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消失在历史深处的“文学课堂”
半个多世纪前老北大的“文学课程”与“文学讲义”,我们可以言之凿凿,因不难找到相关资料;至于当初五彩缤纷的“文学课堂”,则很难准确把握,因其已永远消失在历史深处。没有录音录像设备,所谓北大课堂上黄侃如何狂放,黄节怎么深沉,还有鲁迅的借题发挥等,所有这些,都只能借助当事人或旁观者的“言说”。即便穷尽所有存世史料,也无法完整地“重建现场”;但搜集、稽考并解读这些零星史料,还是有助于我们“进入历史”。
关于早年北大的“文学课堂”,有很多逸事广为流传。“逸事”虽有趣,但必须与其他史料相勾连、相对照,并做专业性解读,才可能凸显其意义。那些因课程设置而登上讲台的教授们,如何借助事先准备好的“讲义”,对着或多或少的北大学生,传授各种专门知识,这个过程着实让人着迷。半个世纪后,张中行曾以生花妙笔,如此描述:课程内容,多数有讲义,少数没有讲义;讲义有详有略:详的,绝大多数也即兴发挥,只有孟森先生例外,总是照讲义宣读,一字不差。即兴发挥,绝大多数有条理,有规矩,如钱玄同先生,讲义只是个纲要,上课讲,往广、深处发挥,范围不离开纲要;林损先生就不同,比如课是唐诗,上课前喝葡萄酒半瓶,脸红红的走上讲台,也许由骂胡适之的新式标点开场,半堂过去还回不到唐诗。张中行:《课程》,《话说老北大》43页,北京:人民中国出版社,1998年。如此“统而言之”,北大课堂的精彩难以呈现。再说,叫座的不一定深刻,有趣的不一定真实。若想真的进入当年北大的文学课堂,必须落实到每个具体而微的教授及其讲授的科目;而且追问到底是谁在回忆、文章什么时候发表、有没有特殊的写作目的(毫无疑问,“小品”与“碑传”的语调不同)?因为,所有这些,都决定了记忆的立场与评述的姿态。
作为大学教授,“学问”十分重要,但“教学”同样举足轻重。“课堂”无法完全复原,但借助各种史料,我们还是能够悬想当初刘师培与黄侃、朱希祖与黄节、吴梅与刘毓盘、周作人与鲁迅,是如何站在讲台上的。为何如此两两并举,是考虑到各自学问或课堂的关联性。至于资料的排列,取其代表性,不做过多阐发,只是对于提供“证词”的学生,稍为交代其年级和科系,以便呈现其观察角度。
同事眼中的刘师培,病情严重,讲课不会太精彩:“君时病瘵已深,不能高声讲演”;“那时大约他的肺病已经很是严重,所以身体瘦弱,简单的说了几句话,声音也很低微,完全是个病夫模样”蔡元培:《刘申叔事略》,《蔡元培全集》第七卷114页;周作人:《知堂回想录·北大感旧录二》,《知堂回想录》545页。。更准确的描述,显然只能来自当年听课的学生,比如1915级哲学门学生冯友兰,日后在《三松堂自序》说:当时觉得他的水平确实高,像个老教授的样子,虽然他当时还是中年。他上课既不带书,也不带卡片,随便谈起来,就头头是道。援引资料,都是随口背诵。当时学生都很佩服。冯友兰:《三松堂自序》325页,北京:三联书店,1984年。1917级国文门学生杨亮功,对刘教授的讲课也有很好的评价:刘申叔先生教中古文学史,他所讲的是汉魏六朝文学源流与变迁。他编有《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但上课时总是两手空空,不携带片纸只字,源源本本地一直讲下去。声音不大而清晰,句句皆是经验之言。……刘先生在北大授课时肺病已到第三期,身体虚弱,走起路来摇摇欲倒,真是弱不禁风。他在刮风下雨的时候,照例是请假。杨亮功:《早期三十年的教学生活》15—16页,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80年。更让人感叹不已的是,日后成为著名语言学家的罗常培,当初格外崇拜刘师培,利用自家特长,“在讲堂把他的‘口义’用速记记录,回家又逐字逐句地翻译成文言”罗常培:《自传》,北京市语言学会编《罗常培纪念论文集》411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
刘师培在北大国文门开设的课程,除了《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1917年即由北京大学出版部出版,并在此后多次再版;还有《汉魏六朝专家文研究》和《文心雕龙讲录二种》,均为罗常培笔录,前者于1945年由南京独立出版社印行,后者以“左庵文论”为总题,分载于《国文月刊》《左盦文论·文心雕龙颂赞篇》(上),《国文月刊》1卷9期,1941年7月;《左盦文论·文心雕龙颂赞篇》(下),《国文月刊》1卷10期,1941年9月;《文心雕龙诔碑篇口义》,《国文月刊》36期,1945年6月。。《汉魏六朝专家文研究》副题署“仪征刘申叔先生遗说”,表明与个人著述有别,是后人记录整理的。笔录者罗常培1941年撰于昆明的《弁言》称:曩年肄业北大,从仪征刘申叔师(师培)研治文学,不贤识小,辄记录口义,以备遗忘。间有缺漏,则从同学天津董子如(威)兄抄补。两年之所得,计有:一、群经诸子,二、中古文学史,三、文心雕龙及文选,四、汉魏六朝专家文研究,四种。日积月累,遂亦裒然成帙。惟二十年以来,奔走四方,未暇董理;复以兴趣别属,此调久已不弹。罗常培:《〈汉魏六朝专家文研究〉弁言》,见“仪征刘申叔先生遗说、罗常培述”《汉魏六朝专家文研究——左盦文论之四》,《文史杂志》1卷8期,1941年8月15日。之所以没有及时发布,除了确实需要修订,更重要的,还是笔录者“兴趣别属”。日后在《自传》中,罗常培反省自己当年沉湎中古文学,为此讲义“真不知道花了多少冤枉工夫”罗常培:《自传》,北京市语言学会编《罗常培纪念论文集》411页。。
刘师培学问大,讲课时又实实在在,很得学生敬仰,这点没有异议。黄侃就不一样了,各方评价天差地别。学问好,脾气大,课堂上喜欢骂人,这似乎是共识。周作人的说法是:要想讲北大名人的故事,这似乎断不可缺少黄季刚,因为他不但是章太炎门下的大弟子,乃是我们的大师兄,他的国学是数一数二的,可是他的脾气乖僻,和他的学问成正比例,说起有些事情来,着实令人不敢恭维。……他的攻击异己者的方法完全利用谩骂,便是在课堂上的骂街……周作人:《知堂回想录·北大感旧录二》,《知堂回想录》546—548页。周作人加了按语,说自己是道听途说,并没有亲临其课堂。亲自聆听的杨亮功,证明周作人所言属实:他抨击白话文不遗余力,每次上课必定对白话文痛骂一番,然后才开始讲课。五十分钟上课时间,大约有三十分钟要用在骂白话文上面。他骂的对象为胡适之、沈尹默、钱玄同几位先生。……但是黄先生除了骂人外,讲起课来却深具吸引力。杨亮功:《早期三十年的教学生活》20页。课堂上肆意骂人,以及要求学生磕头才肯讲出真学问参见杨伯峻《黄季刚先生杂忆》,《量守庐学记——黄侃的生平与学术》162页,北京:三联书店,1985年。,这可不是好习惯;看在教授学问大的分上,不计较,但也不值得张扬。时过境迁,世人争相传诵,忘记了作为教授的责任。拿讲台作为发泄私愤的地方,首先对不起的是学生。同样喜欢在课堂上骂人的林损,日后被北大解聘,不完全是政治立场或人事纠葛张中行在《红楼点滴二》中描摹林损之狂傲以及在课堂上如何谩骂胡适等;在《红楼点滴三》中,称林损自视甚高,而实际上并不怎么高明,仅有薄薄一本《政理古微》,极少被人提及,其被解聘,主要不是新旧文学之争。参见《负暄琐话》86、89—90页。。学术上的兼容并包与课堂上的自由表达,前提都是对学生负责。黄侃的骂人太有名了,以致世人忽略其学问,津津乐道其“文人习气”,这未免有点可惜。
幸亏有两个哲学门的学生,正面描写了黄侃颇具特色的课堂教学,我们方才对黄侃刮目相看。1915—1918年就读北大哲学门的冯友兰,在《三松堂自序》中提及:当时北大中国文学系,有一位很叫座的名教授,叫黄侃。他上课的时候,听讲的人最多,我也常去听讲。他在课堂上讲《文选》和《文心雕龙》,这些书我从前连名字也不知道。黄侃善于念诗念文章,他讲完一篇文章或一首诗,就高声念一遍,听起来抑扬顿挫,很好听。他念的时候,下边的听众都高声跟着念,当时称为“黄调”。在当时宿舍中,到晚上到处都可以听到“黄调”。冯友兰:《三松堂自序》37页。另,刘《师门忆语》称:“其读悉准《广韵》,不差厘黍。门人咸效其声,闻者谓之黄腔。”见《量守庐学记——黄侃的生平与学术》114页。而先读北大预科、后进北大哲学系的田炯锦,在《北大六年琐记》记录了这么一件无伤大雅的趣事:有一天下午,我们正上课时,听得隔壁教室门窗有响动,人声鼎沸。下课时看见该教室窗上许多玻璃破碎,寂静无人。旋闻该班一熟识的同学说:“黄先生讲课时,作比喻说:好像房子塌了,言毕,拿起书包,向外奔跑。同学们莫明究竟,遂跟着向外跑。拥挤的不能出门,乃向各窗口冲出,致将许多玻璃挤碎。”田炯锦:《北大六年琐记》,陈平原、夏晓虹编《北大旧事》235页,北京:三联书店,1998年。如此趣事,确实可说明“其行动常令人感觉奇怪骇俗”;但此举不会伤害同事,也没有耽误学生课业,有点调皮捣蛋的味道,让人感受黄侃的“真性情”。
朱希祖是北大老人,可是不太会讲课,在国文系学生心目中,留下来的背影相当模糊。周作人曾提及朱希祖的海盐话很不好懂,北方学生很老实,听不懂也不抗议,“那些出来和他为难的反而是南方尤其是浙江的学生”周作人:《知堂回想录·卯字号的名人一》,《知堂回想录》403—404页。。可在《知堂回想录·北大感旧录六》,周作人说到1930年代在北平再也见不到朱大胡子,“大概是因了他女婿的关系转到广州的中山大学去了”周作人:《知堂回想录·北大感旧录六》,《知堂回想录》563页。。如此轻描淡写的叙述,不知是年久遗忘了,还是刻意为同门隐瞒。被迫离开经营多年的北大史学系,对于朱希祖来说,是个很大的创痛。1930年年底,北大史学系学生散发《全体学生驱逐主任朱希祖宣言》,再次鼓起风潮。朱一面反驳,一面辞职。1931年2月14日《北京大学日刊》上,刊出“史学系全体学生”以及朱希祖的公开信,学生道歉,称“吾校过去文史不分,赖有先生力尽辛勤,得除此弊,使本系独立发展,以有今日”,抚今思昔,对“不幸发生此次事件”深表遗憾;老师也表示谅解,且教训史学系学生:“盖无论作何事,不知本身历史,其改革必愈趋纠纷。”参见《史学系全体学生致朱逖先先生书》及《朱逖先先生复史学系全体学生书》,1931年2月14日《北京大学日刊》。表面上双方和解,实际上已无可挽回。朱偰撰《先君逖先先生年谱》“民国二十年”则,最后一句是:“公辞北京大学史学系主任,改就中央研究院研究员之职。”朱偰:《先君逖先先生年谱》,《朱希祖先生文集》第六卷4236页。似乎水过无痕,实则深受伤害。第二年秋天,朱希祖改任中山大学史学系主任,大张旗鼓,由北京而南京而上海而香港而广州,一路上兴致勃勃参见《郦亭粤行日记》,《朱希祖先生文集》第六卷3829—3850页。。到了广州的第二天,朱还专门剃掉了“颇具美观”的连鬓大胡子,除了因“广州湿热,留鬓甚难过”,还有就是“入广州境,未见有留鬓者,乃知此地更贱老重壮”。朱希祖希望借中大之行,奋发图强,一雪前耻。可没想到,因开学已久,一切课程等规划不可无人主持,中大已聘朱谦之为主任。在日记中,朱希祖虽颇有怨言,但也表示理解校方的决定,改为专任教授兼纂修通志馆委员同上书,3851—3854页。。
新文化运动时期的北大,基本上没有黄节教授的声音。因他虽反对白话文,但不像黄侃那样破口大骂,故思想史家或文学史家,都不会格外关注他。不过,当年他可是北大的名教授:“当时中国文学之教授,有刘申叔师教文;黄晦闻师教诗;瞿庵夫子教词曲”任中敏:《回忆瞿庵夫子》,原载《文教资料简报》1984年1期,见王卫民编《吴梅和他的世界》102页,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当然,追忆者只字未提新派人物,自有其立场。1948年,周作人在狱中读《子曰丛刊》第二辑上谢兴尧的《红楼一角》,大为感慨,撰写一组《红楼内外》。其中提及“中国新文化与学术之没有成绩与进步,其原因固然很多,但是从事于此的太不专心是其一”;而黄节“尽心于教育,也是可以令人佩服的”王寿遐(周作人):《红楼内外》,《子曰丛刊》第五辑,1948年12月;又见陈平原、夏晓虹编《北大旧事》410—411页。。对于黄节课堂的描述,最好的文字,还属先预科、后德文系,在北大念了整整六年(1921—1927)的著名诗人冯至(1905—1993),在《“但开风气不为师”——记我在北大受到的教育》中,提及听黄节讲汉魏乐府和六朝诗的感受:我喜欢诗,常去听讲诗的课。……我也听过黄晦闻讲汉魏乐府和六朝诗。黄晦闻是反对新文学的,但他治学严谨,为人耿介,他在他的《阮步兵咏怀诗注》的“自叙”里说:“余职在说诗,欲使学者由诗以明志而理其性情。”一天上课,讲到鲍照的《代放歌行》,这诗为首的两句“蓼虫避葵堇,习苦不言非”,我不记得他是怎样讲解的了,我那时却很受感动。尽管有的注释家说蓼虫指的是小人,不理解旷士的“甜味”,我则宁愿为了自己所要做的工作,像渺小的蓼虫那样,不品尝人间的“葵堇”,去过清苦的生活。冯至:《“但开风气不为师”——记我在北大受到的教育》,《精神的魅力》21—22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讲诗”能让学生“很受感动”,这比什么都重要。推广开去,“文学课堂”之所以不可替代,不就是因为学生在获得知识的同时,“很受感动”吗?
1917年进入北大国文系、日后成为著名词曲学家的任中敏(1897—1991),就读北大期间,最欣赏的课程是吴梅的戏曲史,理由是:文与诗之体用相同,其事功所在,不离文献、书卷、著作、校勘诸范围;若词曲则大不然,其事功为立体的,由辞而入艺(指乐、歌、舞、戏),由艺而涉器(指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当时同学选修词曲者,对词与曲,或兼攻并重,或分治求专。……一时同学乐受熏陶者,相率而拍曲、唱曲、擪笛击节,初不以事同优伶为忤;风气之开,自此始矣。任中敏:《回忆瞿庵夫子》,《吴梅和他的世界》102页。这一点,另一位词学大家唐圭璋(1901—1990),在《回忆吴瞿安先生》中,对于词曲教学的特殊性,有专门的说明:一九一七年,先生开始在北京大学讲词曲。那时一般学生都重经史而轻视词曲,以为词曲小道,研究它是不识时务,因此,有的学生在笑他,有的学生在议论他。先生运用直观教具进行教学,公然携笛到课堂上说明曲律,说明今传的十七宫调分隶于笛色的七调之中。这种实事求是的精神,确是难能可贵的。唐圭璋:《回忆吴瞿安先生》,原载《雨花》1957年5月,见《吴梅和他的世界》85—86页。1922年夏,唐圭璋考入东南大学中文系,恰好吴梅应邀从北京大学转到东南大学执教,唐因此得以从吴学习词曲。文中提及的《曲学通论》,前身即北大印行的《词馀讲义》,分为“曲原”、“宫调”、“调名”等十二章,与《顾曲麈谈》多有重叠,但二书互补,深有价值。
追忆吴梅的文章很多,谈及刘毓盘的,可就不太好找了。著名戏曲史家钱南扬(1899—1987)1919年考入北大国文系,因原先的师长刘毓盘是吴梅的世交,耳濡目染,日后竟得以拜师学艺:一九一九年,我中学毕业后考上了北京大学国学门,而此时刘子庚先生也来到北大任教。二年预科结束后,四年正科是选科制,我便选定了治曲的方向。先后选修了许守白(之衡)先生的戏曲史及其他与戏曲有关的课程,如刘子庚先生的词史,钱玄同先生的声韵学,鲁迅先生的中国小说史等。钱南扬:《回忆吴梅先生》,原载《戏曲论丛》第一辑,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1986年;又见《吴梅和他的世界》114页。钱文主要追忆吴梅,顺带谈及刘毓盘的“词史”课。至于同事黄节,也只是在《鲍参军诗补注自序》中提到,其补注鲍照诗得到“江山刘丈子庚”的赞许与帮助黄节:《鲍参军诗补注自序》,见黄节注,叶菊生校订《鲍参军诗注》8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至于校订《词史》的弟子查猛济、曹聚仁,是刘毓盘任教浙江一师时的学生,不熟悉其师日后在北大的表现。
谈论作为北大教授的刘毓盘,还须旁敲侧击,从一本诗史和一则逸事说起。刘毓盘在北大讲授“词史”并撰有讲稿,本希望再写一部“诗史”,可惜身体欠佳,力不从心,转而建议学生李维来做。1926年冬,李维“避难归乡”,用三个月时间写出了《诗史》。刘毓盘原本答应作序,可不幸于1928年7月去世。李维只好自序,详述写作缘起李维:《诗史·自序》,《诗史》,北平:石棱精舍,1928年。。对于这中国第一部现代形态的诗歌通史,学界颇有好评。可时隔多年,专家遍寻故老,居然难觅踪迹,“迄今我所知道的李维,只是个北大学生,曾师从刘毓盘而已”参见蒋寅《现代学术背景下的中国诗史尝试——重读李维〈诗史〉札记》,载《学术的年轮》85—89页,北京:中囯文联出版社,2000年。。
1924—1928年就读北京大学英语系,与废名、梁遇春交往甚密的诗人、翻译家石民(1901—1941)参见眉睫《想起被遗忘的诗人石民》,初刊2006年7月24日《藏书报》,载眉睫《现代文学史料探微》54—60页,上海:远东出版社,2009年。,40年代初在《宇宙风乙刊》发表《应征的自述》(征文题目是《我是大学毕业生》),正好忆及刘毓盘讲授《词史》的情况:刘先生是有名的词学专家,也许正为是专家的缘故罢,他讲解词,好比毛公说诗,无非美刺,王注楚辞,尽属寄托似的,实在迂拘得可以。然而他的考试办法却一点也不迂拘,只要你填一首词就是,既不限定题目,也不限定词调,更不限定时间,你可以预先作好,按照考试时间表上的规定钟点到堂上去,用发下的试卷誊正呈交。(黄晦闻先生的“汉魏六朝诗”和刘叔雅先生的“汉魏六朝文”,也都是用这样的考试法,不过是规定了题目的,前者仿佛是“仿谢康乐斋中读书”,后者是“陆士衡文赋书后”。)石民:《应征的自述》,《宇宙风乙刊》43期,1941年4月。刘毓盘的讲授词学是否“实在迂拘得可以”,不在此论;我关心的是,他与黄节说诗、刘文典论文一样,更多关注技巧层面,这才可能兼及欣赏与创作。晚清以降,讲授中国古代诗文,到底以知识传授为主,还是兼及趣味与技能,是个难题,至今没有很好解决。
1920年代的北大,专任教授周作人和兼任讲师鲁迅,都是名人,只不过二人性格天差地别,一个木讷寡言,一个谈笑风生。落实在课堂上,自是风格迥异。
1927—1931年就读北大史学系的谢兴尧(1906—2006),晚年撰《回忆知堂》,称周作人讲课上座率很高:第一教室在楼下,是一个大教室,可容纳一二百人,我们去第一教室看周作人讲课,黑压压地挤满一屋子人。我们都大吃一惊,这种声势,这样气派,在北大是少见的。……周作人当时讲课的情况,若按票房价值,这卖座率是可观的。谢兴尧:《回忆知堂》,孙郁、黄乔生主编《知堂先生》161页,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年。此说有点失真。同样长寿的柳存仁(1917—2009),1935年进入北大,就读国文系,九十岁高龄接受采访时称:“有些老师很著名,可是讲课的本领并不很高。周作人的学生很少,顶多二十多人,因为他讲话声音比较淡。”李怀宇:《柳存仁:做人与做学问,都是中国的味道》,2007年6月13日《南方都市报》。不过,谢文还是提及有一回听日本学者讲考古学,周作人当翻译,“周作人声音很低,说话很慢,好像很吃力的样子,两三次后即由钱稻荪来担任翻译,声音清楚明亮,大家很满意”谢兴尧:《回忆知堂》,孙郁、黄乔生主编《知堂先生》161页。。
显然,周作人更适合书斋谈天,而不是公众演讲,这点,凡读过他散文的,大都会有此感觉。1932年考入北京大学国文系的严薇青(1911—1997),曾追忆系主任马裕藻请周作人作一专题演讲:他讲的题目和内容,现在已经不记得,只记得他走上讲台后似乎有点手足无措。最后站在那里把两手分插到棉袍的两个衣兜里才慢慢讲下去。严薇青:《北大忆旧》,陈平原、夏晓虹编《北大旧事》485页。严薇青的《北大忆旧》撰于1990年代,谈论周作人已经没有任何忌讳了,不存在刻意丑化的问题。
上世纪40年代初,柳存仁在《宇宙风乙刊》上连载七则总题为《北大和北大人》的随笔,其中的《记北京大学的教授》表彰胡适、钱穆特别会演讲,而《不是万花筒》则谈及鲁迅去世时,正讲授《颜氏家训》的周作人,其课堂上的表现如何沉静、肃穆,“叫你想起魏晋之间的阮籍丧母的故事”参阅柳存仁《北大和北大人·记北京大学的教授》、《北大和北大人·不是万花筒》,见陈平原、夏晓虹编《北大旧事》295、321页。。半个世纪后,柳存仁撰《知堂纪念》,重新提及周作人在北大讲授“六朝散文”一课:岂明先生的面影,是在杂志上早已熟悉的了,他不是那种大声疾呼长于雄辩的人物,开口只是娓娓清谈罢,就是说话的声音也不特别响亮,所以四五排以后的听众就有点吃力。第一堂听毕,往往五六十人就一窝蜂似的散了,到了第二回上课,剩下的就是真正选习的20余人罢了。人数少,不是大班上课,听的人也比较受益。柳存仁:《知堂纪念》,孙郁、黄乔生主编《知堂先生》148—149页。或许,这才是真实的周作人的“国文课堂”。这与1915—1923年间就读清华学校的名作家梁实秋(1903—1987),晚年追忆1923年3月3日邀请周作人到清华文学社演讲《日本的小诗》的描述非常相近:“他坐在讲坛之上,低头伏案照看稿子宣读,而声音细小,坐第一排的人也听不清楚,事后我知道他平常上课也是如此。”梁实秋:《忆岂明先生》,《梁实秋怀人丛录》200页,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1年。另外,关于章炳麟、梁启超、周作人、胡适等四位演讲者的风采,参见陈平原《学术讲演与白话文学——1922年的“风景”》,《现代中国》第三辑,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5月。
与周作人之不擅长讲课相反,鲁迅的教学效果极佳关于鲁迅的演讲风格,参见陈平原《分裂的趣味与抵抗的立场——鲁迅的述学文体及其接受》,《文学评论》2005年5期;《有声的中国——“演说”与近现代中国文章变革》,《文学评论》2007年3期。。关于鲁迅北大讲课之精彩,有过许多追忆与赞叹,这里选几则有代表性的,以见一斑。
1920年考入北京大学预科、两年后转入英语系学习的董秋芳(1898—1977),当年与许钦文等组织得到鲁迅、郁达夫、周作人指导的“春光社”,1936年撰写《我所认识的鲁迅先生》,称:“鲁迅先生在北大授的是‘中国小说史’,讲授间随时加入一些意味深长的幽默的讽刺话,使听者忘倦,座无隙地。我也常常抽空去听,我一看到他的神态,就觉得他不是一个普通的教授。”董秋芳:《我所认识的鲁迅先生》,原载《多样文艺》1卷6期,1936年11月,见鲁迅博物馆等编《鲁迅回忆录》上册115页,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1920年代初曾在北京大学旁听的小说家鲁彦(1901—1944),其《活在人类的心里》对于鲁迅课堂的描述更为精细:说起话来,声音是平缓的,既不抑扬顿挫,也无慷慨激昂的音调,他那拿着粉笔和讲义的两手从来没有表情的姿势帮助着他的语言,他的脸上也老是那样的冷静,薄薄的肌肉完全是凝定的。
他叙述着极平常的中国小说史实,用着极平常的语句,既不赞誉,也不贬损。
然而,教室里却突然爆发出笑声了。他的每句极平常的话几乎都须被迫地停顿下来,中断下来。鲁彦:《活在人类的心里》,原载《中流》1卷5期,1936年11月5日,见鲁迅博物馆等编《鲁迅回忆录》上册121页。另一个旁听生、因乡谊而与鲁迅先生过从甚密的小说家许钦文(1897—1984),1923年4、5月间,曾邀请鲁迅到“春光社”演讲:“往常他在《中国小说史略》的课上,也常常附带地讲些文学批评和新小说的作法,这次讲的范围更加广,也谈到果戈理和契诃夫等的作品,对于我们的帮助是很大的。”参见许钦文《忆春光社》,《学习鲁迅先生》13—14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59年。
著名历史学家尚钺(1902—1982)1921年进入北大预科﹐后就读北大英文系,同时追随鲁迅学习写作。在撰于1939年的《怀念鲁迅先生》中,尚钺描述了鲁迅的课堂是如何吸引无数青年学生的:“我一直这样听了先生三年的讲授。这中间,从一部《中国小说史略》和一本《苦闷的象征》(虽然未经详细地记录和研读)中,我却获得了此后求学和作人的宝贵教育。”尚钺:《怀念鲁迅先生》,原载《抗战文艺》1939年11月,见鲁迅博物馆等编《鲁迅回忆录》上册134页。至于日后成为文物学家的王冶秋(1907—1987),当年在北平读书时结识鲁迅先生,并参加未名社的活动,1940年撰《怀想鲁迅先生》,这样介绍鲁迅的课堂:钟一响,他就踏着钟的尾声,“挤”进了课室。记得只是带着个小布包,打开,取出来《小说史略》的讲稿:翻开便讲,有时讲得把人都要笑死了,他还是讲,一点也不停止,一点也没有笑容。他本心并没有想“插科打诨”故意逗人笑的含意,只是认真的讲,往深处钻,往皮骨里拧,把一切的什么“膏丹丸散,三坟五典”的破玩意撕得净尽。你只看他眯缝着眼认真的在那撕,一点也不苟且的在那里剥皮抽筋,挖心取胆……假若笑是表示畅快,那你又怎能不笑?而他又何必要笑?冶秋:《怀想鲁迅先生》,原载《文学月报》2卷3期,1940年10月15日,见鲁迅博物馆等编《鲁迅回忆录》上册171页。著名语言学家魏建功(1901—1980)1919年考入北大预科、1925年从北大国文系毕业,在1956年刊于《文艺报》的《忆三十年代的鲁迅先生》中,特别表彰鲁迅的教学“是最典型的理论联系实际的”,具体说来就是,讲课时“多半就了讲义上的论点加以发挥补充”魏建功:《忆三十年代的鲁迅先生》,原载《文艺报》1956年19号,见鲁迅博物馆等编《鲁迅回忆录》上册258页。。至于日后成为著名诗人及德国文学专家的冯至,晚年撰《鲁迅与沉钟社》时提及鲁迅时说:“鲁迅在一九二四年到一九二五年,利用讲授《中国小说史略》的时间,把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作为讲义。”“我们听鲁迅讲授《中国小说史略》,是一九二三年下半年起始的。他讲课时,态度冷静而又充满热情,语言朴素而又娓娓动听,无论是评论历史,或是分析社会,都能入木三分,他的言论是当时在旁的地方难以听到的。”冯至:《鲁迅与沉钟社》,薛绥之主编《鲁迅生平史料汇编》第三辑604—605页,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3年。
什么叫“态度冷静而又充满热情”,引一段1922年入北大念书的孙席珍(1906—1984)的回忆文字,可见一斑:那天讲唐宋传奇,讲了些霍小玉、崔莺莺等才子佳人的故事后,故意把话题引到“精神分析学”上来,说道:“近来常听人说,解决性的饥渴,比解决食的饥渴要困难得多。我虽心知其非,但并不欲与之争辩。此辈显系受弗洛伊德派学说的影响,或为真信,或仅趋时,争之何益,徒费唇舌而已。……”那天先生的讲话,记得大概到此为止;中间几度引起全体同学大笑,但先生的面部表情,始终是冷静的、严肃的。孙席珍:《鲁迅先生怎样教导我们的》,原载《鲁迅诞辰百年纪念集》,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见鲁迅博物馆等编《鲁迅回忆录》上册365—366页。中间删去的一千字,作者是加了引号的,表示乃鲁迅原话。这不太可信,因铺陈过甚,近乎“小说家言”。但鲁迅讲才子佳人小说时,故意引入弗洛伊德学说,然后加以辨析与发挥,这倒是完全可能的,同时期鲁迅所撰杂文与小说可做印证。
如此古今对话的课堂,当然很热闹;但会不会因此离题万里,遗失原有的教学目标?北大法文系学生、听了四年鲁迅“中国小说史”课并帮助校对讲义的常惠(1894—1985),晚年撰《回忆鲁迅先生》,提及:“鲁迅先生讲课,是先把讲义念一遍,如有错字告诉学生改正,然后再逐段讲解。先生讲课详细认真,讲义字句不多,先生讲起来援引其他书中有关故事,比喻解释,要让学生对讲的课了解明白。”常惠:《回忆鲁迅先生》,原载《鲁迅诞辰百年纪念集》,见鲁迅博物馆等编《鲁迅回忆录》上册422—423页。1978年冯至接受采访时,也提及鲁迅讲课的方式是:“念了一遍讲义后,再抽出几个问题讲一讲。”参见《冯至同志访问记》,载顾明远等著《鲁迅的教育思想和实践》502页,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1年。先念讲义,传授基本知识,扫清阅读障碍,而后才是见功力且见性情的“借题发挥”。这样的课堂,有所本而又能超越,确实很难得。
以上九位追忆者,属于北大国文系学生的只有魏建功一人;其余的,或外系,或外校。并非其他北大国文系学生不修这门课,而是这门课上,旁听者太多;而且,这些旁听生日后多有精彩的追忆。学生喜爱这门课,一遍不够,再听一遍,这对讲课者是很大的压力——你必须不断变出新花样,方能符合听众的期待。1924年后,《中国小说史略》已由北大新潮社正式刊行,鲁迅讲课时,更是不可能限于讲义。引入正在翻译的《苦闷的象征》,是个好主意。厨川白村此书,其实是文学论:“其主旨,著者自己在第一部第四章中说得很分明:生命力受压抑而生的苦闷懊恼乃是文艺的根柢,而其表现法乃是广义的象征主义。”鲁迅:《译〈苦闷的象征〉后三日序》,《鲁迅全集》第十卷235页。这无疑更适合于演讲者的引申发挥。单看这么些追忆文字,你就能明白,擅长冷幽默的鲁迅先生,站在北大讲台上,讲述的是“小说史”,可穿插“小说作法”与“文化批判”,还“随时加入一些意味深长的幽默的讽刺话”,难怪教室里会不时爆发出阵阵笑声。在这个意义上,说“鲁迅先生讲话是有高度艺术的”魏建功:《忆三十年代的鲁迅先生》,鲁迅博物馆等编《鲁迅回忆录》上册258页。,一点也不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