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端的年代:1914~1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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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世界大革命(2)

从哈布斯堡政权检查人员留下的记录中,我们还可以证明一件事,自大战爆发以来,头一桩顺应民心的政治事件,就是俄国的大革命。自十月革命列宁领导的布尔什维克党夺权成功之后,和平的呼声与社会革命的需求更汇合成为一股潮流:1917年11月到1918年3月之间调查问卷中,三分之一表示,和平希望在俄国;另外三分之一认为,和平希望在革命;还有五分之一认为,和平的希望在俄国与革命,两者皆不可缺。其实俄国大革命对国际带来的反响,向来很明显:早在1905~1906年发生的第一次革命,就已经震撼了当时残存的几个大帝国,从奥匈帝国,经由土耳其、波斯,一路到了中国,都受震动(见《帝国的年代》第十二章)。到了1917年,全欧洲已经变成一堆待燃的火药,只等着随时引爆了。

沙俄的情况一塌糊涂,不但革命时机成熟,大战中也打得精疲力竭,随时在败亡的边缘上。俄国最后终于倒了下来,成为东欧及中欧地区第一个在“一战”压力下崩溃的国家。最后的爆炸迟早都会发生,人人心里有数,只是不知道爆炸的导火线会在何时以及何种情况之下引燃。其实一直到“二月革命”爆发之前的几周,连当时流亡在瑞士的列宁,都不敢确定今生自己能否亲眼看到革命成功。到了最后关头,造成沙皇政权垮台的导火事件,系由一群女工的示威引起(示威之日,就是社会主义运动后来的“三八妇女节”)。另有普提洛夫(Putilov)铁厂的工人,向以立场强硬出名,因与资方发生纠纷,被厂方勒令停工。于是他们与女工联合,发起一场总罢工,示威游行的队伍,越过冰冻的河面,一直向首都中心进发。可怜他们所求无多,也不过就是面包罢了。沙皇的部队起初踌躇不愿动手,最后不但拒绝了镇压群众的命令,还与民众保持着友好的气氛,甚至连一向对沙皇忠心耿耿的哥萨克卫戍部队,也不肯向民众开火。沙皇政权的脆弱,此时完全暴露无遗。混乱了4天之后,军队终于哗变,沙皇退位,政权由一个自由派的“临时政府”暂时接管。当时与俄国协约的西方诸国,对沙皇退位难免表示同情,甚而伸出援手——因为它们担心,沙皇政权走投无路之下,可能会退出大战,进而与德国单独签订和约。这一场街头混乱,无人策划领导,纯属偶发事件,短短4天,却结束了一个老大帝国。[7]

更精彩的在后头:革命之于俄国,恰如水到渠成,彼得格勒的民众竟然立刻宣称,沙皇的倾覆等于全世界自由平等和民主的直接到来。而列宁最大的作为,就是扭转了这个无法控制的局面,将群情澎湃的无政府状态一转而为布尔什维克的势力所利用。

取沙皇政权代之的俄国新政权,并不是一个亲西方的自由宪政政体,更无心与德国作战。当时存在的其实是革命的真空状态:一边是毫无实权的“临时政府”;另一边则是如雨后春笋般在各地纷纷成立的“基层群众”性地方会议[亦即苏维埃(Soviet),会议之意[8]。]这些“基层群众”政治组织握有相当的实权,至少拥有否决大权——可是对于这个权力有何妙用,以及如何使用这个权力,或是应该怎么发挥,却一窍不通。各个不同的革命党派组织也纷纷出现——社会民主党(Social Democrat)有两派:布尔什维克(Bolshevik,俄文即“大”之意,意译为“多数派”,主张无产阶级专政。——译者注),孟什维克(Menshevik,俄文即“小”之意,意译为“少数派”,主张与资产阶级联手,进行自由化改革。——译者注)。此外还有社会革命党(Social Revolutionaries,主张土地国有,以暗杀为革命手段——译者注),以及其他无数的左派小团体,一一抖落原先非法的身份,从地下现身——这些党派团体,极力争取各地苏维埃,以图扩大自己的阵营。但是一开始,众人之中只有列宁有灼见。他指出,各地的苏维埃,可作为政府的另一途径(列宁曾有名言:“一切权力归苏维埃。”)。但是沙皇政权甫落,大大小小各种名目的革命党团林立,老百姓根本搞不清楚这些林林总总的名号,到底代表着什么意思;就算知道,也不辨其中异同。他们只明白一件事,就是从今以后,再也不用听命于权威了——甚至连那些自以为见识高过他们一等的革命权威,也用不着去理会。

城内的贫民只有一样要求,就是面包。至于其中的工人,则希望待遇改善、工时减少。而其他的俄国老百姓,80%都靠务农为生,他们的要求,无非是土地而已。此外不分工农,众人都一致希望赶快停战。但是一开始,以农民为主体的军队倒不反对这场战争,他们反对的只是过严的军纪,以及上级给予下级军士的恶劣待遇。于是提出“面包!和平!土地!”这些口号的团体,很快便获得民众极大的支持。其中最有效果者,要数列宁领导的布尔什维克党,从1917年3月间几千人的小团体,不到同年夏初,便迅速成长为25万党员的大党。冷战时期,西方曾对列宁有过一种错觉,以为他最擅长的手法乃组织突袭。殊不知列宁及布尔什维克党人唯一的真正财产,在于能认识及把握群众的需要,并能追随群众,进而领导群众。举例来说:列宁发现,小农心中想要的东西,其实和社会主义的计划相反——不是土地共有,而是土地分配给个别家庭农场经营。一旦认识这个事实,列宁毫不犹豫,立刻认定,布尔什维克的任务,便是实现这种经济上的个人主义。

两相比较,临时政府却只知道一味颁布法令,根本看不出自己毫无约束国人服从的能力。革命之后,俄国的资本家、经理人,曾试图恢复工人秩序,却招众怒,反刺激工人走向更极端。1917年6月,临时政府坚持发动另一次军事攻击。部队实在受够了,于是小农出身的士兵纷纷开小差,擅自返家与乡人一道分田去了。返乡的火车开到哪里,革命的火焰也就蔓延到哪里。临时政府垮台的时机,虽然一时尚未来到,可是从夏天开始,激进的脚步却在军队和城市不断加速,形势对布尔什维克党越来越为有利。立场激进的社会革命党,作为民粹派(Narodniks)的继承者,获得小农阶级民众压倒性的支持(见《资本的年代》第九章),愈发助长极左派的出现。结果社会革命党与布尔什维克党人越走越近,十月革命后曾有一段短时期共同执政。

于是布尔什维克——究其性质,实属工人政党——在俄国各大城市成为多数大党,在首都圣彼得堡和大城市莫斯科两地,声势尤其浩大,在军中的影响力也迅速扩张。在布尔什维克强大压力之下,临时政府的存在前景愈发暗淡。8月间,一位保皇派将军发起反革命政变,政府还得求助于首都的革命势力以对付,于是地位更显不保。布尔什维克党的支持者,情绪愈发激动极端,夺权之势终不可免。最后的关头来临,与其说是夺权,倒不如说布尔什维克把现成权力捡起来更为贴切。1917年11月7日,布尔什维克党轻易地夺取冬宫(Winter Palace),这就是十月革命。对于当天这个过程,有人曾说,日后苏联大导演爱森斯坦(Eisenstein)拍名片《十月》(October)之时(1927年10月),拍摄现场的受伤人数,恐怕比真正十月革命的伤亡还要多。那时,临时政府仿佛一下子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半个留守抵抗的人也没有。

从临时政府注定垮台的败迹出现开始,一直到今天,人们对十月革命的看法始终争执不下,其实其中多数意见都具有误导的意味。反共派的历史学家往往认为,此事根本就是列宁一手策划的暴动或政变,以实行其反民主的基本立场。但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谁导演了临时政府的垮台,乃在临时政府下台之后,该由何方何人接替。或者说,何方何人有此能耐,可以胜任接手的工作。早在1917年9月,列宁就不断地说服党内对此犹豫不决的人,他表示,时机稍纵即逝,权力送上门时,若不好好把握,必将从此与我们党无缘。同样紧急的是另外一个问题,列宁问自己,也问大家:一旦掌权,“布尔什维克有能力继续维持这份权力吗?”事实上,任谁想要统治这个火山爆发般的革命俄国,到底又能有什么妙计可安天下呢?除了列宁领导下的布尔什维克党人,没有一个党敢单独地正视这个重任。列宁在他撰写的宣传小册里指出,甚至在党内,也不是人人有他这番决心魄力。布尔什维克在圣彼得堡、莫斯科,以及北方军中,形势一片大好,到底该图一时之便,此时此刻立即夺权好呢,还是应该静观其变,视情势发展成熟再定?这实在是个令人举棋不定难以回答的大问题。可是德军已经兵临城下,正逼近今日爱沙尼亚所在的北方边界,离俄国首都只有数里之遥。而那个临时政府,情急之际,肯定不会将政权交予苏维埃,反而极有可能向德军弃城投降。列宁行事,一向做最坏的打算,他认为,如果布尔什维克不把握这一时机,“那真正无政府主义的声浪,可能会比本党的气势还要更高。”列宁条分缕析,最后说服了党内其他人士:作为一个革命党,如果不理睬群众与时机共同要求我们夺权的呼声,那么我们与不革命的人又有何不同呢?

因此,夺权一事,其本身无可辩论,问题则出在长期的展望上面。就算布尔什维克在圣彼得堡与莫斯科两地的权力,能延伸到俄国全境,并得以在各地稳住政权,进而打击无政府主义及反革命势力,又该如何进行长期规划?列宁本人,一心以“转变苏维埃俄国为社会主义国家”作为苏维埃新政府的第一任务(所谓苏维埃,主要就是指布尔什维克)。他这番打算,其实是一个赌注,希望可以利用俄国革命,进而在全世界,至少在欧洲地区引发革命。他经常表示:“除非把俄国与欧洲的资产阶级完全毁灭……社会主义的胜利,怎么能够到来?”现阶段,布尔什维克的主要任务,其实也就是它的唯一任务,就是将到手的权力好好执掌下去。于是新政府呼吁工人维持正常生产的进行;与此同时,除了宣称其施政目标是将银行收归国有,以及由“工人当家做主”,从原有的管理阶层接过权力之外,新政权对社会主义并没有多少实际动作。其实自革命以来,以上一切早已实行,现在只不过盖个章,加上官方认可使之正式化而已。除此之外,新政府对人民就没有更多的承诺了。[9]

而新政权也的确支撑了下来,它熬过了与德国签的《布勒斯特—里多夫斯克和约》的惩罚,几个月后,德国自己也战败。这个和约将波兰、波罗的海沿岸三国、乌克兰(Ukraine)、苏俄南部和西部的广大地区,以及外高加索区,统统从苏俄版图中割离出来(其实当时外高加索已不在苏俄治下。不过后来乌克兰及外高加索又重新成为苏联领土)。布尔什维克既然是世界造反的中心,西方协约各国自然不会对它太客气。在协约国财力支援之下,苏俄境内出现了各种反革命的部队(即“白军”)和政权。英、法、美、日、波兰、塞尔维亚、希腊和罗马尼亚,各国军队纷纷开上苏俄土地。1918~1920年间,苏俄内战打得不可开交,极其血腥残忍。战争到了最惨烈的地步,苏维埃俄国除了伸入芬兰湾的列宁格勒小小一角之外,对外海口全部被封锁,只剩下乌拉尔山一带与现今波罗的海沿岸诸国之间的俄罗斯中部与西部,成为一个广大的封闭内陆地区。新政权空空如也,红军又匆匆组成,真正帮了共产党政府最大的忙的,其实是“白俄”本身的问题。“白俄”部队不但拙劣无能,内部又倾轧不和,与小农群众间的敌意也日益加深。而白军的忠诚是否可靠,西方列强也颇有疑问,如何调动那些反叛意识很强的士兵有效攻打新政权,实在令人担心。待到1920年末,布尔什维克终于赢得内战的最后胜利。

于是,出乎众人意料地,苏维埃政权竟然劫后余生,从此存活了下来。布尔什维克党不但维持住了政权,其寿命甚至比1871年的巴黎公社(Paris Commune)还要长(巴黎公社昙花一现,只维持了两个多月。布尔什维克党掌权之后两个月零十五天,列宁骄傲欣慰地指出,其政权已经比当年的巴黎公社还长了)。其实,新政权还不仅只此寿数。此后,它熬过了危机灾难不断的年月,德国的占领、国内各地的分离行动、反革命活动、内战、外国武装势力的干涉,以及大饥荒与经济崩溃。日复一日,它没有别的路好走,随时面临着两项生死存亡的选择:一是解决迫在眉睫的生存问题;一是应对即刻将临的大难。许许多多的事情,都需要立刻做决定,谁又有工夫去考虑长远后果,去斟酌这些决定会为革命带来何等影响呢?眼前如果犹豫不决,恐怕连政权都将不保,又哪来长期后果好忧虑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革命新政权只好走一步算一步,来一件解决一件。待新生的苏维埃共和国从烦恼痛苦的灰烬中重新站起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和当初列宁在芬兰车站时对它的构想越来越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