然很多,但离红土崾岘有一二十里,如果我们能迅速解决战斗,胜利一定有把握!”经过研究讨论,副司令员同意了我的意见,决定由我们打主攻,并由两个步兵团配合。
第二天晚上,我们的队伍出发了。大家衔枚疾走,拂晓4点钟到达红土崾岘,立刻进入隐蔽区。
红土崾岘下面有一块洼地,是来往必经之路。洼地周围是茂密的树林,林后是起伏的高山。我带第一连埋伏在洼地正面的密林中,其余的骑兵和两个步兵团分别埋伏在两边的树林中和高山上。上午10点钟左右,敌人的将近300名骑兵由惠安城出发了,走15里,来到红土崾岘的西山脚下。他们派出40多名尖兵,下了马,搜索前进,目的是想熟悉地形,并侦察我军的虚实动静。其余的200多名骑兵登上西山掩护,随时准备出击。
这天的天气特别晴朗,我们远远地就看见穿黄军服的敌人尖兵,扛着两挺机枪,排成两路纵队,由几个“黑狗子”带路,沿着山沟向洼地走来,正好11点钟,他们到达洼地中央,离我们埋伏的地点只有300米了。我举枪打响,发出冲锋命令。顷刻间,我们一连的骑兵从密林中冲出,像闪电一样朝敌人奔去。这时,由邻近庄子里的老乡组织的担架队也在四周山上呐喊助威,喊杀声震天动地。
在西山上打掩护的敌人,一听到枪声和喊杀声,知道情况不妙,就想奔下山来接应。他们刚一出动,我们集中在东山上的二十几挺轻重机枪齐发射,把跑在前面的十几个敌人打得人仰马翻,其余的连忙退回山上。原来,我们的步兵团占领的东山头是红土崾岘的最高点,他们居高临下,不久控制了整个洼地,连最远的西山头也在我们的火力网内。敌人的骑兵第二次想冲下来,又被压了下去。
这时,我们一连早已冲到洼地中央敌人尖兵的跟前,他们还想抵抗。战士们收起长枪,从背上取下镶着六七尺长木柄的斧头和大刀,狠狠地朝敌人砍去。
这时,全团有名的猛将、排长杨生华一连斩杀、俘虏了好几个敌人。他杀的兴起,把上身的衣服都脱光了。当他看见有些敌人朝树林里跑去,就把手里的短枪一挥,带着一部分战士跟着追去。敌人钻进一片黑刺林,他也跟着往里钻,身上被刺破了好些处,流着血,他也不管,嘴里还不住地喊道:“抓活的,别让这些家伙跑啦!”
在一座密林深处,有个大个儿的战士追上了3个敌人。他举枪射击,没有打响,他的心里一愣,但是他毫不犹豫,一个箭步就蹿到敌人跟前,用枪口指着他们大喊道:“缴枪不杀!”3个失魂落魄的敌人乖乖地扔下了武器。正好,另外几个战士赶到,他们拾起敌人武器,一起押着往回走。那个大个儿的战士走在后面,他扳开枪拴一看,自个儿笑着说:“好悬啊,枪膛里连一颗子弹也没啦!”
当惠安城里敌人的大队骑兵赶到,和西山上的敌人会合,战斗早已结束。他们害怕我们后面有大部队,未敢还击,就夹起尾巴逃回去了。
这一仗仅仅打了15分钟,我们夺获了敌人的全部武器,除两名敌人逃跑以外,其余全部被我们杀死或俘虏。我们无一伤亡。
这次战斗为陇东反攻打响了第一炮。当我们打扫了战场,把队伍在山上集合起来时,我听见,从我们的队伍里,从周围的山头上,爆发了如雷的欢呼声,它们此起彼落:“解放西北!”“解放全中国!”“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
战士们举起的红旗,像天空升起的太阳一样灿烂,在子午岭的上空高高飘扬。
摘自《宁夏日报》1959年9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