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骏随笔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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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病毒(3)

1985年,我刚读小学一年级,在上海的北苏州路小学,位于闸北区苏州河边的弄堂里,靠近老闸桥(福建路桥)。记忆中有个老洋房的校舍,妈妈给我报了个美术班,就在这所小学,叫菲菲艺术学校。几年前,北苏州路小学连同我住过的外婆家的老房子,全被拆迁光了。

三年级时,我因为搬家而转学,转到普陀区的长寿路第一小学。这所学校的背后就是苏州河,至今还留有一座行人的小桥。童年时看什么都觉得很高大,长大后回来看看又觉得很小。

在我们小学的图书馆里,我读了第一本长篇小说,是凡尔纳的《海底两万里》,虽然是缩写的绘图本。学校深处曲径通幽,转过一条暗道,可以进入一片小院子,隐藏着一栋三层的教学楼。我的四五年级都在那里度过。教学楼旁边就是民房,记得民房窗外栽种着许多竹子与无花果树,隔壁还有一个幼儿园。

1990年,我进入普陀区的五一中学读预备班。

苏州河就在学校后面,进门是个不大的操场,右边和正前方是教学楼,左边则是一条煤渣跑道,还有一排两层楼的低矮房子。那里就像一条长长的孤岛,远离教学楼和所有人。

医务室在那排房子一楼,每次面对视力表,我总对自己没多少信心,因为整个假期都把眼睛奉献给了各种小说。

还有体育老师的办公室,男生们总喜欢上体育课,有的人和老师关系不错,在旁边的沙坑练习跳远。

音乐教室也在那里,墙是隔音的,门窗对着大操场,可以眺望浅绿色的教学楼。教室里有具很老的钢琴,木头感觉颇像风琴。初一,新来了一位年轻漂亮的音乐老师,刚从师范毕业分配进来。她姓祝,我还记得那个好听的名字。每个音乐老师都会弹琴,祝老师当然也弹得一手好钢琴。那时学校不重视音乐美术这些课,到了初三很少再上了,我对音乐课的印象,只剩隐藏在后排,听着她弹钢琴的时光。

那时我在家学吹笛子,两次在学校表演过,但祝老师没注意到我这个特长,腼腆的我也从不拿出笛子。初中音乐课本已有五线谱了,我很长时间拿这些谱来练笛子。最后一次音乐课考试,是每人在祝老师的钢琴伴奏下唱一首歌。照理说应该唱课本上的歌,有几个男生唱当时的流行歌曲,比如《新鸳鸯蝴蝶梦》,比如四大天王,而祝老师坦然地伴奏钢琴。我选了一首课本里的《我的祖国》,虽然显得很老土,但我觉得那首歌旋律极优美。可惜,我唱到一半就不好意思继续了,但祝老师觉得我开头唱得还不错,好像给了我一个中等的分数。

毕业以后,我再没见过祝老师。

音乐教室的楼上,是学校的图书馆。我经常看见一个年轻的女教职工出入那里,不知是老师还是图书管理员。她给我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是在冬天很冷时,还穿着一条超短裙,露着修长雪白的大腿,惹得周围高年级的男生尖叫。要知道在那个年代,即便最热的夏天,马路上穿超短裙的女孩也不多。

初一那年,我悄悄走上二楼台阶,钻进小小的图书馆,总共也只有三四排书架,但对我来说已足够。我兴奋地看着那些发黄的书脊,挑选了一本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探案集》。我如获至宝般地摸着书,在借书卡中写下名字,小心翼翼地走下了楼。结果在楼梯口被两个高年级男生拦住,他们看了看我的书说:“这本书我看过,很好看的!”于是,我更加开心地捧着书回了教室。

在我毕业后不久,五一中学就被拆掉,门外变成了夜总会,现在是上海有名的声色场所。

而我的初中音乐老师,因为学校拆迁被分配到了附近的其他中学。后来,祝老师带过的一个学生,成为有名的歌星,就是尚雯婕。

再后来,我去了很远的地方读书,当时还是荒凉的工厂区,隔壁有一家鼓风机厂,我们经常在学校里踢足球,有时把球踢过围墙就要去捡。听说那家工厂曾经是著名的墓地,一代名伶阮玲玉就被埋葬其中。

再再后来,我就上班了。

从2002年到2007年初,我的上班地点在苏州河边,四川路桥北侧的邮政大楼,一栋1924年竣工有着科林斯式巨柱与巴洛克式穹顶的折衷主义风格建筑。

再再再后来,就是你们看到的我了。

巧合的是,从生下来,到现在,我也一直住在苏州河边。

这是我的生死河。

2012年,六月,某个夜晚,我陪家人去家乐福购物,坐在永和大王吃饭时,忽然思维跳跃——孩子的心底究竟在想什么?埋藏成年人无法想象的秘密?还是远远超出他们感知到的生活体验?抑或来自另一时空的召唤?

我觉得,当孩子们沉默不语时,也许就是在回忆上辈子的前尘往事。

我转而想象: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这样走来的,即便在忘川水边奈河桥下喝了孟婆汤,但在出生时仍然保有上辈子的记忆,只是在慢慢长大的过程中,受到所谓“教育”的侵入与污染,才逐渐遗忘了前世的一切,从悲欢离合到生老病死……

由此,便开始了《生死河》。

半年之后,当这本书已经完工80%,并已在《悬疑世界》杂志连载过六万字之后,我却突然想到了一个更好的方案——现在你们都没有看到过的一个人,他叫于雷,顾名思义就是《红与黑》里的于连,我这才发现真正的主人公应该是他啊,为何他不能渡过生死河?

于是,我面临一个极度艰难与残酷的抉择——要么按照原定的写作大纲,顺利完成最后的结尾;要么把主人公改成另一个人,并将绝大部分叙述视角,由第一人称改为第三人称,结果就是全书要几乎重写一遍,我将要再付出数十个不眠之夜的代价。

这是我从未遭遇过的困境,就像站在一个小型的分水岭上,往后走是条平坦大道,但只能通往来时的埃及;往前去却是登山险径,却有可能进入造物主应许的迦南地。

然而,我相信一个写作者,如果能遭遇这样的十字路口,不管他怎样的选择,都是一种莫大的幸运。

我选择了最难的那条路。

在2013年的春节,我放弃了所有的休息,埋头于《生死河》的第二遍创作,也就是从头到尾重写一遍。

于是,这就是你们看到的这个故事。

三月末,终于完成《生死河》的初稿,激动之下,我竟把完稿日期误写作2014年,似乎自己的生活,已随着司望穿越到了一年之后。

那一晚,我发了条微博——

《生死河》大功告成,真想要放声大哭一场!仿佛把自己的心揉碎了,再粘合在一起再揉碎一遍,最后一针一线地缝合。酸甜苦辣,冷暖自知。耳边听着游鸿明的《孟婆汤》。小说的最后一句,请允许我引用顾城的诗。而今晚,我想,生命不息,小说不止,永不封笔。

这里所说的顾城的诗,你们在本书的结尾,都已经看到了。

感谢本书的出版商磨铁文化,感谢出版人沈浩波先生,感谢责任编辑柳易与布狄,感谢看到这行字的你。

也感谢书中出现的每一位人物,你们都是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在我的心里经历生老病死喜怒哀乐。当黄海警官殉职之时,我也是一边敲打键盘,一边跟着司望在哭泣,仿佛冰冷的雨点都砸落到我眼里。

昨夜,赐我《心灵史》的朋友从北京来看我。兴之所至,我带着他走过我的母校,也是《生死河》中写到的小学门口,一转身就到了苏州河边——司望发现河边藏着尸体的吉普车的位置。

这里有一座步行的桥,我们踏上台阶,俯视苏州河水。子夜时节,春风习习,幽暗中看不清水波,惟想象桥下静水深流。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当我们偷窥时想些什么?

——《偷窥一百二十天》后记

村上春树有本散文集叫《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在此我无意于讨论村上,我也不是村上粉丝,只是单纯地喜欢这样的名字,比如:当我们处理尸体时聊些什么?当我们挖鼻孔时思考些什么?当我们被关在二十层楼顶的空中监狱又会想些什么,又能做些什么?

很多年前,我在DVD里看完《午夜凶铃》,对山村贞子的前生今世无比迷恋,上网找来铃木光司的小说原著,一口气看完四部曲,恍然大悟《午夜凶铃》并非惊悚小说,而是科幻史诗。因这部作品的影响,我有了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病毒》,或许也是中文互联网上的第一部长篇悬疑惊悚小说。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不妨剧透,《午夜凶铃》四部书里,我最喜欢第三部,故事分为两段,头一段是高野舞的故事,第二段讲述贞子生前在剧团的爱情与人生悲剧。

高野舞是谁?高山龙司又是谁?就是被电视机里爬出来的贞子吓死的那个倒霉蛋。高山龙司是大学老师,高野舞是他的学生,在老师神秘死亡之后,这位漂亮的女大学生,到老师家中整理遗物,不小心播放了老师的录像机……前提是她插上了电源,亦可反证如果拔掉电源,确有可能把贞子卡在电视机里。

然后,高野舞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高楼排气沟里,如同飘浮在空中的棺材。她无法逃脱,更难以求救……往后的情节有些恐怖,为了避免扩散贞子的秘密,以下删去18页(照着实体书清点的页数)。

12年来,这短短的18页,大约一万字左右,始终萦绕在我脑中。

2013年,春天的某个下午,我坐在《悬疑世界》编辑部的阳光房,开门就是21层顶楼的露台,地上长满郁郁葱葱的草木,墙角里结着枯萎果子的石榴花,从未修剪却充满萧瑟荒野之美。对面矗立着中国移动大楼与巴黎春天,楼下是长寿公园。我经常俯瞰那巨大的钢琴键盘,偶尔也会有音乐喷泉冲上云霄,更多时候是大妈们的广场舞,与流浪歌手的吉他。公园对面曾是栋烂尾楼,如果我的手边有台望远镜,看清烂尾楼的每个角落,或许就会发现她。

我不是偷窥狂。

但我是个宅男,或者说曾经是宅男。我也没有望远镜,但我总能看到你,看到你不经意间流露的悲伤,看到你不愿被人窥见的往昔,看到你伤痕累累的秘密。

120天,偷窥你一生的故事,真的太短暂了,近似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完成初稿之后,我开始漫长的修改过程。而在《萌芽》杂志上连载的版本,已与你们现在看到的这个版本,俨然是两个不同的故事。虽然,都是关于一个叫崔善的女子。

在这一修改阶段,我开始阅读金宇澄的《繁花》——这部几乎囊括了近两年所有中国文坛奖项的作品。刚开始,我以为自己会抗拒,却出乎意料地如此喜欢,一口气从头到尾读完。在此前与此后,我三度遇到身为《上海文学》主编的金宇澄。我不曾想到,金老师竟对我有着深刻印象,来源于多年前我在他的刊物上发表的短篇小说《小白马》。那是八年还是九年前?他常跟别人说,别看小蔡总是沉默着,但他的心里藏着很多秘密。

是啊,很少有人发现这些秘密。

一如巴比伦塔顶的崔善,以及偷窥崔善的X。

而今,我在想,或许,我也可以做到?

阅读《繁花》的过程中,我忽然想起过去上班时,单位里有个中年男人,所有人都叫他“瓦尔特”,好像既跟《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有关,也跟《列宁在1918》有关,因为他年轻时长得欧化,很像当时译制片里的东欧共产党人。春节前的两天,我特地看了《列宁在1918》,有一段在莫斯科大剧院里演出《天鹅湖》的戏。我被这个片段的音乐所感动,于是找了各种版本的《天鹅湖》,进而想到过去的日本动画电影,也是上译配音的《天鹅湖》。

忽然明白,我正在写的这个故事,不正是黑天鹅与白天鹅的故事吗?

几天内,我疯狂地听着《天鹅湖》,订购了欧美原版的CD,在柴可夫斯基的音乐声中,我基本完成了你们现在所看到的这篇小说。

所以,阅读这部小说,请你们最好同时循环播放着《天鹅湖》。

我也是第一次在写作中格外地注重语言,琢磨一种恰如其分、却不过分节制的语言。我反复推敲字句,每一个字,都是如此重要。比如,最终章里有一句——

“依次将火车站前的白雪,描成耀眼的绯红……”

那个“描”字,我最先是写“染”,再改成“浸”,最后才是像画笔般的“描”。

我把“偷窥”描给自己看。

“我今天看了一张维也纳的地图,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难以理解:怎么人们建起这么大一个城市,而你却只需要一个房间。”

这是卡夫卡写给他喜欢的女子的情书。

而在二十一世纪,我们生活的城市里,每个人都在寻找一个房间,一个就够了——可以看见别人,也可以被别人看见的房间。

当我们偷窥时想些什么?我想到的就是这些,以及,陈白露在《日出》的最后台词——

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