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给我三天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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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我生命的故事(7)

“到时候,小妹妹就能听懂我的话了。”这成了鼓舞我战胜困难的坚强信念。我常常出神地反复念叨:“我也能开口说话了,我也能开口说话了。”一想到有朝一日可以自由地和母亲说话,我就不再懊恼不再失望。我惊奇地发现比起手写字母的交流方式,直接说话要轻松得多。所以后来等我学会讲话以后,我便很少用手写字母的方式了。但莎莉文老师和另外几个好朋友同我谈话,他们还是使用手写字母的方式,因为我读手写字母要比读唇语方便快捷得多。

或许在此我应该解释一下到底什么是手写字母,毕竟对于健全人来说这恐怕还是一个陌生的概念。手写字母,是指健全人按照聋哑人的习惯在其手中书写单词的交流方式。我们轻轻把手搭在说话人的手上,力道不能过重,否则就会阻碍对方自如地划动手指。然后在对方手指拼写单词时,我们要仔细感受,努力分辨出他们书写的每个字母。整个过程与健全人读书时看到字母依次出现的经验颇为类似。不断练习能让手指更加灵活,我有几个朋友对这个方式就用得非常熟练,像在打字机上敲打键盘一样利落,至于字母具体的拼写方法则与健全人的书写方法没什么不同。

经过一番努力,我终于能说话了。我真恨不得一下子飞回家说给我的亲人们听。幸福的时刻终于来了,回程的路上我一直跟莎莉文老师说个不停,倒不是真有什么事情需要交流,只是想在见到父母之前更为熟练一些。不知不觉火车就到了塔斯坎比亚车站。没想到全家人都在站台上迎接我。听到我说话,母亲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把我紧紧搂在怀里,我能感觉到她幸福得浑身发抖;小妹妹米尔德里德兴奋地拉着我的手,吻了好几下,高兴得手舞足蹈;父亲则沉默了许久,他对我的爱从来就不需要太多言语,我知道在他心目中我早已成为全家人的骄傲。现在回想站台上的那一幕,我依然会热泪盈眶。我感觉,大预言家以赛亚的预言好像在我身上得到了应验:努力吧,待到成功的那一刻,“山川也会为你歌唱,森林也会为你鼓掌”。

1892年冬天,我童年晴朗的天空飘过了一片乌云。那件事让欢乐离我而去,让我长时间深陷焦虑、不安和恐惧中无法自拔,连书也不想读了。直到现在,一想起那段可怕的日子,我还是不寒而栗。

为了把事情说清楚,也为了还我和老师清白,我必须先说一下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起源是我写了一篇题为《霜王》的小故事,我自己非常满意,把它寄给了帕金斯学校的阿纳戈诺斯先生。没想到,一下子惹来了麻烦。

学会说话的那年秋天,我常常待在家里写故事。记得那年我们在山上的别墅里一直住到深秋时节,所以有幸听莎莉文老师描述了秋天大自然的韵味、树叶的美艳。或许在我记忆深处一直藏着一个有关秋天的故事,老师的描述唤起了我对它的记忆,我才写了《霜王》。那会儿,我毫不怀疑那故事是我自己创作的。小孩子不是经常说:这是我自己想到的。我文思敏捷,下笔千言,完全沉浸在创作的喜悦中。以前用手写字母无法表达的想法,现在却可以一字一句生动地记录在盲文写字板上,这样的快乐或许没人能够体会。

现在,如果一个创作毫不费力可以完成,我就基本认定并非我的原创,而是从别人那儿捡来的东西。但那时,我没有意识到这只是我记忆里的东西,并非我自己的东西。其实即使是现在,我有时也无法准确判断哪些是我自己的想法,哪些是我读来的观点。这或许是因为我脑海中的印象,即便是我亲身经历的事情,也是来自别人的讲述。我哪里有什么亲眼目睹的见闻呢。

当时故事写完后,我兴致勃勃地读给老师听。读到得意之处,我简直喜不自胜,老师偶尔为了纠正发音打断我,我甚至还有些许不快。到了饭桌上,我又把故事读给全家人听。所有人都惊讶我竟然能写出这么精彩的文章,当时还真有人问我是不是借鉴了别人的故事。

竟然问我这样的问题!我绝对没听过这个故事,记忆中一点印象也没有,于是我大声反驳:“当然是我自己写的了,是特意为阿纳戈诺斯先生写的。”

后来我把故事重新抄写整齐,作为生日礼物寄给了阿纳戈诺斯先生。原本我给文章取名《秋叶》,但后来听了别人的建议,把它改成了《霜王》。我亲自跑到邮局把它寄了出去,路上整个人都飘飘然。我万万也没想到,这份礼物竟让我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阿纳戈诺斯先生非常喜欢我的《霜王》,把它发表在帕金斯学校的年度报告中。可没想到,我刚刚爬上幸福的巅峰就重重跌到了谷底。我到波士顿没多久,就听说了玛格丽特·T.坎比女士写的《霜冻仙子》,据说故事的内容和我的《霜王》十分相似,很早以前收在了一本名叫《小鸟和它的朋友》的书中,那本书的年龄比我还要大。两个故事的思路和语言风格如出一辙,所以很明显之前一定有人给我讲过这个故事,而我则毫不客气地将其据为己有。最初我不懂什么是剽窃,后来明白之后,既震惊又痛苦。那种感觉就好像喝下了一杯苦酒,个中滋味无人能够体会。

我不仅让自己蒙羞,还让我挚爱的家人遭到了质疑。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我绞尽脑汁,可还是想不起来何时读过类似的故事。我只知道两个关于霜冻的故事:一个是众所周知的“霜冻杰克”这个传说中的雪精灵,另一个是儿歌“霜的恶作剧”,可是我并没有把它们写进我的故事里啊。

事情刚发生时,阿纳戈诺斯先生也深受其扰,但他相信我是无辜的。他一如既往地关心我,鼓励我。因为他,我甚至觉得原本乌云密布的世界终于透出了一丝光亮。为了不让他担心,我努力打起精神,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参加华盛顿诞辰的活动。要知道那时我刚得知剽窃的噩耗,处在最痛苦的时候。

女同学们办了一个假面舞会,舞会上我装扮成掌管农耕的瑟列斯女神。还记得当时我穿着优雅的褶皱长裙,头上戴着金灿灿的秋叶编成的花环,手上、脚上都装饰着水果和谷物。可神圣的装扮却无法掩盖我沉重的心情,我的胸口好像压着一块重重的石头,让人喘不过气来。

庆祝活动的前一天晚上,帕金斯学校的老师问起我的《霜王》。我说莎莉文老师的确给我讲过“霜冻杰克”的故事,可是,不知道我哪句话让她误以为我承认自己读过坎比女士的《霜冻仙子》,还有意将其据为己有。虽然我一再表示她误会了我的意思,但她依然按照自己的想法把我们的对话告诉给了阿纳戈诺斯先生。

一向疼爱我的阿纳戈诺斯先生听信了这位老师的话,认为我欺骗了他,不再信任我。他一定认为,或至少是怀疑,我和莎莉文老师为了骗得他的赏识,故意串通盗用了他人的作品。

帕金斯学校的老师和官员组成了一个调查小组,对我展开了单独问讯。他们先是让莎莉文老师暂时离开,然后对我大加盘问,那架势就好像除非我承认读过并记得《霜冻仙子》的故事,否则他们绝不善罢甘休。他们问的每个问题都让我感觉,无论我说什么他们都不会相信我。我甚至觉得就连昔日的挚友都开始向我投来鄙夷的目光,那种痛苦简直无法用言语形容。我情绪激动,心跳加速,结结巴巴什么也表达不清。虽然他们最终得出的结论是整件事是我的无心之失,但这样的结果也无法让我释怀。最后他们说我可以走了,我只记得自己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之后便失去了意识。事后我才知道,我刚走出房门就被老师紧紧搂在了怀里,我的好朋友也都等在门外,他们还夸我是个勇敢的孩子,说我是他们的骄傲。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瑟瑟发抖,泣不成声。我感觉好冷啊,好像挨不过当晚了。这种感觉倒是让我感到一丝安慰,如果我死了事情就可以一了百了。我现在常想,多亏那件事发生在我年幼时,要是发生在我年龄较大时,那样的痛苦经历说不定会让我从此一蹶不振。幸好,遗忘像一个来到凡间的天使,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痛苦和心酸的事情慢慢被我忘记了。

莎莉文老师从来没有听说过坎比女士的《霜冻仙子》,也不知道有《小鸟和它的朋友》这本书。在亚历山大·格拉汉姆·贝尔博士的帮助下,老师调查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最后发现索菲亚·C.霍普金斯夫人曾经有过一本《小鸟和它的朋友》。1888年我们曾和霍普金斯夫人一起在布鲁斯特度假。老师向她问起这件事时,她回答说那本书找不到了,可她还记得之前莎莉文老师出去度假时,她的确给我念过很多本故事书,其中就有《小鸟和它的朋友》,只是无法确定是否给我讲过《霜冻仙子》的故事。她还说,之前因为卖房子,她把许多青少年读物都给卖了,包括一些旧课本和童话故事,《小鸟和它的朋友》可能就这样弄没了。

老实说,布鲁斯特那会儿,我还听不懂那些故事,可能我只是喜欢拼写书中一些我不认识的单词,以此来打发时间。我完全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读的那些故事,但我想我肯定是竭尽全力想记住每个单词的拼写,希望等老师回来后给我一一解释它们的意思。我自己也没想到,那些故事的语言竟然深深刻在了我的记忆里。虽然长久以来一直没人知道,甚至连我自己也毫无察觉,但不可否认这就是不争的事实。

莎莉文老师度假回来后,就开始给我讲《方特莱奥小君主》的故事,我被这个故事完全吸引,彻底忘了跟她提起《霜冻仙子》。所以整件事应该如此:我可能确实听过坎比女士的故事,但时间一长忘记了,完全没想到它会再次浮现在我的脑海里,那么顺理成章,我竟丝毫没有怀疑那是别人的作品。

事件的过程中,我得到了许多人的关爱和同情,他们都成了我毕生的朋友。可它却断送了我和一个人的友谊。

坎比女士非常友善,亲自写信安慰我说:“有一天,你一定能写出了不起的故事,带给别人安慰和力量。”遗憾的是,这个美好的预言直到现在都没有实现。自从这件事以后,我再也不敢为了消遣而玩弄笔墨了。我很害怕类似的事情再次发生。一段时间里,连给母亲写信,我也会莫名地恐惧。有时,为了确定我写的内容不是从别人那里读来的,我要翻来覆去写上好几遍,直到百分之百确定是我写的才肯罢休。要不是莎莉文老师一直在旁边鼓励我,我很可能就此彻底放弃写作了。

后来,我找来《霜冻仙子》看了一遍,又看了我从前写的一些信,发现其中果然有抄袭坎比小姐的地方。例如1891年9月29日写给阿纳戈诺斯先生的,里面的语言和思想都与坎比女士的书如出一辙。我也是在同一时期写的《霜王》。那些信足以证明当时我满脑子都是《霜冻仙子》的故事。我在信中说,莎莉文老师在向我描述金色的秋叶时说:“是呀,夏天虽然短暂,可是这绚烂的秋叶足以弥补我们所有的遗憾了。”这完全是坎比女士在她的故事中所发出的感慨。

那时的我,好像常常把喜欢的文字据为己有,证据在我早期的书信和写作中比比皆是。我写的一篇关于希腊和意大利古城的文章,就大量借用了之前读过的文字,至于那些文字具体的出处我已经想不起来了。那时候我知道阿纳戈诺斯先生喜欢古迹,知道他对古意大利和古希腊有着无法割舍的情怀,于是搜集了许多他喜欢的相关的诗歌和历史记载。谈到我写的那篇文章时,他还说:“你在文章中呈现的观点本身就颇具诗意。”现在想想,当时他怎么会相信那样的文字出自一个既看不见也听不见的十一岁小孩呢?我觉得不能因为那些不是我的原创,就彻底否定我作品的价值,它们至少能证明我可以用清晰生动的语言表现我对美好事物的欣赏了。

当时我写文章,更像是智力练习。和所有年轻的新手一样,我还处在不断学习、吸收、模仿的阶段,经历这个阶段以后,才可能创作出自己的文字。读书时我会把喜欢的内容全部收藏在记忆里,或有意或无意,然后再在那些内容的基础上加以改编,最后形成自己的写作风格。正如史蒂文森所说,初学写作的人,都会本能地模仿所喜欢的作品。喜欢的风格不断变化,吸纳的东西越来越丰富。天资再好的人,都需要经过多年这样的实践,才可能学会在创作中挥洒自如。

直到现在,我仍没有走完这一步。我对生活的印象完全来自别人的描述,观点也都来自阅读的书籍,所以很难判断哪些是我自己萌生的想法,哪些是从别人那里借鉴而来。正因为这样,我觉得自己所有的文章都像极了刚学缝纫时做的奇怪的手工贴画。我把收集来的各种边角余料统统贴在我的贴画中,虽然其中不乏美丽的丝绸和天鹅绒,但更多的还是些材质粗糙的劣质布料。我的文章便是如此,其中那些叙述自己想法的部分很不成熟,但我把别的作家成熟闪光的智慧大量镶嵌在我的作品里,所以整部作品读起来可能也颇为动人。

在我看来,写作遇到的最大困难就是在我们还没开窍时,如何巧妙利用别人成熟经典的语言来表达我们混乱的想法和尚不成熟的情感。写作很像玩拼图,虽然大脑中已经有了一个图案,很想用语言把它描画清楚,但却苦于找不到恰当的表达方法。有时即便描绘出了完整的画面,却发现成品背离了设计的初衷。即便如此,我从未停止过努力,既然别人能成功,我一定也能成功,怎么能认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