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本武藏·剑与禅(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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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菩提一刀(2)

武藏止住自己的脚步,压制住心中的怒火,回头怒视众人。“你们说什么?”刚才在背后骂武藏是恶魔的那名法师回应道:“你不是听到了嘛!”

武藏对众人的谩骂感到非常意外:“因为这是役寮的命令,所以我才恭敬接受。没想到你们却口出秽言,难不成诸位想挑起事端?”“我们皆是侍奉佛祖之人,绝无挑起争端之意,不过是我的喉咙不受控制,自己冒出了以上话语,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啊!”其他法师也附和道:

“此乃上天之声。”

“是上天让我们这样说的!”众人仗着自己人多势众,更是嚷嚷不已。

轻蔑的眼神,谩骂的话语,眼光如箭,唾沫横飞,这一切包裹着武藏,让他透不过气。武藏无法忍受这种耻辱,但他还是提醒自己要保持沉默,绝对不能让这些人的挑衅得逞。

此山的法师向来以夸夸其谈而著称。那些执法僧也都是役寮的学生,尽是一些骄傲自大,不知天高地厚,卖弄虚学之徒。

“真没劲,听世间的传闻还以为是一个多了不起的人物,原来就是个没趣的家伙。是不是生气了啊?怎么连个屁都不放呢?”

武藏觉得自己越沉默,对方的话语可能就会变得更离谱,所以他面有愠色:

“你说是上天的声音,那刚才的话也是上天的声音吗?”“没错!”

有人傲然回应道。“你什么意思?”

“你不懂吗?山门的众判都已经说得很明白了,难道你还不懂吗?”“……我不懂。”“是吗?那你反应可真够迟钝的,好可怜啊!不过,你很快就会知道什么叫轮回了。”“……”

“武藏……世间对你的评价可是很差啊!你下山可千万要小心了!”“我才不在乎那乱七八糟的评价,我走自己的路,他们说什么由他们去说好了!”

“哼!不在乎?你以为自己做的事很正确吗?”“我没有错!那天的比武,我没使用任何下流手段……我问心无愧!”“等等!你可千万别那么说!”“你说我武藏哪里卑鄙了?我哪里胆小怯懦了?我对剑发誓,我的战斗绝对不含半点邪念!”“你还真是大言不惭呀!”

“别人说我什么都可以,但我决不允许别人侮辱我的剑!”“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直接问了,希望你能给我明确的回答。吉冈方面派出那么多人,而你却敢只身一人前往应战,这究竟是你的勇气呢,还是你的无谋之勇呢?这些暂且不论,你视死如归的精神确实称得上伟大,这我们必须承认,但你为什么连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都不放过呢?源次郎还那么小,就被你斩杀了!”

“……”

武藏的脸就像被冷水浇过一样,悄然失去血色。“第二代清十郎被砍断一条手臂,后来遁迹空门。舍弟传七郎也遭你毒手。最后,只剩下一个源次郎,可是却被你给杀了。你杀死源次郎,就等于断了吉冈一派的香火。虽说在江湖上,流血、流泪在所难免,但你现在背负恶魔、罗刹之名,自己感觉舒服吗?你看你的所作所为,这是人该做的吗?俗话说‘花中樱花,人中武士’,你看你自己还配做一名武士吗?”

武藏始终低头不语,那名法师又对武藏说:“山门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才对你产生憎恶之情。任何事情都可以予以谅解,但唯独突入敌阵,只为杀死一名少年的行为无法让人宽恕。你不配成为一名武士。在这个国度,越是强大杰出的武士,越是仁慈、宽容,悲天悯人……比睿山不欢迎你,你还是尽快走吧!”

在武藏心中,法师所言全是一派胡言,一派谩骂,一派嘲讽。执法僧们说完之后,就一起离去了。

“……”武藏忍受着众人对自己的误解,直到最后他都未发一语。但是,这并不表示武藏认同众人对自己的批评。

“我做得对,我的信念也没有错。在那样的情境下,那是我能够坚持自己信念的唯一方法。”

武藏绝对没有给自己找过借口。事到如今,这一信条在他心中变得更加不可动摇。

可是,为什么要斩杀源次郎呢?武藏深刻剖析自己的内心,终于弄清了原因。“虽然源次郎年纪尚轻,但他已是敌方名义上的掌门,那他就是敌方的大将,同时也是三军的旌旗。”既然如此,杀他又何存过错?此外,还有一个理由:“当时敌方有七十多人,如果能够斩杀对方的十人,那么哪怕战死,也可以被称作是善战之士了。可是,哪怕斩杀了吉冈的二十名弟子,如果自己战死的话,那么剩下的五十多人也会大奏凯歌。因此,自己要想取胜,必须于敌方层层庇护中,先去取得大将首级。大将是敌方守护的核心,如果在自己的一击之下毙命,那么哪怕自己惨遭不测,也会成为自己胜利的一大证据。”

如果还要继续说下去的话,从剑的绝对性法则和残酷性方面,还有诸多理由。

但是武藏面对执法僧的谩骂,却始终一句话也没说。为什么呢?即使坚信有那么多理由,但武藏仍是感到寝食难安。一想到源次郎,他就感到有深深的罪恶感,同时也会感到悲伤和惭愧。这些真真切切的感触要比执法僧的话语,更加刺疼自己的内心。“算了,我还是放弃修行吧!”武藏睁开茫然的双眼,发现自己依然站在门前。天色已晚,清风拂来,白色的山樱花瓣洒满天际。昔日一丝不乱的心境,今天也像这花瓣一样,破碎开来,散布于无尽的宇宙之中。“要不,先去找阿通……”他突然想起了城镇居民的快乐生活,还想到了光悦和绍由所生活的那个小镇。

“不……”他迈开大步,再一次走进了无动寺。

房间里已经亮起灯,今夜是在这里的最后一宿,明天就得离开了。“先别管巧拙了,只要让菩萨了解我的供养之心就行了。我今天得赶紧把观音像刻完,不然就没法把它供奉在这里了。”武藏坐在油灯下。

他将刻了一半的观音像放到膝盖上,然后手握刻刀一丝不苟地雕刻起来,白色的木屑从他膝上不断落下。

无动寺夜不闭户,在走廊上有一个人,他悄悄爬到了武藏的房外,像一只懒猫一样静静地趴在那里。

灯光逐渐暗了下来……武藏剪了剪灯芯。

然后,他又立刻趴回榻榻米上,拿起刻刀继续雕刻。夜还未深,但群山已被笼罩在深沉与静寂之中。锋利的刀尖划过木头,发出声响。落下的木屑如白雪一般,越积越多。武藏将全部注意力都汇集于刻刀的刀尖。这也是他的个性使然,一旦确定做一件事,就会全身心投入其中。现在武藏体内燃起了极大的热情,他手把刻刀,认真地刻着每一刀,似乎完全忘却了自己身体的疲惫。

“……”武藏口里哼着观音经,已到忘我的程度,声音自然就大起来,等自己意识到了,又赶紧把声音收回去。即使是去剪灯芯,他心中也保持着“一刀三礼”的状态。最后,他盯着雕好的观音像说:

“嗯!总算完成了。”

东塔的大梵钟撞响了二更的报时,武藏伸了个懒腰。“对了,该去和住持打声招呼了,今晚必须把这观音像转交给他。”虽然不是那么精美,但这却是武藏用自己的灵魂刻出的一尊观音像,其中沾着他惭愧的泪水,同时也饱含着武藏对源次郎的祈福。他发誓要将它留在寺内,伴着自己的忧伤,永远凭吊源次郎的亡灵。

他带着雕像迅速走出自己房间。他离开后,立刻有个小沙弥进来清扫地上的灰尘,并铺好被褥,然后扛着扫帚回到了厨房。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响起了“刺刺”的拉门声。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让人难以听到。然后,门又被轻轻关上了。不久——对此毫不知情的武藏回到了房间。住持送给他一些斗笠和草鞋等旅行用具,他将这些用具放在自己枕边,然后吹灭油灯,躺到榻榻米上准备睡觉。

武藏没有关上门窗,风从四方吹进来。纸拉门窗在星光的辉映下,现出微亮的淡灰色。门窗上树影婆娑,让他想到了大海的萧瑟荒凉。

武藏睡着了,发出微弱的鼾声。他睡得越来越沉,气息的间隔也变得越来越长。这时,屋角小屏风的底部动了一下。一个猫着腰的人影,蹑手蹑脚地爬向武藏。只要武藏的鼾声一停,那人就会立即趴下,趴得比被子还要低。那人耐心地分辨着武藏的气息,等待时机给出致命一击。突然,那人像一块黑棉布一样迅速压到了武藏身上。“哼!你个浑蛋,没想到也有今天吧!”那人从肋下抽出短刀,运足力气,朝着武藏的喉咙刺去。突然,短刀“嘡”的一声被弹出,射入旁边的纸拉门中,那个人也应声被抛到空中。

那个人像个沉重的大包裹一样,“嗷”的一声,冲破纸拉门,连人带拉门一起滚到了屋外的暗处。

在将那人扔出的一瞬间,武藏感觉到这人的体重好轻啊,轻得就像一只猫一样。那人虽然用布蒙住了脸,但是还是可以看清头上的丝丝白发……但是武藏顾不得这些了,他赶紧拿起枕边的大刀追了出去。“别跑!”

他跳下走廊。“您好不容易来一趟,总要让我知道是谁吧!别跑啊!”武藏边嘲笑着对方,边迈开大步追赶着黑暗中的脚步声。

但是武藏并不是真心要去追赶,他望着对方乱摆一气的白色刀身以及那显眼的法师头巾,禁不住嗤笑了一声,然后就赶紧折回了。

阿杉婆被武藏那么一扔,身体伤得不轻,躺在地上呻吟不已。虽然知道武藏很快就会回来,但她实在是没有力气逃跑了。

“啊,怎么是阿杉婆您啊?”武藏将她抱起。

武藏自己也感到很意外,趁着睡觉来刺杀自己的主谋,既不是吉冈门的弟子,也不是此山的执法僧,而是一位骨瘦如柴,自己同乡好友的老母亲。

“啊,我明白了!肯定是阿杉婆向中堂说了我的坏话。他们见您是一位如此勇敢的老婆婆,就对您产生了同情,于是就不分青红皂白地相信了您的话。结果他们决定将我赶出此山,并且趁着月黑风高,前来帮助您刺杀我……”

“哎哟!疼死我了!武藏,事已至此,什么也别说了。本位田家的武运已经终结,把我的头砍了吧!”

阿杉婆痛苦不堪,只能说出以上那番话语。阿杉婆虽然拼命挣扎,但已经没有任何力气,而且撞到的地方还非常疼痛。自从住进三年坂的客栈,阿杉婆就一直感冒低烧,搞到现在腿脚都懒得动了,很显然阿杉婆已经失去了昔日的健康。

再加上在她前往下松路口的途中,又遭到又八的遗弃,这深深刺痛了老人的内心,也间接影响到她的健康。

“快杀我呀!把阿杉婆的头砍了吧!”若考虑到她心理上的痛苦和肉体上的衰老,武藏会发现阿杉婆做这番挣扎并不是弱者的呼叫,同样也不是口出狂言,而是她觉得事已至此,只好速求一死。

但是,武藏却说:“阿杉婆,痛吗?……哪里痛呢?……您快告诉我啊!”武藏将阿杉婆的身体轻轻托起,放回自己的被褥,然后坐在枕边,一直陪护到天亮。

天一泛白,小沙弥就送来武藏所委托的便当,同时也带来了住持的催促:“虽然不该如此催您,但昨天中堂捎话过来,让您早上尽快离开此地,所以您还是赶紧走吧!”

武藏意亦如此,他很快就整理好自己的行装。可是他又犯愁了,这受伤的阿杉婆该怎么处理呢?

武藏向寺里提出了自己的问题,但对方怕阿杉婆留在寺里会给他们带来麻烦,所以就提出了一个权宜之计:“前段时间,一位大津的商人运完货物之后,就把他的母牛寄养在我们这里了。他现在丹波路做生意。你用牛将病人驮到大津,然后把牛放到大津的码头或者批发市场就行。你看这样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