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端的年代:1914~1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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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自由主义的衰落(3)

法西斯与传统右派,还有另外一项不同之处。虽说前者也大鼓其如簧之舌,主张回到传统的过去,而那些恨不得一手抹掉过去这个纷乱世纪的怀古派,也给予法西斯热烈的支持。然而归根究底,法西斯并不是西班牙内战期间在纳瓦拉(Navarra)地区大力支持佛朗哥将军的保皇党王室正统派(Carlist),也非印度甘地,一心想返回工业革命以前那种朴素自然、小村落手工制造生产的年代。在真正的意义上,法西斯毕竟不属于传统主义的运动潮流。不错,法西斯也认同许多传统的“价值观”(至于这些“价值观”到底有没有“真价值”,则是另一回事,在此不予讨论)。法西斯抨击自由派要求从父权之下解放出来的主张,认为妇女应该留在家中,生养众多子女。法西斯也不信任现代文化,认为它会腐蚀社会人心,其中尤以现代派的艺术为罪大恶极。这些艺术家被德国国社党当成堕落下流的左翼文人,是“文化界的布尔什维克党徒”。但是尽管如此,法西斯的中心路线——意德两国的法西斯运动——也却不图保留保守秩序的传统守护人,亦即国王与教会。法西斯的打算,是设立一个与传统势力全然无关的领导体系取而代之,而新领导阶层则出自白手起家自我奋斗的成功者。他们的合法地位,经广大群众的支持而确立,靠世俗的思想意识而巩固。而他们作为基础的世俗思想,有时甚至可以狂热到类似宗教崇拜的地步。

因此,法西斯推崇的“往日时光”,不过是人工制造的假物。他们的传统,是人为的发明建造。即使连法西斯宣扬的种族主义,也与美国人寻根续谱的意义不同。后者是为了万世血统纯正的虚荣,想要证明自己是16世纪英格兰萨福克(Suffolk)乡间某位具有武士身份的小地主的具有纯正血统的后裔。可是法西斯的种族思想,却来自19世纪末期后达尔文主义(post.Darwinism)遗传科学的杂家学说(遗传学在德国特别受欢迎)。说得更明白一点,法西斯倾心的是应用遗传派[亦即优生学(Eugenics)],该派妄想借用优胜劣汰的过程,选留优种,剔除劣种,创造出一支超级的优秀人种。而这一支借希特勒之力将命定主宰世界的人种,是无中生有的,并非历史上真正存在的种族,本来连个名字也没有,到了19世纪末期的1898年,才由某位人类学家为其创造了一个新种名:所谓“北欧民族”(Nordic,也指日耳曼人,意指居住于斯堪的纳维亚地区高个长颅、金发白肤的人)。法西斯主义的信仰原则,既对18世纪的遗产如启蒙运动、法国大革命感到深恶痛绝,连带之下,自然应该不喜现代化的发展及进步才对。可是矛盾的是,遇有实际需要,它却又迫不及待,忙将自己那一套疯狂无理的念头,与现代科技连在一起。唯一的例外是其曾以思想意识的理由,削减本身在基础科学方面的研究(见第十八章)。在打击自由主义一事上面,法西斯更获得全面胜利。文明社会出现法西斯这种现象,证明了人类可以一手推销如精神错乱般的人的人生理念,一手却牢牢掌握当代高度发展的科学文明。两者并行,不费吹灰之力。这种两极矛盾的奇特组合,从20世纪后期,基本教义派极端分子以电视、电脑为工具大肆发挥其募款能力的现象,令人可以再见一斑。

因此,极端的国家主义,兼有保守圈子的价值观点,以及从群众出发的民主政治,再加上本身自创的一套野蛮无理的新型意识。但是,对此我们尚须做进一步的阐释。极右派兴起的非传统主义运动潮流,早在19世纪末期,即在欧洲数国出现。当时,自由主义之风日甚一日(亦即社会在资本主义之下加速改变面貌的现象),而社会主义的思想也四处传播,工人阶级的运动,声势日益浩大。一股民族大迁徙的移民潮,也将一波又一波的外来民族带往世界各处。在自由主义、社会运动、移民浪潮等种种挑战之下,极右派的反动心理应势而生。这些离乡背井的男女老少,不但漂洋过海,远去异邦,就是在一国之内,人口更大量地由乡间迁往都市,从东区移向西区,换句话说,人人离开家园,去到陌生之地。反过来看,陌生外乡人涌向的去处,正是其他民族的家园。每100名波兰人中,就有15名永远去国远适,另外尚有每年以50万计的季节性波兰外出劳动力,这些移民当中,多数都加入移入国的工人阶层。19世纪末期移民潮正如同20世纪末期移民潮的预演。各国民众兴起一股仇外情绪,仇外心绪表达于外,最普遍的现象就是种族主义,即保护本地民族的纯正,免受外来劣等民族的污染或淹没。连向来笃信自由思想的德国社会学大家韦伯(Max Weber),都深惧波兰移民过盛,有段时期竟也认为,“泛日耳曼民族联盟”(Pangerman League)有其必要。而在大西洋的另一边,美国境内反移民运动的气氛同样狂热。乃至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及战后,反移民心理之盛,竟使自由女神之邦关上大门,拒绝向往自由的子民进入。而当初女神巨像之耸立,本是为了欢迎这些子民来到她的怀抱啊!种种事例,可见种族主义心理深重之一斑。

各种右派潮流运动的根源是一股社会小人物的愤怒之情。小人物身处社会之中,一边是大公司大企业的巨石迎面击来,一边是日益升高的工人运动壁垒挡住去路,两面夹攻之下,小人物一切美梦都告粉碎。即使未曾破灭,那变化中的世情,不是夺走他们原来在社会中占有同时也深信本身该有的可敬地位,便是剥夺了他们觉得在这样一个动态变化的社会中自己有能力、有权利取得的身份地位。这种不满的情绪,在反犹太主义(anti.semitism)的运动中表现得最为典型。在19世纪最后25个年头里,以仇恨犹太民族为宗旨的政治运动,开始在某些国家出现。而当时犹太人遍布各地,正好成为这不公平世界中一切可恨事物之所寄。更何况犹太人一心尊奉启蒙思想,又因为在法国大革命里插了一脚获得解放。但是也正因为他们对这些新时代思想运动的参与,更使其成为众矢之的。犹太人是万恶资本家、有钱人的象征,也是革命煽动者的象征,更代表着这一代“无根的知识分子”,是传播邪恶力量的媒介。犹太人重视知识,更使得他们在一些需要教育背景的职业竞争中,取得较大的优势,而在他人眼中,这种竞争,除了不公平,当然还是只有不公平。此外,犹太民族又代表着外族外民与外人。至于基督教那一向坚信的旧思想:犹太人是杀害耶稣的元凶首恶,犹太民族之罪,自然更不在话下。

西方人痛恨犹太人的情绪,的确相当普遍深入。而犹太人在19世纪社会的地位也相当暧昧不明。当时罢工的工人,甚至与种族主义意识无关的工人运动,往往动不动就攻击犹太人开设的店面。工人也经常假定自己的雇主是犹太老板(在中欧及东欧的大部地区,这一点倒相当正确)。然而,我们却不可因此将这些工人视为德国国社党的原型。他们最多只像爱德华时代英国的自由派知识分子一般[如布卢姆斯伯里团体(Bloomsbury Group)],由于天生认为排犹为理所当然,因此在政治上成为激进右派反犹路线的同路人。在中东欧地区,犹太人是农村居民购买生活所需及与外界经济活动联络的中间人,所以当地小农反犹情绪的历史比较久远,也更具爆炸性。新时代新世界的大震动,对斯拉夫、马扎尔、罗马尼亚的乡农来说,是如此不可理解,而生活却有莫大的变化。这一切,更是只有怪罪到犹太人的头上了。而传说中犹太人杀害基督教幼童以为献祭牲礼的传统迷信,这一群肤色黝黑的无知乡民依然深信不疑。因此,社会大变动的时刻一到,对犹太人的屠杀迫害(Pogrom)自然不可避免。1881年,社会革命者暗杀沙皇亚历山大二世之后,俄国的反动分子,就曾鼓动民众向犹太人报复。在这种社会历史及心理背景之下,一条直路大道,便从原本的反犹情绪,笔直通往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灭犹行动了。而传统的反犹主义,也为东欧的法西斯运动提供了群众基础,其中尤以罗马尼亚的“铁卫队”与匈牙利的“箭十字”为著。至少在前哈布斯堡和罗曼诺夫的王朝境内,传统反犹运动和法西斯的反犹现象有很多联系。相较之下,在号称日耳曼第三帝国(German Reich)的德国境内,农村及地方上的反犹情绪,虽然也根深蒂固,并且极为强烈,但其暴力倾向却很低,我们甚至可以说,他们比较默认犹太人的存在。1938年间,德军铁蹄进占奥地利首都维也纳,当地犹太人逃往柏林,却惊异地发现此地的街头不见同样的反犹情绪。柏林街头的反犹暴力,来自上级的命令,1938年11月对犹太人的攻击就是一例(Kershaw,1983)。19世纪中东欧民间对犹太人的间歇屠杀,虽也极其野蛮残忍,但若和一个世纪之后,大规模系统化的灭犹行动相比,却不免小巫见大巫了。1881年死在俄皇亚历山大事件中的犹太人人数甚少,1903年死于基什尼奥夫(Kishinev,今摩尔多瓦共和国首都)屠杀者,则约为四五十人左右。可是数目虽低,却引起举世——当然的——公愤,因为当时,在20世纪野蛮行为尚未来临之前,小小的牺牲,便足以令那些以为文明应当不断进步的世人侧目。甚至到了1905年时,随着俄国农奴的起义,虽有更多犹太人不幸遭到屠杀,但是根据以后更高的比较标准而言,当时的死伤人数也显得相当少——全部只死去800人左右。相形之下,到了1941年德军向苏联境内挺进之际,3天之内,立陶宛人就在维尔纽斯(Vilnius,今立陶宛国都)杀害了3800名犹太人。数字虽高,却还是大规模有计划集体屠杀犹太人开始之前的死亡人数。

激进右派的新兴运动,一开始虽然出于传统的褊狭心态,最终却在根本上改变了旧传统的结构。对于欧洲社会的中下阶层魅力特别大。19世纪90年代已形成的国家主义派知识分子,更以此为其中心理论。而“国家主义”(Nationalism)一词本身,就是在那十年当中,由反动阵营一群新发言人新创出来的名词。于是中产阶级,以及中下阶层的好战之士,一举而向右。这种向右大转变的现象,多发生于民主及自由主义思想不甚昌盛的国家,或自身不与民主自由认同的阶级。换言之,主要都是一些尚未经历类似法国大革命重大转变的国家与地区。事实上,在西方自由主义的核心阵营里面,如英法美三国,革命的传统弥漫一切,足以抵挡任何大规模的法西斯运动。美式的民粹主义,固然有种族主义的心态,而法国的共和人士,也许有大国沙文主义自大无比,却万不可将之与法西斯混为一谈:这两者都属于左派,并不是法西斯主义的原型。

然而这并不表示,一旦法国革命精神标榜的“自由、平等、博爱”的老调不再重弹,革命老将就不再追随新起的政治口号了。在奥地利阿尔卑斯山区,挥舞着纳粹旗帜的活动者,多来自地方上的专业人士,包括兽医、土地测量员,等等,而他们原都是当地自由派的一员,属于受过教育,从乡下教区环境之下解放出来的新一代。同样,日后到了20世纪,正统的无产阶级社会主义工人运动解体,许多体力劳动者从此无所忌讳,根深蒂固的沙文思想与种族偏见,便开始宣泄无遗。在过去,他们虽然也不免接触这些偏激思想,但为了效忠工人运动起见,他们不好意思跟自己支持的党派唱反调。党的立场既是热情反对顽固的沙文主义及种族思想,自己当然不便公开表露真实的感受。20世纪60年代以降,西方世界排外仇外以及种族歧视的思想,主要存在于体力劳动阶层之中。但是回到法西斯主义初期,这类想法却仅局限于四体不勤的劳心者。

某些历史学者,迫不及待地想要为纳粹支持者翻案,凡是1930~1980年间对这方面所做的“任何”研究,都想将其中原有的共识予以推翻(Childers,1983;Childers,1991,pp.8,14~15)。然而,法西斯思想兴起并发展的年代里,以中产及中下阶层为其主要支持者的现象,却是连这一批学者也无法否认的事实。鉴于对法西斯党阶层成分的研究甚多,就以其中一个对两次大战期间奥地利议会成员的分析为例:1932年,当选维也纳区议员的国社党员之中,18%是自由职业者,56%为白领阶层、写字间职员及政府公务人员,16%属于蓝领阶层。同年在除维也纳以外的5个入选奥地利议会的纳粹党人中,16%为自由职业者和农民,51%从事写字间职员等职,另10%为蓝领工人(Larsen et al,1978,pp.766~7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