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生命的故事(6)
黎明时分,我被咖啡的浓香唤醒。门外的猎户们已经收拾好猎枪,雄心勃勃地正准备出门,听他们的语气一定可以凯旋。房门外还传来骏马的嘶鸣,这些马是猎人们从城里骑过来的,在树下拴了一整晚。此时它们听到猎户的喧闹,也开始大声嘶鸣,好似为主人吹响启程的号角。猎户们终于翻身上马,踏上了征程。这一幕不禁让人想起旧日的歌谣:“拉紧缰绳,策马奔腾,猎犬全速前行,勇敢的猎人啊,一路高歌,一路驰骋。”
临近中午,我们开始准备烧烤。我们先是在地上挖了个深坑,在里面生好火,接着又在上面架上交叉的杆子,这样就可以把肉挂在上面熏烤。火苗劈啪作响,新鲜的肉在上面不断翻转,释放出难以抵制的诱人香气。几个仆人蹲在一边,不停甩动手中的枝条,驱走被美味引来的蚊蝇。距离午餐还有一段时间,可香气扑鼻的烤肉却早已让我饥肠辘辘。
烧烤的准备工作进行得如火如荼,在这个当口,打猎的一行人终于浩浩荡荡地归来,他们个个都显得十分疲惫,三三两两走进院门。别说猎人个个大汗淋漓,就连那些高头大马也累得口吐白沫,原本机敏的猎犬也在一边垂头丧气地喘着粗气。这么大的阵仗竟然颗粒无收!猎户们七嘴八舌,纷纷表示自己至少看到了一只猎物,而且已经近在咫尺。不幸的是,不管猎狗追得多疯狂,不管猎枪瞄得多精准,枪响的一刹那,猎物总是神奇地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让我联想起故事里讲到的那个小男孩,口口声声说自己看到了一只兔子,其实看到的不过是兔子经过时留下的痕迹。不过,很快猎户们就忘记了刚刚的失落,我们一起围坐下来,虽然没有野味鹿肉,但家常小牛肉和烤乳猪也足以让每个人大快朵颐。
有一年夏天,我还在山上养了一匹小马,取名“黑美人”,这是我从刚看完的书里想到的名字。不过我的“黑美人”绝对名副其实,它毛色光滑亮泽,额前那道白色星星图案让它更显英姿飒爽。我在马背上度过了许多欢乐时光,赶上有几次它非常温顺,老师索性放开缰绳,任马儿带着我在原野闲庭信步。马儿一会儿停下来享受路边的青草,一会儿抬起头品尝路旁小树上的树叶。
如果哪天上午我不想骑马,老师就会带我去树林里转转。我们总是艰难地穿梭在树木、藤蔓中间,之所以说艰难,是因为那里没有供人行走的现成的路,只有牛马牲畜通过时留下的足迹。很多时候前路灌木丛生,我们只能绕道而行。不过每次林中漫步归来,我们都会带回满满一捧月桂枝、秋麒麟,或是一些绿色的蕨类植物和漂亮的湿地小花,总之都是些北方很少见的花草。
有时我也会带着米尔德里德和几个表弟、表妹去林子里摘柿子。我虽然不太喜欢吃柿子,但非常喜欢它散发出来的香气,更喜欢四处寻找柿子的乐趣。除了柿子,我们还常常一起去采坚果。那些有技术含量的工作都由我负责完成,比如扒开栗子的毛刺、敲开核桃的外壳等等。我好怀念那些味美香甜的大个儿核桃啊!
山脚下有一条铁路,我们这群小孩儿常常站在铁道两旁看火车在眼前呼啸而过。有时火车会突然拉响汽笛,吓得我们呆若木鸡,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等到火车走远了,米尔德里德才兴奋地告诉我刚才火车鸣笛是因为一头牛或是一匹马不小心跑到了铁轨上。
距离铁轨一英里远处,有一座和铁轨连接的木头栈桥,跨越了一道深深的峡谷。这座桥很难步行通过,因为每根枕木都很窄,而且间距很大,走在上面就像踩在刀刃上。我们从来没在上面走过。直到有一天我、莎莉文老师还有米尔德里德在林中迷了路,找了好几个小时都找不到回家的路。突然,米尔德里德伸出小手大喊:“那不是那座木头栈桥嘛!”我们知道这条路不好走,但天色渐晚,这座桥是我们回家最近的路,于是我们硬着头皮开始了艰难的旅程,每走一步都要谨慎地试探,好像再小心也不为过。可我竟然一点儿也不害怕,一路走得很顺当。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火车的汽笛声。
“火车来啦!”米尔德里德大喊。火车越来越近,木头栈桥震颤不已,我们紧紧抓住枕木,以免掉下山谷。火车在我们头上呼啸而过,引擎喷发出的热气直接吹到我们脸上,而它排出的烟雾更是呛得我们喘不过气来。火车终于开走了,我们沿着铁轨回到家里时,天色已经很晚了。家中空无一人,原来看我们迟迟不归,全家人都出动寻找我们去了。
第一次波士顿之行后,差不多每年冬天我都是在北方度过的。一次,我到新英格兰的一个小村庄去过冬。那里的冬天,湖水结冰,大地一片银装素裹,像画中描绘的景象。我第一次领略到冰雪世界的无限乐趣。
我是多么吃惊,树木光秃秃的,好像被一双神秘的手脱去了绿色的衣裳,树干上只零星挂着几片干瘪的树叶。鸟儿不见了,干枯的树上只剩下堆满积雪的鸟窝。冬天的气息无处不在,山岗上、田野间没有一丝生机。冬之神施展的点冰术已使大地冻结,树木的灵气也退缩到了根部。万物凋零,生命似乎都蜷缩到了地底下。即使太阳出来,天气依然萧条凄冷,好似年迈的老人已元气大伤,虚弱地探起身,只为最后看一眼大地和海洋。
荒草上、枯木上都结满了晶莹剔透的冰凌。
一天,一股冷空气袭来,而后一场暴风雪接踵而至。刚开始只是零星小雪,后来越下越大,持续了几个小时,整个村庄都换上了白色的外衣。大雪依然没有停止,一直持续了整整一夜,似乎要把整个世界冰冻起来。第二天清晨出门一看,大雪盖住了整个村庄,分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田地,只有那些干枯的大树还能勉强从风雪中探出头来。
到了晚上,东北风肆虐,屋外风雪交加。可是房子里其乐融融。我们围坐在炉火旁,讲故事,做游戏,完全忘记了外面的风雪。到了深夜时分,风越刮越大,我们这才开始隐约感到害怕。房梁被雪压得吱嘎作响,树枝打在窗户上发出可怕的声响。朔风凛冽,肆虐了整个乡村。
到了第三天,雪终于停了。太阳穿透云层,再次把光芒洒向了白茫茫的原野。到处都是白色的山丘、雪堆,形状各异、千姿百态,仿佛童话世界。
大人们在厚厚的雪地上铲出了一条条狭窄的道路。我虽然穿了斗篷,戴了帽子,一出门依然感到寒风刺骨。有路的地方还好,没路的地方我们只能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前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们终于穿过空旷的牧场走到了松树林。一棵棵松树在雪中傲然挺立,浑身白雪覆盖,宛若白色的大理石雕像,就连平日里浓郁的松针味道此刻也像被冰雪凝固,一点儿也闻不到了。松枝上的积雪被阳光一照,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好像镶满了五彩的钻石。我们最喜欢在积雪覆盖的树下嬉戏,轻轻碰一下树干,上面的积雪就洒落一地。因为白雪的折射,太阳光亮得刺眼,甚至好像能够穿透深重的黑暗,照进我迷茫的双眼。
几天过去了,积雪渐渐消融。可是还没等这场雪融化干净,我们又迎来了一场新的风雪。就这样整个冬天,我们都生活在冰雪覆盖的世界,每天出门都是踏雪而行。天气暖和时,太阳将枝头的冰雪融化,干枯的芦苇、草丛也会脱去银装。但湖面的冰,却始终厚厚的一层,丝毫没有融化的迹象。
那年冬天,我们最大的乐趣就是滑雪橇。湖边堤岸上有个长的斜坡,那里成了我们的游乐场。我们一群小伙伴常常沿着这个斜坡往下滑。我们在雪橇上坐好,一个孩子使劲一推。就这一下子,我们就可以顺利起航啦!穿过积雪,飞跃洼地,一路滑向湖心。惯性大时,我们甚至能滑过闪亮的湖面一路抵达湖的对岸。太好玩啦!多么有趣!在这疯狂、欢乐的瞬间,我们好像成功挣脱了大地的桎梏,与风儿携手,飞上了天堂!
1890年春天,我开始学习说话。
其实,我早就有了发出声音的强烈冲动,还常常自己练习。我把一只手放在喉咙上,一只手放在嘴唇上,发出谁也听不懂的声音。
那时,所有能发出声音的东西对我来说都极富吸引力,比如打呼噜的小猫,汪汪叫的小狗。有人唱歌时,我喜欢把手放在他们的喉咙上;有人弹钢琴时,我喜欢把手放在钢琴上。这样我就能感觉到发声时的震动了。
生病之前我属于那种开口说话较早的孩子,被疾病夺去听力和视力后,因为听不见,慢慢才丧失了说话的能力。我常常一整天坐在母亲腿上摸她的脸,去感受她嘴唇的动作,也会跟着一起模仿。时日渐长,我已经忘了说话是怎么一回事。不过家里人说,我的笑声和喊声听起来都很自然。
记得失明失聪之初,我还时常能发出一些音节,倒不是为了与人交流,只是习惯性地使用我的发声器官。而且当时有一个单词的意思我还记得十分清楚,那就是水“water”,当然我这个词的发音并不标准,把它念成了“wa-wa”。慢慢地,我甚至连这个词也说不清了。直到莎莉文老师来到我身边,教会我“水”的拼写,我才不再发出这个怪音。
我早就意识到,我的交流方式跟别人不一样。我一直不满足于用手与人交流。无论是用手势还是手写字母与人交流,都难免会觉得受限制,有时甚至有一种无端的躁动感和空虚感。那时候,我的思维活跃如同乘风飞翔的小鸟,只是靠手来表达,无法充分表达内心的想法。我听说聋哑人可以学会说话,这让我备受鼓舞。家人试图打消我这个念头,担心我因为失败而难过,但我心意已决。后来听说了拉格妮希尔德·考塔的故事,更增强了我学说话的决心。
1890年,劳拉·布里奇曼的老师拉姆森夫人来看望我。她刚从挪威和瑞士回来,见到我后便给我讲了拉格妮希尔德·考塔的故事。
拉格妮希尔德是挪威人,看不见也听不见,但她凭借极大的毅力学会了说话,是第一个接受了适用于盲聋人教育的挪威人。还没等拉姆森夫人把故事讲完,我已经按捺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暗下决心,一定要学会说话。从那以后,我一直缠着莎莉文老师,要她带我去找霍勒斯·曼学校的校长莎拉·福勒小姐。福勒小姐和蔼可亲,听了我的经历后主动提出教我说话,我真是太幸运了。于是,1890年3月26日,我开始了学习说话的系统训练。
福勒老师让我把手轻轻放在她的脸上,仔细感受她发声时舌头和嘴唇的位置。我非常认真地模仿老师的每个动作,不到一个小时就学会了M、P、A、S、T、I六个字母的发音。福勒老师一共教了我十一节课,到最后一次课,我终于能够说出完整的句子了,我激动极了。我记得说的第一个完整的句子是“今天很暖和”,当时内心的喜悦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虽然说得结结巴巴,语气也不够自然,但那毕竟是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健全人所使用的交流方式。我觉得自己的灵魂从此将摆脱束缚,内心充满了无限的力量。我知道自己的发音还很蹩脚,但我却信心十足,有了健全人的交流方式,我就可以更加自由地在知识的海洋里遨游。
聋哑儿童因为从未听过别人讲话,所以为了走出无声的牢笼,要付出正常人千百倍的努力。在他们无声的世界里,没有小鸟婉转的叫声,没有蝉虫的低鸣,没有美妙的音乐,只有死一般的沉寂。为了说出第一个单词,他们需要克服无数困难,他们怎么都不会忘记,当他们说出第一个字时,那电流一般涌遍全身的欣喜若狂的感觉。只有这样的人,才能理解我对表达的渴望,也只有他们能体会交流带给我的喜悦。等我能说话了,我要说给娃娃、石头、大树、小鸟听,它们听不懂也没关系。等我能说话了,小妹妹米尔德里德就能听懂我的召唤了,我的小狗也能听懂我发出的指令了。等我能说话了,就再也不用别人翻译,自由地与人交流了,这是多么幸福呀。那些手势和手写字母无法表达的内容,用说话来表达,竟可以轻松迸发出快乐的思想火花。
但千万不要以为,我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真的能说话了。刚开始,我学的都是些最基本的发音,而且只有福勒小姐和莎莉文老师能听懂我的意思。对其他人来说,我说的一百个词中他们或许只能听懂一两个词。而且,学会了基本发音,也并不意味着我能自然表达自己的想法。若不是有莎莉文老师的智慧、坚持和无私投入,我不可能在相对较短的时间内取得如此大的进步。最初,我不分昼夜地刻苦训练,就这样不知过了多少个日日夜夜,身边的好朋友才能勉强听懂我的意思。再后来,莎莉文老师又不厌其烦地帮我纠正每个发音,并且教我如何将几个音节结合起来。即使到了现在,她每天仍会告诉我哪些单词我说得不够标准。
所有聋哑儿童的老师都知道,对我们来说,说话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为了做到这一点,我们需要付出多少辛苦。我只能凭借手指的触摸来体会老师嘴唇的动作、喉咙的震动以及面部的表情。但我的感觉并不一定正确,所以很多时候为了读准一个单词、一个句子,常常需要反复练习几个小时,直到最后找到正确的发音位置。可以说,为了学会说话,我每天除了练习就是练习。这样枯燥无休止的练习也经常让我感到沮丧和疲惫,但一想到回家后我就可以向家人展示我的成绩,就会重新燃起斗志。我真希望家人能尽早看到我的进步,尽早分享我成功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