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本武藏·剑与禅(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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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菩提一刀(1)

大四明峰的南岭高耸入云,坐在山顶,不仅可以环顾东塔、西塔,就连横川和饭室的山谷也都可以尽收眼底。一条大河,夹杂着三界的泥沙和尘芥在晚霞的辉映下,蜿蜒远去。天气依然寒冷,比睿山上的法灯星星点点。树木刚刚吐出嫩芽,但还是听不见鸟的鸣叫,天地笼罩在一片孤寂之中。

云雾缭绕着南岭,无动寺坐落在云雾之上,寺院内的树木和泉水也都透出一股静寂。

与佛有因与佛有缘佛法僧缘常乐我常朝念观世音暮念观世音念念从心起念念不离心无动寺的后院传来十句观音经,那声音不像是在诵读,也不像是在咏唱,而更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的嘟囔。

那嘟囔之声时而似忘我般高亢,当刻意去注意它时,又会变得低弱。回廊上的地板黑得发亮,仿佛用墨洗过一般。一位身穿白衣的小沙弥,双手端着简单的斋饭,向传出念经声的房间走去。那房间位于回廊的尽头,装饰着不俗的杉木推拉门。

“施主!”

小沙弥将斋饭放到房间的角落,又叫了一声:“施主!”

小沙弥双膝跪在地板上。施主弯腰背对着小沙弥,似乎未曾觉察有人踏入了自己的房间。

数日前的一个早晨,一位满身血迹,潦倒不堪的修行者,以剑为杖,蹒跚着来到这里。

众位看官想必已经猜出了此人是谁。穴太村白鸟坂位于南岭的东侧山麓,修学院白河村位于南岭的西侧山麓,并且可以从这里直达云母坂和下松路口。“施主,午饭给您放在这里了。”武藏终于听到了。

“噢……”武藏伸了个懒腰,回过头,望向斋饭和小沙弥。“谢谢了!”

他摆正坐姿,向小沙弥行了一礼。他的膝盖上沾着一层白木屑,更细的木屑则散落在榻榻米以及包边上。

这些白木屑似乎是来自白檀或者其他的香木,使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

“您这就用膳吗?”“是的,我现在就吃。”“那么,我来伺候您!”“那麻烦你了!”

武藏端起碗,开始吃了起来。小沙弥一直盯着武藏背后那把闪闪发光的小刀,还有他刚从膝盖上放下的一块大约五寸长的木头。

“施主,您在刻什么呢?”“佛像。”“是阿弥陀佛吗?”

“不是,我想刻观音。但是我不会用凿子,所以总也刻不好,而且还扎了好几下手指头。”

他伸出手,让小沙弥看他手指上的伤口。小沙弥同时从他的袖口处,看到了衣袖底下绑着白绷带的手肘。小沙弥皱起眉问他:

“您脚上和小臂的伤无大碍了吧?”“啊!托你们的福,基本已经好了,代我向方丈大人说声谢谢吧。”“你要想刻观音的话,可以到中堂里去,那里有一座观音像,据说还是一位知名的雕刻家刻的。饭后,您可以去看看。”“那我得去看看,去中堂怎么走呢?”

“挺近的,从这里到中堂也就有二里多地儿。”小沙弥回答道。

“这么近啊?”武藏决定饭后和小沙弥一起到东塔的根本中堂去转转。他已经有十多天没有踏到地面了。本以为伤口已经完全愈合,可没想到一踩到地面,左脚的刀伤还会隐隐作痛。而手腕上的伤痕也是如此,被山风一吹,有一种侵入肌骨的疼痛。风儿吹摇着山樱,枝叶飒飒作响,那花瓣像粉雪一样洋洋洒洒飘落。天空也呈现出初夏的色彩。武藏感到自己体内有一股力量,就如同那萌芽待发的草木一样,正在向外喷张,全身的筋骨也跟着活跃起来。突然,受伤处又感到了一阵刺痛。

“施主!”小沙弥看着他的脸:“您是兵法的修行者吧!”“是的!”“为什么要刻观音像呢?”“……”

“您有时间来刻佛像,还不如拿那时间来练剑呢!”童言无忌,有时候却句句锥心。武藏面露尴尬,比起手脚的刀伤,小沙弥的话更加刺痛了他的内心。更何况问话的还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孩子。那一日,武藏在下松大打出手,首先砍杀的便是少年源次郎。那孩子的年龄、体型和眼前这个小沙弥真的太像了。那天,究竟有多少人受伤?又究竟有多少人丧命?武藏已经一概不记得了。

现在他脑海里残存的只是一些零碎的记忆,他只记得自己是如何奋力拼杀,以及是如何死里逃生的。那天之后,只要武藏一闭上眼睛,耳边就会响起源次郎面对自己砍下的剑,喊出的惊恐之声:“好可怕!”

喊声过后,源次郎的人头连着松树皮应声落地,剩下的只是一具可怜的遗骸。

“决不留情,我砍!”

武藏心存此念,果断地砍了下去。剑落人亡,从而也给自己带来了无尽的遗憾。

为什么要砍下去呢?武藏追悔莫及。不杀他也可以的啊!

武藏禁不住憎恨起自己过于残酷的行为。“已之事,勿后悔。”

他曾经在旅行日记的开篇就写下这句誓言。但是无论他多少次回顾之前的誓言,只要一想到杀死源次郎这件事,心中就会涌起一股悲伤和疼痛。他想到了剑的无情,也想到了必须跨越修行路上的荆棘,但无论如何都觉得自己下手太狠、太不人道。

有时,他一度想过:“算了,把剑折断吧!”

尤其住在山上的这几天,他日夜受佛法清音的熏陶,心耳也清明起来,不自觉地开始厌倦起腥风血雨的生活。回顾之前的所作所为,武藏胸中不免生出了菩提心。

在等待手脚伤势痊愈的日子里,武藏突然萌发了刻观音像的念头,这与其说是为了供养被自己杀死的少年源次郎,还不如说是武藏对自己灵魂的一种忏悔,希望借此为自己赎罪。

武藏终于挤出了一个问题。

“小师父,我看这山上有好多佛像都是多源信僧都以及弘法大师所作,这其中有什么缘由吗?”

小沙弥歪着脑袋说:“这个嘛!倒也没什么,我们出家人很多都会画一些画啊,做做雕刻啊什么的。”

武藏露出一副不理解的神情,但还是点了点头。“所以说剑士去玩雕刻是为了琢磨剑心,而僧人持刀雕刻是为了接近佛陀之心。无论是绘画,还是书法,众人仰止的明月只有一轮。通往高山之巅的道路有多条,在一条道路上迷路之后,你可以去尝试另外一条,这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让自身更圆满的手段而已。”

“……”小沙弥对武藏的这番大道理不感兴趣,他疾步向前,指着草丛中的一块石碑说:

“施主,这里有一块慈镇和尚写的石碑。”武藏也走向前去,辨识出石碑上的文字:

佛法式渐微

念及末世寒

恰似比睿风

清冷吹人间

武藏伫立在石碑前,觉得慈镇和尚真是一位伟大的预言家。织田信长大破之后,又行大立,他火烧比睿山,并将其他五座佛教名山也驱逐出政治和特权的核心。现在一切都归于静寂,又恢复了昔日法灯一盏,青灯古佛的宁静。但是,有些法师仍然残存着以往的戒力横行霸道,经常会为了争夺住持之位而相互倾轧,争权谋利。

灵山本来是拯救众生的地方,可现在不但没有拯救众生,反而还需要众生的供奉,要靠众生的布施才能维持下去。石碑无言,武藏静静地站在石碑前,想到这一切,禁不住对这无声的预言感慨万千。

“好了,我们走吧!”武藏催促了一声,小沙弥紧步向前,这时有人从后面摇手吆喝他们。原来是无动寺的一位年长一些的僧人。二人回过头,那名僧人快步走向前来,问小沙弥:“清然,你这是要把施主带到哪里去啊?”

“我们想去中堂。”“去那里干什么啊?”

“这位施主每天都在刻观音像,可总是不得要领,所以我就建议他到中堂去看看以前名家雕刻的观音像。”

“必须得今天去吗?”“哎?这个……”

小沙弥怕自己的回答引得武藏不高兴,所以故意含糊其词。武藏接过话茬儿,向僧人道歉说:

“真的很抱歉,是我硬要这小师父陪我来的,本来也不差今天这一天,您把他带回去吧!”

“不是的,我过来不是叫他,而是想看您方便与否,如果没什么事,就请和我过去一趟吧!”

“什么?是找我?”“是的,实在很抱歉,打扰您散步了。”“是谁来找我啊?”

“我也不知道,这人非常固执。我推说您不在,而他却非要进来找您。说是非见您不可,要我一定要把您带过去。”

到底是谁呢?武藏歪着头,怎么想也想不出来,他只好跟着僧人回去了。

虽然山法师的猖狂势力已被逐出政坛和武家社会,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在比睿山中依然残存着他们的势力。

俗话说,麻雀到了一百岁,也忘不了蹦蹦跳跳。他们也是一样,衣着未变,脚上拖着高木屐。有的背上横着一把大刀,还有的在腋下插着长柄刀。

他们有十来人,等候在无动寺门前。“来了!”

“是他吗?”众人低头耳语,其中一个绑着枯叶色头巾、身穿黑衣的壮汉走向前来,直勾勾地盯着武藏、小沙弥和那位年长一些的僧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前来迎请他们的僧人对此一无所知,武藏更是一头雾水了。

武藏只是在途中听说对方是东塔山王院的执事僧,但是在这些执事僧中,却没有一个是武藏认识的。

“受累啦,现在没你们什么事了,退到门内去吧。”其中一位大法师,挥舞着长柄刀把僧人和小沙弥赶回了门内。然后,对着武藏问道:

“你就是宫本武藏吗?”对方并未行礼,因此武藏立在原处点头回答道:“正是。”

这时,一个老法师一个箭步走向前来,用宣读官书的语气说:“敝人是中堂延历寺的众判。比睿山乃是佛教圣地和净土,决不允许背负仇恨之徒潜藏于此,其实更应说是不允许不法争斗之辈潜藏于此。我已经跟无动寺住持打过招呼了,请你立刻离开此山。若敢违背,将依照山门戒规加以严惩,请你务必遵守。”

“……?”武藏哑然地看着对方严肃的神情。

这是怎么了?中间肯定发生了什么变故。自己当初投到无动寺谋求帮助时,无动寺方面特意向中堂的役寮报告了此事,并且也得到了役寮的同意,还说:

“没问题。”

很显然,当时是允许自己留在这里的啊!然而现在却突然把自己当成罪人驱逐出比睿山,这里头肯定有什么缘由。“您的意思我了解了。不过我现在还没准备行李,再加上天色已晚,能否允许我明天早上再出发呢?”武藏老老实实地接受了对方的要求,但他心中的疑问却不得不说:“我还想知道,把我驱逐出山究竟是执法师父的命令,还是寺内役寮的意见呢?先前无动寺方面已经向役寮报告了此事,并且也获得了允许。现在却突然要将我赶走,我实在是有些想不明白。”

那个老法师回应说:“既然你问起,那我也不妨直接告诉你吧!当初役寮觉得你只身一人在下松路口和那么多吉冈门的武士决斗,肯定是一条好汉,对你充满了敬意,所以才同意你留下来,可是后来却有很多不好的传言,于是我们觉得不应该再把你藏在此山。”

“……不好的传言啊!”武藏貌似领会般地点了点头。不难想象,下松路口一战之后,吉冈方面肯定在世间造了很多谣言。武藏当时真想和听信这些谣言的人大吵一番。可是,他却冷静地对众人说:“我知道了,但由于事出突然,我明早一定离开此地。”

武藏放下此话,转身踏入门内。这时,有人向他背上吐唾沫,还传来其他法师骂骂咧咧的声音:

“看这个恶魔!”“真是一个罗刹!”“浑蛋!”