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骏随笔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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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荒村公寓(2)

我在马背上掐指一算,45岁的“巧克力”当出生于1965年,那时老人只是17岁少年——少年与小马,让我想起张承志的小说《黑骏马》。

张承志以一首古老的民歌《黑骏马》为线索,描绘了60年代一个青年在爱情悲剧中的成长历程,他所养大的黑色骏马“钢嘎哈拉”始终陪伴着他。那篇小说发生在内蒙古草原上,眼前的老人与马却是在西南大山之中。

“钢嘎哈拉”是驰骋在无边无际的草原上的勇士的坐骑。而老人的“奥巴马”与“巧克力”从不曾享受过驰骋的欢畅,一生都只能在田间小径与崎岖山路上驮着货物缓缓而行,即使垂暮之时也要驮着游客稳健地走在坎坷的山坡上。

我看着老人像哄着走累的孙儿一样安抚“奥巴马”,不由想着若遇到身高体壮的欧美游客,我身下瘦弱的老马岂非是要遭罪了?我并无指责老人的想法,他同样也是在本该养老抱孙享受天伦之乐的年纪,却在山上替游客牵马跋涉,顶着风雨烈日受奔波之苦。

当我羞愧于骑在这匹老马的背上,羞愧于让老人再替我牵马时,又担心会让老人感到不快。他那么心疼自己的马儿,若非为维持生计,他一定不会忍心让它们与他一起艰难奔波。他也希望这些陪伴自己长大的老马,舒舒服服躺在马厩里,懒洋洋走在田野中,而他总会在一旁乐呵呵地看着它们的怡然,与它们一同享受最后的生命时光。

老人与识途的老马载着我们走了一个多钟头。当时是淡季,一天要走两三趟,旺季时要走五六趟。

我想象身下的“奥巴马”盛年时,80年代,正是改革开放的初期,大概不会有什么游客,那他们每天会是怎样的生活?

老人那时也是三十多岁,正值壮年,或许还是一个健壮的农民,又怎会想到晚年生活竟会拉着游客为生?我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觉得这是“晚景凄凉”,但我却宁愿相信老人如今拉游客的生活好过以往。

让主人生活得更好,不就是老马们最大的心愿?

这两匹马有幸活到四十多岁,也是老人精心照料的结果,他对这些老马的感情定是比我感受到的更为深厚亲密,甚至比之我们对于自己弟妹子女的感情也犹胜过而无不如。

我坚信这些陪伴了老人四十余载的老马,一定甘愿在行将就木的晚年,为老人驮着游客艰难地走上山坡。老人所得的报酬也定会犒劳这些通人性的马儿们。

离别时,我看着老人与老马,在高原阳光下渐渐远去。对不起,不能用“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来形容,我只能说:这是老人与马。

这是老人与他的老马儿们。

假如有一天,黄浦江结冰了

几周前,上海下了第一场大雪,那个时候,我正穿着短袖T恤,在新加坡三十几度的赤道阳光下散步。当我带着热带的温度回来以后,看到公司露台上堆起雪人的照片,心底不免好生遗憾。直到昨晚,我独自从苏州河的桥上走过,听着黑暗中脚下冰凉的河水在流淌,忽然感到有细小的雪籽打在脸上。

雪,终于又来了。

黑夜里小区的池塘上,反射出平滑的微光,水与空气的界限结了一层薄薄的冰,看不到鱼儿游过的痕迹。我伸手触摸冰面,指尖的寒冷还未入骨,就已湿了掌心。我知道,绝无冰上行走的可能。

于是,我想起北京一月的后海,那片雪白封冻的水面上,身穿各种颜色外套的人们就像鸟儿一样,有的疾驰而过旋出一团锦簇;有的跌跌撞撞饱含初飞的笨拙……

从小到大的记忆里,上海再冷的天,顶多也就是小水坑冻凝,从未见过苏州河乃至黄浦江的水面凝固过。

可是,我总是这样幻想——明天或后天早上醒来发现,在史无前例的凛冽风雪中,黄浦江已然凝结成为一条宽阔的水晶玉带。路过的人看到,都会怀疑自己眼花,揉几下眼睛、狠狠掐了自己几下后,才能确定没有做梦也不是精神错乱,确实是看到了一条结冰的黄浦江。

江面就像雪白的大理石,完全凝固在昨夜的某个瞬间,再也没有往日的波涛汹涌,那股带着泥土味的水气也被封闭在了冰层下,潮汐间搅动的某些不安的梦境也消失了。

江面上或许还残留着各种吨位的船只,有从太平洋另一端远航而来的艨艟巨轮,也有从苏州河打酱油而来的小小驳船……它们被冰层封锁在江心或者岸边,就像是电影中某一帧定格了的画面。

飞临水面的江鸥,悲伤地为黄浦江的封冻而哀号,只得选择飞往南方寻觅水草。

胆儿大些的人,会翻过外滩防汛墙的护栏,径直跳到冰封的江面上——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那得冒着冰裂被江水吞噬的危险。不过,请放心,冰层很厚,厚得足以开过一辆坦克!

那绝对会让上海的人们兴奋过度,因为我们中的很多人都从未试着在真正的冰面上行走,更未在黄浦江上的冰面上奔跑过。

这并非安徒生或格林兄弟的童话,这也不是末日到来之前的某种警告,这仅仅是上天恩赐的新年礼物。

好啊,多么美好的新年礼物啊!我几乎要跪倒在冰面上感谢上天。

也许我还会看到一个女孩,一个穿着红色靴子和红色披风的女孩,看到她在冰封的黄浦江上翩翩起舞,旋跳一段施特劳斯的华尔兹,穿插几个MJ的月球步……她闭着眼睛,随心所欲地旋转跳跃,实在令人沉醉。

此时此刻,冰封的黄浦江两岸,已变成钢铁与水泥的白色山谷,风雪点缀了她的头发与睫毛,更吸引了无数的观众在护栏后欣赏着她。我看着她欢快地跳到黄浦江心正对着苏州河口的最宽阔的那方冰面时,我觉得我遇到了深爱的人。

然后,梦碎了。

我摇摇头对自己说:“下辈子吧。”

我确信无疑,在上海年纪最大的老人也确信无疑——黄浦江绝对不可能结冰。

事实上,这并不是史无前例的事。

史籍记载,黄浦江有过十次以上的冰封记录。最严重的一次在明朝正德元年,黄浦江足足冰封了一个月。

其次是清朝咸丰十一年,那年冬天太平军猛攻上海,突然遭遇剧烈的风雪,黄浦江冰封直至次年正月十四日才融化。

最近一次是光绪十八年腊月初二,上海的最低气温零下12.1摄氏度,黄浦江苏州河全部结冰,“累日不开,经旬不解”。这件事距今已有118年了。

只要历史上真实存在过的,我们就依然可以抱有这种可能性的期待——

假如有一天,黄浦江结冰了。

你不知道的上海天空

我的朋友,著名作家江南说过:“我从未想过在上海定居,因为很难看到天空。”

我想,看不到天空的原因,在于人们早已经习惯了穿梭在摩天大厦之间。

很小的时候,我住在外滩附近的一栋楼房里。那是19世纪30年代建成的老建筑,就连电梯都是那时的旧物。我和父母一家三口的蜗居很小,但有个突出在楼房外立面的阳台,两边有雕花的铁栏杆,还有真正的巴洛克风格的罗马柱,站在阳台就像站在古城堡的塔楼上——小楼虽然只有三层,童年的我却已感到在很高的地方,抬头眺望对面楼房的屋顶,隐约可见外滩海关大厦的钟楼。那时我就想到了一个说法,这里是“外滩的屁股”。

杂乱无章的天际线上,我经常看着那里发呆,依稀记得是某个凌晨,我就这么趴在阳台上,看着天空从黑变紫直到泛出鱼肚白……

不过,那时我也经常住到外婆家里,那座楼在苏州河附近一条弄堂里,穿过一道陡峭狭窄的木头楼梯,就到了砖木结构的“过街楼”上。透过地板下的缝隙,可以看到底下的门洞。

我特别喜欢爬上小阁楼,趴在屋顶突出的“老虎窗”边,原来那块狭窄的长方形的蓝色天空,一下子变得如此辽阔。眼底是大片的黑色瓦楞,有的会长些青色野草,再远望仍是层层叠叠的瓦片,头顶不时飞过邻家养的大队鸽子……

那时最爱看的动画片是《聪明的一休》,很喜欢那个挂在屋檐下的小白人——现在的孩子应该都不知道那种晴天娃娃吧。我常在黄梅天的雨季,趴在阁楼的老虎窗里,看着密集的雨点落在窗上,看着阴沉的天空乌云密布,幻想屋檐下也有个小白人随风飘舞。全世界都在风雨中瑟瑟发抖,只有我在温暖的阁楼里享受安静。

我特别喜欢《千与千寻》里那个城堡式的亭台楼阁的世界,因为那些高悬于墙面的窗户都像极了我的小阁楼。

很多年前我写过一篇叫《恋猫记》的短篇小说,就是住在小阁楼里的主人公,不断遇到从屋顶窗户里跳进来的野猫,竟然把它(她)当作自己的情人,而陷入“南泉斩猫”似的矛盾纠结之中。那只尾巴上有着火红色斑点的神秘白猫,正是我小时候养过的心爱的动物,可惜后来它(她)触怒了我的父亲而被处死——这也是《沉默兽》里那只潜入后窗偷走欧阳光与妈妈合影的那只神秘白猫。

后来,我家搬到六层楼的老式工房,没有了阁楼,却在底楼有个小小的天井,可以越过围墙看到天空。

原来老房子的邻居送给我们几只鸽子,父亲就靠这几只种鸽繁殖出了一大群,养在天井里自家搭的鸽棚。但为了安全,父亲在自家天井上拉起了铁丝网,就像动物园围得严严实实,鸽子们也就仅仅在铁丝网里飞来飞去。终于,有一天我们放出了一只鸽子,看着它欢乐地扑起翅膀飞出牢笼,消失在狭窄的天空深处——十分钟过去,半小时过去,两小时过去,一天一夜都过去了,全家人都在翘首盼望它回来,但这只鸽子终究再也没有回过家。

中学时到了青春期,不知怎么变得满腹忧愁,常独自跑到学校附近的沪西工人文化宫。那里有个安静的小湖,四周种植茂密的绿树,竟还有个水泥做的丑陋的亭子。我默默坐在小亭子里,四周无人,一片寂静,只有秋风吹起湖面的涟漪。我会看着墙外楼房顶上的阴沉天空,然后回家在黑皮的小簿子上写篇无病呻吟的小散文。如今,那个地方早已不再寂静,成为了喧闹的小商品与花鸟市场。

前几年,因为看了《追风筝的人》,我迷恋上放风筝。我在淘宝上买了一只超大的风筝,却发现在市中心太难找到放飞的空地了。于是,我开着车,把风筝带到九州幻想游戏公司所在的浦东新区北蔡镇,那里方圆两公里内没有高楼,放眼望去一片开阔,隔壁还有片野草丛生的荒地。

我第一次成功地将风筝放上了天空,发现天空的力量竟然如此巨大,就像有只上帝之手强力拉扯着风筝线,我的每次收与放都是在与高天上的神对话。突然,风筝放到最高之处线却脱开了——

那时正值黄昏时分,脱线的巨大风筝竟化做一个小点,就像一只鹰飞入血色的夕阳之中……

当我们站在一望无际的平地时,自然觉得天空是那么广阔并且高得遥不可及。

当我们的视野里尽是高楼大厦之时,也许会感觉天空变得低矮了下来,所见只有寸方。

事实上,无论地面上的建筑如何改变,我们生存的天空并没有改变,只是工业污染与汽车尾气排放,让它蒙上了一层层的烟纱,变得更加灰暗更加模糊。

我想,无论你在上海、北京、香港,还是伦敦、巴黎、纽约……我们看到的都是同一片天空,不同的只是仰望天空的人。

是谁谋杀了我们的似水年华

我没有读过正规的大学。曾经,我认为这是一件颇为遗憾、偶尔也让人觉得自卑的事。

但现在还有以后,我都会觉得,那是我的幸运。

去年春节,有次与亲戚吃饭,有位长辈一定要把大学毕业的儿子弄个国家编制,如果公务员有困难,也至少应该是事业单位或垄断国企。平时极少与亲戚说话的我,当时忍不住说道:

“即便进了这种单位,即便将来做到了领导,大概也是头发熬白的时候,回想自己的青春岁月,竟然全消耗在钩心斗角和溜须拍马上,一定会感到万分遗憾。一个人,最好的时光是20岁到30岁。尽管在国有单位里,可以旱涝保收过一辈子,但在同样的岁月里,你真正做的事情恐怕只有其他人的十分之一,其余十分之九大概都消耗在看报纸、喝茶、吹牛皮、拍马屁上面了。与其虚度年华在这些地方,不如去追求真正要的梦想。如今的就业形势和工作形式,确实使得国有编制非常珍贵。但是,对一个人来说更珍贵的是——时间。我也有过一份无固定期限的国有劳动合同,但我把它放弃了,因为那对于我来说无异于生命的浪费。中国有亿万年轻人,如果大多数人的梦想都是要进一个什么单位什么编制里的话,那么我将对这个国家很悲观。”

此番话说完,长辈也是无语,而我却仿佛吐出了胸中块垒。

很多年后,当人们纷纷说起中石油、中移动之类的“央企”如何厉害之后,我才发现我也曾经是一名“央企”员工,而且是向来被人们冠之以“垄断”二字的“央企”。好吧,至少我,没有享受过那么多“央企”的好处。

我工作得很早,19岁就已在上海邮政上班了,那是在1997年。刚开始工作那年,国有企业还被认为是不错的单位,起码是一个不用担心丢饭碗的地方。但是,进入2000年以后,国有企业的优势越来越少,尤其是我工作的单位,几年来工资几乎停滞不前,这也与传统产业受到移动通信与互联网的冲击有关。有不少同事都跳槽到了外面的民营公司,或是去了中国电信与中国移动。记得有一年晚上,与几个写小说的朋友一起吃饭,随意地问起互相的收入,我的工资收入居然低到他们都不敢相信。

在单位里,我做着平凡而无聊的工作,每天上班下班简单重复。我很少跟同事们说话,因为几乎没什么共同语言。也有个别年龄相仿的同事,能说一些关于电脑和影视的话题,也仅此而已。至于和我一样喜爱文学的同事,我只遇到过一个,年纪要比我大了十几岁,因为我在公用的电脑里,发现了她打的古典诗词。于是,我也经常暗中打几段古典诗词放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