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女王的孪生姐妹(3)
我问马丁夫人,这么多年她是否独自一个人生活,她告诉我说,她曾经是,但后来有一个孙女经常过来探望她。“那是唯一一个真正喜欢和祖母呆很长时间的孩子。她总是说,当完成了学业,很快就能和我永远在一起了,但是她长得太漂亮了,不久就被人带走了,”马丁夫人骄傲而又伤感地说,“所以,对于此,我真是没什么可说的!是的,自从艾伯特离开后,我大部分时间都是独处,但这些年也不错,他在的时候其实一直都在生病。”(托德太太的脚在地板上使劲蹭了一下。)“我一直住在这里。虽不像女王的皇宫那样舒适,但这是我唯一所能拥有的殿堂,”这个敬爱的老人,微笑着接着说道,“我也心满意足了,我不想改变什么,人的一生本来就不可能相同。我不觊觎女王所拥有的,相反,有时我在想,它也给予了我女王所无暇享有的做平凡事情的机会。我期望她是一个完美的主妇,没有人可以在她的深宅中做得比她好,而且也期望她会像做女王一样做一个好母亲。”
“我想她一定是的,艾比,”托德太太随声应和道,“你当时是怎么遇到她的?我上次来的时候就想问你这个问题了。”
“我们的船那时正停在泰晤士河,沃萍区上边。我们被催促要抓紧时间卸货,以便让波尔多人尽快享受到来自法国的优质物品,”马丁夫人热切地解释道,“当我听说女王那天要去阅兵,大概十点钟从白金汉宫驾车出发,就急忙去找正在船尾聊天的我的丈夫艾伯特和我的哥哥赫瑞斯,请求他们务必要带我去一趟那里。他们看着我,一开始居然还嘲笑我迫不急待的样子,并说去不了,我请求再三,但发现他们是认真的,就很恼火。我一年四季都帮他们做艰苦的航运工作,此时遭到拒绝,感觉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心都碎了。以前,艾伯特由于讨厌出海,经常为了我让他出海一事而严厉地责骂我,但我都没有在意过,而这次,我真是忍受不了了,就转身跑回屋伤心地痛哭起来。在他们不满船上的厨师时,我曾挺身而出,负责了这一路上所有人的三餐饮食,这是一个十分艰巨的工作,尤其是在恶劣的天气下,我们当时迎风在海上一共航行了六个星期呢。然而,在我提出一个上岸请求时,他们却羞辱了我,极大地辜负了我为他们所付出的这一切。不过,艾伯特很快就来了。当他看见我哭泣的样子时很震惊,因为我以前从没这么脆弱过。因此,他当时表现得极其温和,就像当初向我求婚那样。我停止哭泣后,他就返回到甲板上,去找赫瑞斯商量该怎么办。他们当时其实真的是有任务在身,无法在那天抽出时间陪我上岸。赫瑞斯在理解了一切情况后,表现得真是很不错。他对我说,我这一路做了太多的事情,现在他反过来要为我而做一些事情了。他另雇了一个厨子,早上就过来帮忙了,他决定派船上的一名工匠陪着我,那是一个从托马斯来的很好的伙计,他听后连忙去换上岸的衣服。当一切准备就绪,我和工匠就乘着一条小船沿着河道离开了。我一路走一路担心时间太晚而来不及,但幸运的是那天的潮汐很猛烈,我们很快就着陆了。把小船寄存在岸边后,我便快速跑向大街,穿过公园。那天天气特别好,满眼望去街上到处是行人,但对于心急的我来说,这些人好像蜡像般不存在。我一边探路一边奔跑,那个工匠尽可能地紧随其后,就在我冲出人群来到白金汉宫跟前时,它的大门猛地开启,女王从里面出来了。昂首阔步的高头大马配戴着闪闪发光的金饰,女王就端坐在这个气派豪华的马车上。这真是天堂般的一刻!我看得她一清二楚,她也面带喜悦地直视了我一下,仿佛她也感知到我和她之间有着不同于常人的联系。”
讲到这里,女王的孪生姐妹停顿了一下,旁边的听众默不作声。
“马车上,艾伯特王子坐在女王身边,”她继续说道,“哦,他是一个英俊的男人!是的,亲爱的,我与他们是那样的近在咫尺,就像现在的我和你一样,但很快她就消失在视线中了,留下拥挤的人潮站在那里欢呼雀跃。那是一个公共假日,我和工匠渐渐在人群中走散了,绝望之时却又无意间找到了他。他以前来过伦敦,打算趁这一天好好在此消遣一下,带我去参观所有的景点,但我当时却哪也不想去,就回到河岸取出小船沿路返回了。我记得,后来一整个下午我都在甲板上顶着烈日,专注地缝补艾伯特的衣服。我不知道怎么解释当时的心情,我只知道我的一生中从来没有一个人像她那样进驻到我的心灵。”
这其间没有人插话——只是聆听。托德太太偶尔会机敏地提个问题,这些问题总是能让马丁夫人的眼睛发出越来越亮的光芒。丰富的想象力和深挚的感情构成了这个多情的年迈的心灵!我环顾了一下这个朴素的新英格兰厨房,墙壁已被木炭熏黑,一块手工制作的地毯铺在破旧的地板上,家具也都是简简单单的。闹钟的嘀哒声好像在催促我们要抓紧时间交谈。屋子的另一面墙上贴着一张旧报纸肖像,印着她的君主——大不列颠和爱尔兰的女王。肖像下面是一束鲜花,插在小玻璃瓶中,端正地摆在架子上,好似对女神的敬拜。
“如果我能读到更多的信息,我就可以知道差不多她的一切了,”马丁夫人惆怅地说,“我整理出所有我能获得的信息,一遍又一遍地进行思考,直到把它们弄明白。有时我会觉得她属于我自己,好像我们就生活在一起。我常常独自一个人漫步在丛林里,向她倾诉我的烦忧,她仿佛也总是回应我说没关系,一切需要耐心。我有一本她写的关于苏格兰高地的书,那还是托德太太买来赠送给我的,这本书简直是我的珍宝,其中的内容好像是专门给我写的一样。至今我都一直在周末拿起来阅读,算是我周末的消遣。在这之前,我只是凭空猜想,但当我读了这本书,我才肯定我的猜想都是对的。在很多事情上,我们的想法都完全一致。”这位女王的孪生姐妹坚定地说,“你看,我和她在同一时间出生。这就是人们所谓的与生俱来的缘份吧。对她而言,她有最伟大任务——成为女王,而我的就相对简单多了。但她已经做得非常好了,相反却没有人了解,只有我和她之间心灵相通。她是我的榜样,我因她而存在。她也是我的一切。当她庆祝五十周年纪念时,哦,我的心是那么地和她相连!”
“在我生活里觉得重要的,她不见得也觉得重要,”马丁夫人在回答她的听众提的问题时慷慨激昂地说,“有时我想,现在她已经老了,也许想知道一些关于我们的事了。当我怀念那些逝去的、同龄的老朋友时,我假设她也在想同样的事情,她也许想知道我和她是怎样一起来到这个世上的。我已经领先看到她了,并一直在猜测她的想法,然而她却对我一无所知,除了她有时或许能感受到,有一份爱始终停留在她心间,而却不知这份爱来自何处。我曾梦到我们一起置身于美丽的田间,和从前一样年轻,手拉着手并肩前行。我想知道她是不是也做过同样的梦。当我说服自己,这个梦境代表她知道了我的存在,并准备来找我时,我高兴了好几天,”这位叙述者脸颊开始微微泛红,羞怯地承认道,“我当时还计划了一下晚餐吃什么,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她来这里度假,除了我希望你,艾米拉·托德,或是亲爱的布莱克特小姐知道,因为你会懂得如何与她交流。你看,她喜欢在苏格兰醒来,在这个僻远的郊外,这里比任何其它地方都适合她。”
“我真希望也能带她去绿岛见我的母亲,”托德太太突然脱口而出。
“哦,是的!我也很高兴你的到来,”马丁夫人呼喊道,然后又压低了声音。“有一天,我特别想念我亲爱的女王,”她说,“而且这种想念深深地陷在脑海里不能自拔,我就为她买回了一堆东西,就好像她真的要来了一样。我从没对任何人讲过这些,但我觉得你会理解。那天我在床上铺上我亲自编织的最好的床单和毛毯,并摘了许多美丽的花儿放在屋子四围,我一整天都忙碌并快乐着,做了一顿最丰盛的晚餐,一直像在不停地给自己讲故事一样。我想,她就要来看我了,我以后也要去看她,我就这么一直想啊想啊,直到傍晚来临,当黑暗渐渐笼罩着我时,我才发现自己其实是孤独一人,梦境随即离我而去。呆呆地坐在门阶上,我觉得自己好傻、好累。这时,你相信吗,我真的听到脚步声,是我的一个远房亲威正踱步而来——一个我害怕见到的人。人们常说,她有时头脑不太正常,但并不会害人,只是一个年老可怜的爱唠叨的人。当时我并没有像以前那样躲避她,而相反,一听到她敲门就赶忙过去见她。她当时的神志相当差,我们坐到一起开始吃晚餐,一顿我本来无心独自享用的晚餐。
“真难想象女王忙得都腾不出一点时间过来。我听说她后来解释过,”托德太太怜悯地大声说道,“现在我总算明白了,似乎是女王其实知道她自己无法应约,因此就在危机情况下派了那个同样需要陪伴的可怜的老人过来!”
马丁夫人羞怯地看了看托德太太,又看了看我,然后大悟,“我真是太幼稚了,居然还特意准备了晚餐。”
“我想你不是第一个人这么做的,”托德太太说,“是的,我想你不是第一个人这么精心准备晚餐的,艾比,”接着好一阵,她再说不出话来。
托德太太和马丁夫人挪了挪椅子,好让彼此可以离得更近一些。我坐在一旁,能同时看到她们俩人。
“你以前从没给我讲过这些,艾比,”托德太太温柔地说,“对于那些心存美好幻想的人来说,这些美丽的梦难道不就是现实生活的一部分吗?但是,当然了,对于大多数普通人来说,那些通俗的、发生在这些梦境之外的事情就是他们生活的全部了。”
说来奇怪,马丁夫人心中的秘密被讲出来后,她自己却一开始都没有理解,这时,一丝恍然大悟后的喜悦之情跃上她的脸颊。“真是的,我相信你是对的,艾米拉!”她说,然后转向我。
“你不想去看看我的女王照片吗?”她问,于是我们起身走向那间最好的房间。
V.
这个中午的走访真是短暂。九月份的时间短得和它缩减了的天数一样匹配。在我们参观了女王的照片后,这个有意思的话题就结束了。我的同伴说了很多,直到我们开始像托德太太当初预测的那样端起了茶杯。我欣喜地记得女王自己说过喜欢喝好茶,马丁夫人的这杯茶好得足以能让她的君主参与到这个偏僻的、虔诚的聚会中来。马丁夫人瘦瘦的脸颊上此时闪烁出少女的鲜活颜色。“不知怎么回事,每当我沏了一杯绝顶的好茶时,都会想到她,”她说,“我从祖母那里得到一个上好的陶瓷茶杯,我想,我现在应该说那是她的茶杯了。”
“为什么不呢?”托德太太热烈地回应,露出令人愉快的笑容。
之后她们说起,要约定把下次的聚会安排到深秋时节的内陆和绿岛,但我注意到,托德太太对此并没有回应,只是拿出她带来的礼物:一小包治愈春季疾病用的、附有详细说明的干草药。仿佛在暗示以后不会再有相聚的机会了。当我们已经走上返回的路,在路口回头张望时,这个女王的孪生姐妹依然站在门口注视着我们,托德太太随即停下了脚步,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才挥起手再次向她告别。
“亲爱的,至少有一件事我们可以踏实了,”她转身后机敏地对我说,“我们并没有留下她一个人独处!”
接下来,披着午后的阳光,我们爬上山顶,穿过深林,越过苍鹭沼泽,踏上了那条回家的漫漫长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