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穿越先过语言关(2)
“两嘎黄列忙翠柳,一行爸落党蹭滕。香含瑟冷岑秋雪,门爸东挪么里扔。”①
看看,杜诗圣果然老脸大悦地起身相迎了吧。下面要说啥呢?—您嫌翻译服务太贵,不乐意买?也成,那您可以装成过来留学的日本新罗学生,只学了“哑巴汉语”,拿来纸笔跟诗圣笔谈吧。
您说您只会写简体字,怕杜甫看不懂?这完全不用担心,要知道我们现在应用的简体汉字,绝大部分并不是生造的,而是从古代的行书草书中选出来的,您哪怕把字写得潦草一点儿呢,只要上下文义通顺,语境清楚明白,老杜同学猜也能猜出这些字是啥。
您需要担心的反而是语法语义问题,中古汉语的某些句子结构和用词跟现代差得太多……
比如说这用词吧,最明显的就是对各类名物的称呼不同。假设您给诗圣写个“我爸爸喜欢您”,老杜大概会一边蚊香眼,一边“白头搔更短”②—“喜”“欢”两个字连用,他勉强可以猜出啥意思,“您”字虽然是金元才出现的尊称,但是和“你”字长得这么像,他应该也可以猜对字义,但是“爸爸”……在唐朝绝大多数人都不会这么称呼父亲,当时人一般是叫“阿爷”“耶耶”③甚至“哥哥”,“爸”这个字虽然已经出现,但只局限于山坳海沿子的方言才用,于是老杜看这六个字看了半天,最后怒而掀桌—你这是考量老子的生僻字词汇量呢!
不光是名词有这个问题,动词也有。比如您再写一句“我请您喝酒”,就见老杜又开始眼晕晕了—“喝”在唐代只有“呼喊”的意思,类似于“吆喝”的用法。您要叫杜诗圣去“喝酒”,他琢磨半天,一起身开始以张大导演的风格扯着嗓子高喊“酒!酒!酒!”所以不能说“喝酒”,要说“饮酒”或者“吃酒”啦。
以此类推,形容词、副词、介词、代词……各个词类的古今语义都有不同。再说个现在使用频率最高的汉字—“的”吧。您给诗圣写一句“我喜欢你的诗”,老杜盯着五个字琢磨,“我”“喜”“你”“靶子”“诗”啥意思啊?这小子到底是从哪个爪哇国偷渡来我大唐的?
因为“的”在唐朝只有“射箭靶子”的意思,想想成语“一举中的”,“的”是一个纯粹的名词,而不是现代汉语里的助词。您在唐朝说话,如果习惯性地想用“的”,大部分情况下可以直接省了,把前面的形容词、代词什么的跟后面的名词硬捏在一起,“我喜欢你的诗”写成“我爱君诗”,老杜就能看明白,笑眯眯了。
如果“的”字的前后部分比较复杂,不用字连起来特别不舒服,那一般可以用“之”来代替,比如“李世民得天下的原因”就要写成“李世民得天下之因由”。
最后说说这个语法差异……唉,客人您已经听晕了?我也快讲哭了啊,语法问题比前面说的语音、语义问题还要复杂得多呢……咱就挑个最简单的说一下吧,动补式。
①出自杜甫名作《绝句》。
②出自杜甫名作《春望》。
③耶耶”在唐朝的读音接近于“jiājiā”,“爷”也读此音。
您来一句“您写了几十年诗啊”,老杜又不懂了,于是咱换成“公作诗数十载”—留意到这两句的结构有啥不同没?关键是在于“诗”和“几十年”(数十载)这两部分的前后位置。
现代人说汉语,“几十年”这种补语,是放在“诗”这种宾语前面的,主语+谓语+补语+宾语。而唐朝人说话,补语要放到宾语后头,是主语+谓语+宾语+补语的结构。
不能说“我想死你了”,要说“吾忆汝欲死”;“我吃完饭了”是错误的,要说“我吃饭毕”;“李世民射死李建成”也不对哦,要说“李世民射李建成死”……
咦,客人,您怎么又哭了?算啦,算啦,实在不行,您就在纸上写个—注意,从右到左竖着写—“仰慕杜公已久求教唐音”,然后扯着他给您读诗吧。您看,这院里的墙壁上,褪了色的廊柱上,甚至稍平整一点儿的山石面上,到处都是诗句啊。趁着今天月亮好,让老杜多念几首,回头旅行结束回家,跟朋友们炫耀您的中古唐音是诗圣亲自教的,多有面子的事!
话又说回来,客人您不觉得奇怪吗,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为什么院子里墙上到处都是题诗?白天进来猛一看,以为进了啥啥论坛呢,这一篇篇长长短短的帖子哟……
念头刚转到这里,大概是刚才您跟诗圣的一番折腾,动静不小,院门“吱呀”一声开了,三个男人举着灯烛走进来,先客气地跟杜工部打个招呼,再把灯烛往您脸上照一照,为首的就开腔了:“敢问足下尊姓大名?驿牒何在?”
驿—嗯,没错,您正在一座驿站里面。进来的为首这位,是“驿将”或者“驿长”,就是这个驿站的负责人。他正管您要住店证明呢。
住驿站还要证明信吗?那当然!驿站在古代一直是官方,甚至军方机构专门用来接待公务人员的,可不是谁有两个钱都能住进去。唐朝明文规定,只有军务紧急报告、在京诸司须用、诸州急速大事须汇报、国事活动时各州的奉表祝贺、诸道租庸调附送驿务①、在外科举人员进京应考、政府要员过往迎送、政府官员因公去世家口还乡照顾等十三种情况下,才能够动用或住宿驿站。
这些住驿站或者在驿站之间传递公文的人员,他们还要从主管机构先领出凭证来,才能上路。如果是在京城领证,那么要去尚书省兵部下属的“驾部郎中”那里申报领取;在地方的话,要从州政府兵曹的“司兵参军”手里领。
根据驿人的身份和任务不同,凭证也分四种:第一种叫“银牌”,由门下省统一发给,是一种宽两寸半,长五寸的银制牌子,上有隶书“敕走马银牌”五个字;第二种叫“角符”;第三种叫“券”;第四种叫“传符”。券和传符都是纸质的,上面也写着字,大致是说明携带人的身份和任务等。
①诸道租庸调附送驿务,“道”是唐朝的一种行政区域单位,大概相当于现代的临近几个省合并起来的地盘,比如“关内道”就包括现陕西、甘肃、宁夏、内蒙古等几省区部分地区。“租庸调”是唐政府向百姓征收的三种主要税收和劳役。这句的大致意思是全国各地把各自的税收实物送往中央时,押送队伍可以住驿站。
您摸摸身上的口袋,一片纸都没有,显然您进驿站属于非法入侵……这个驿将还算客气,见您和杜工部谈得不错,没好意思翻脸拿人,只叫您速速出驿,休得延误。
这没办法,跟诗圣依依惜别,赶紧走吧。要知道“骚扰驿站”在历朝历代都算个不大不小的罪名呢。
您又问了,公家招待所不让住,我们去哪儿过夜?三更半夜的,难道要露宿不成?这个您别担心,我们不是在荒郊野岭,而是在天下最繁忙的两京(长安和洛阳)驿道上。这条康庄大道,行人众多,几乎每座官府驿站旁边,都有几家私人经营的“逆旅”“客舍”,只要有钱,半夜去砸门,人家也欢迎。
您还可以跟诗圣定个约会,明天如果人家有空,去附近逆旅找找您,继续教您念诗—进了那些私人旅馆您就知道了,跟驿站的情形差不多,私旅的院墙上、屋壁上,也到处都题着诗。那些手欠的唐朝文人,就见不得有一块干干净净的空白地方,会作诗的写诗,会写文章的刷文章,实在啥都不会,大笔一挥也要写个“某年月某乡某官某人到此一游”……
在两京驿路上,或者天下任何比较繁华、惨遭大群文化人路过的地方,不光是客店被涂鸦了,连寺庙、酒馆、旗亭、城墙、山石……凡是能提笔写字的,大都难逃一劫。想想也能理解,当时的文人没网络、没论坛、没QQ、没博客,连活字印刷术都没发明,雕版出个书也费死劲了,有啥作品也只好用这种方式来传播。毕竟,与泡青楼教妓女诵诗唱词相比,乱写乱画的成本要低很多嘛……
本篇参考文献&;深度了解推荐:
臧嵘.中国古代驿站与邮传.北京: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09
石毓智,李讷.汉语语法化的历程.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
东方语言学( http://www.eastling.org)
见了官员别乱叫“大人”,除非您想拜干爹……
称呼
上一节我们说了穿越回唐朝以后的语言问题,有客人就说了:我们学个英语,从小学到大,学了十几年都没折腾会,这唐朝汉语一年半载的也不可能学全吧?救急不救穷,你这导游先教我们一些最急用、最有用的唐朝话,怎么样?
说的倒也有道理。这样吧,今天先把人们开口最先用到的“称呼”讲一讲。
根据我的有限了解,穿越回古代的一众男女,除投胎成皇帝以外,投胎成后妃、皇子、公主、贵族子弟的概率最大。那么您投胎成王子、公主、贵族男女以后,睁开眼看到面前的人,都应该叫啥呢?
“叮咚”一声,您跟原宿主的灵魂斗争胜利,占据了他/她的身体,醒来时感觉到自己躺在一张被褥柔软华丽的大床上,鼻子里闻到浓烈的熏香味和煎药味。床前屏风外面有人喊:“皇后,郎君/公主终于醒转啦!”随后床帷掀起来,一位穿戴华贵的妇女俯身来看您—
这时候,您亲热地喊“阿娘”也行,严肃地喊“皇后”也行,最好不要喊“母后”—这个词在唐代不用作当面称呼,她老人家没准儿会以为您烧糊涂了。
唐代儿女当面呼唤母亲的用词,现代人倒是不陌生,以“娘”的衍生称呼“阿娘”“娘娘”(不是用来专门称呼后妃的,只是普通的儿女叫自己的母亲)等为主。如果您觉得自己是个有身份的成年人,在母亲面前需要规矩严肃,那么就叫“母亲”。
如果被您穿越上身的那位皇子或公主,跟皇后感情很亲密,那在非正式场合可以像普通平民人家一样直接叫“阿娘”,唐代宫廷里的礼法规矩并不像后世那么冰冷严格。如果是正式场合,或者您惹皇后生气了需要小心赔罪,那么就得跟着外人一起,当面称她为“皇后殿下”—不是“皇后陛下”,只有皇帝可以称“陛下”。
您叫了“阿娘”,皇后答应一声,叫您的小名,或者“儿啊”之类,娘俩儿正谈心,外面奴婢通报:“圣人至。”
来的不是孔夫子,也不是关二爷,是您的亲爹当朝皇帝。
唐代一般人等对皇帝的当面称呼,较流行的有“圣人”“主上”“大家”(皇帝身边人用,大臣一般不用)等,传统的“陛下”当然也可以使用。至于“皇上”这个穿越流行词,在唐代似乎是一个书面用语,没看到活人这样当面称呼皇帝的例子。“万岁”则是群众情绪激动时给皇帝拍马屁用的,日常并不把这个词当作一种称谓。
至于您这个刚穿越上身的王子公主嘛,不建议叫“父皇”,这个词在唐代也未见作为称呼语出现。同样,如果感情亲密,您就像平民家庭一样直接叫唤“父亲”或者“阿耶”就行了。
跟叫母亲的“娘”系列相比,唐代对父亲的称呼,我们看上去会觉得比较陌生、比较乱,也比较坑爹。最流行的称呼是“耶”(爷)的各种衍生,如“耶耶”(爷爷)、“阿耶”(阿爷)。父母合称“耶(爷)娘”很常见,如老杜《兵车行》“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木兰诗》“爷娘闻女来,出郭相扶将”。
但是还有一种对父亲的称呼,是“哥哥”。《旧唐书·王琚传》:“玄宗泣曰:‘四哥仁孝……’”这里的“四哥”,指的是玄宗的父亲睿宗(在同母兄弟中排行第四)。《旧唐书·棣王琰传》:“惟三哥辩其罪人。”这里的“三哥”也是指他父亲玄宗(在兄弟中排行第三)。李世民有一封写给儿子李治的信,文末署名也自称为“哥哥”。
“哥哥”这称呼,在唐代既指父亲,又指兄长,如唐玄宗还曾经在公开场合称他长兄宁王为“大哥”“宁哥”①。据说这称呼是从草原民族传过来的,在唐代还没有定型。所以我郑重建议各位穿越者,不要随便管路人,甚至自己亲兄长叫“大哥”“哥哥”,这称呼很容易让人家在辈分上占您的便宜—唐代对兄长的安全称呼是“阿兄”“(排行)+兄”,建议使用。
我们回来还说对父亲的称呼,口语上可以亲热地叫“耶耶”“哥哥”,书面语或者严肃场合,自然要叫“父亲”或者“大人”。
“大人”作为一个当面的口头称呼语,在唐代,只用来呼父母,个别情况下可用来呼直系血亲尊长,绝不能用“张大人”“王大人”“李大人”来称呼各种官员。比如李世民在太原劝他爹李渊起兵反隋时说:“大人受诏讨贼……”敦煌变文②《舜子变》里也有:“舜子叉手启大人:若杀却阿娘者,舜元无孝道,大人思之。”
其实用“大人”来称呼父亲,直到近代,还一直保存在书信习惯当中。举个例子,我们可以从《红楼梦》里看到清代人在口语上已经不叫父亲为“大人”了,贾宝玉叫他爹“老爷”,贾环和贾蓉是叫“父亲”,但是一写书信,比如认了宝玉当干爹的贾芸,就写“不肖男芸恭请父亲大人万福金安”。
“大人”是什么时候变成对官员的称呼语呢?具体的时间,我也说不清,但是“大人”和“爷”的称呼演变过程一样,都是从“称父亲”逐渐扩大、外延,一种叫作“亲属称谓语外化”的现象与谄媚风气相结合,最后“大人”的语义变化为称呼官员,“爷”(老爷)变化为称呼主人、贵人。
好吧,您这就问了:既然在唐代不能用“张大人”“王大人”来叫官员,那我面前站着姓张姓王这两位大官,我该怎么叫他们?总不能直接叫名字吧?这也太不礼貌了。
嗯嗯,懂礼貌的是好孩子……唐代称呼官员呢,大致上有以下这么几种叫法。
①《酉阳杂俎》卷十二:“上知之,大笑,书报宁王:‘宁哥大能处置此僧也。’”《因话录》:“宁王对御坐喷一口饭,直及龙颜。上曰:‘宁哥何故错喉。’”《旧唐书》列传第四十五《睿宗诸子》收玄宗为宁王写的悼文:“大哥孝友,近古莫俦……大哥嫡长,合当储贰……十数年间,棣华凋落,谓之手足,惟有大哥。”
②变文,唐代兴起的一种说唱文学,多用韵文和散文交错组成,内容原为佛经故事,后来范围扩大,包括历史故事、民间传说等。
一是“姓”+“官爵”。这里的“官爵”不必是全称,比如刘某人任职“散骑常侍”,往往只呼为“刘常侍”。基本上各个官爵都有一些约定俗成的称呼,姓赵的“兵部尚书”和姓钱的“礼部尚书”都被称为“赵尚书”“钱尚书”,姓王姓李的“司勋主事、考功主事”被叫为“王主事”“李主事”,等等。
二是“姓”+“公”之类的尊称,应用广泛,民间可用,官场也可用。您要是穿越到贞观年间,见了房玄龄说“房公安好”,见了魏徵说“魏公万福”,人家会觉得你这孩子挺有教养的。此外称字号、称地望①也可通用,“太白今日又得新句未?”“柳河东何时动身南行?”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